太后看着給自個兒來請宮的玄燁,心裡莫名地有點虛,身子往後靠了靠,琢磨着怎麼提霽蘭的事。雖說霽蘭是重病不治,可若不是這些年來孝莊文皇后和太后的冷淡與鄙視壓制,霽蘭說不準不會這麼早走了。
太后盯着玄燁請安跪那的身子,也老了,心裡動了些憐憫,可轉而又在想,霽蘭到底也老了,後宮裡不乏年輕貌美的年輕女子,玄燁不久就會忘了。
死個妃子也不算什麼了,葬禮都這個樣子了,看看都要趕上前面沒的三個皇后了,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太后的心又定了,也不覺得虧欠霽蘭和玄燁什麼了。
玄燁請了安,又陪着太后說了兩句話,就出了寧壽宮,先回了乾清宮換過了衣裳。雖說衣裳一直穿得是素服的顏色,卻是石青色,玄燁不滿意換上了月白色,一身孝的出了乾清宮、東華門。
東華門外的鑾駕儀衛,都沒有散去,靜靜地等着玄燁的到來,一路這麼着去了朝陽門外的孫文善花園。
霽蘭的靈棚搭在孫文善花園,金棺靜靜地停在靈棚裡,在京的年長阿哥、親王以下奉恩將軍以上,民公侯伯以下四品官以上,全穿着孝服,跪在這裡。
玄燁下了鑾輿,望着眼前白色的一片,飄着的靈幡,眼淚就要流了出來,卻忍住了。他是君王,天下的表率,可以哭妻,卻不能哭妾,這是儒家的規矩。玄燁恨這規矩,卻無力打破。
走到了神牌前,看着黑漆上的幾個白字,心裡冰涼涼的,不能相信霽蘭已經這麼去了。
樑九功端着托盤跪了下來,雙手高舉着。玄燁卻沒有去拿托盤上的酒,不確認霽蘭真的不在了,這酒絕不能祭。
玄燁邁步往後走去,停住了步,望着金絲楠木的棺槨。棺槨上漆着厚厚的漆,漆上淺雕卍不到頭紋飾圖案,卍不到頭紋飾圖案上面再雕刻藏文經咒。這副棺槨是玄燁早爲霽蘭準備的,那時說的是圖個吉利,避一下邪,沒想到卻用上了。
走了過去,玄燁摸着棺槨,這副棺槨跟給自個兒準備的一樣,想得是生同衾死同穴,如今自個兒好好地站在這,霽蘭卻已經不見了。
“打開!”玄燁的眼睛不肯離開金棺一眼,雖說冰冷的可怕,可還是要探究裡面是不是真躺着霽蘭,只要裡面沒有霽蘭,那就是他們把霽蘭藏了起來,不許霽蘭跟自個兒見面。
或許這是霽蘭想要嚇自個兒了一下,嫌自個兒撇下她一個人去謁陵了。霽蘭一下大方,可是這回也許真得捨不得自個兒這麼着去,所以纔會這樣的。
玄燁想着,眼睛更一眨不眨盯着樑九攻領着太監小心地搬開了金棺上的棺材蓋,一點點露了出來,看到了修陀羅經被下的霽蘭頭上戴着吉祥帽,帽下的臉那麼小,好像不到一個巴掌大了,可是神態安詳,像是正在熟睡。
玄燁伸出了手,摸向了霽蘭,想喚醒霽蘭。手指尖才碰到霽蘭的臉,沒有人氣的冷把玄燁的心凍住了。霽蘭的臉永遠是溫熱的,再冷的天,摸上去是冰涼,卻也不是這種感覺。
眼淚滾了出來,滴在了修陀羅經被上。玄燁的手抖着,揭開了修陀羅經被,看着穿着鵝黃寧稠繡五彩龍雲龍袍蟒袍,戴着一串朝珠。這一身的吉服,霽蘭是要去做什麼呢?玄燁迷惑着,似乎又忘了霽蘭已經在不了。
玄燁手的手在霽蘭的身上移動,冰冷僵硬的錦緞提醒着一件事,霽蘭真是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玄燁的手去握住了霽蘭交叉的雙手,像握着玉,卻是永遠也握不暖了。
渾濁的淚水,硬憋着的哭聲,玄燁不知道能給霽蘭帶走什麼,留點什麼,垂着的花白辮梢提醒着玄燁“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彎下腰來,從靴筒裡拿出了把銀刀來,抓起辮梢,微用了下力,就割了下來。
樑九功嚇得用手捂住了嘴,沒讓那聲驚呼出了嘴。主子居然違反了大清朝的祖宗禮法,後喪皇帝例不割辮。這是祖制呀,前面死的三個皇后,主子沒有一個割辮的,就是孝莊文皇后薨殂的時候,主子才割了辮。
可孝莊文皇后,那是什麼人,那是主子的祖母,是一手扶持主子當上這個皇帝的,是連主子都說:“太皇太后祭物,俱照世祖皇帝往例。”。這就是告訴天下人,孝莊皇后雖是太皇太后,可實際上就是皇帝。
良妃怎麼能跟前面的三個皇后比,跟孝莊皇后比,主子卻就這麼割了辮。
樑九功左右看了看,幸好這隻有自個兒一個,千萬別給人知道了,尤其是那些大臣,不然又不知道要興出什麼事來,那些御史還不得死命地參奏主子。唉,主子也苦呀,心愛的人死了,連個哭都要給人說。
玄燁把截下來的髮辮細細地纏好,又從腰帶上摘下了個月白色的荷包,那上面的連理枝,還是霽蘭繡的。這荷包還是裕王沒了的時候,霽蘭給連夜繡的,那時怎麼就繡了連理枝呢?
“物在人亡無見期,閒庭繫馬不勝悲。……憶君淚落東流水,歲歲花開知爲誰”,玄燁瞧着手裡的荷包,想不明白,難道那時霽蘭就知道今兒個會用上?玄燁趴在了金棺的幫沿上,閉上了眼睛,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滾。
滾久了,眼睛澀了,玄燁直起了身,把截下來的髮辮卷卷塞進了荷包裡,又小心地把霽蘭身上的修陀羅經被揭開了,再解開了鵝黃寧稠繡五彩龍雲龍袍蟒袍頸下的紐襻,握着荷包的手伸了進去,一直伸到了最裡層。
曾經溫熱柔軟細膩的地方,現在只有冰冷僵硬如玉石了,一點點摸着,最熟悉的地方成了最陌生的地方,不敢觸碰,卻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如此了。
哪怕是僵硬的玉石,玄燁也是如此地貪婪,想把這冰冷留在心裡,停留在那裡。玄燁把荷包放在了霽蘭的心口上,喃喃着:“等我,等我……”
再去看霽蘭,那脣角好像有了笑意,知道玄燁的心思,把那截髮辮留在胸口,就是陪着她走過黃泉路。
玄燁想要驚喜,難道霽蘭又活了過來,再細細地看着,霽蘭的臉依舊是那樣地端莊慈祥,卻又是那樣的遙遠……
把霽蘭的鵝黃寧稠繡五彩龍雲龍袍蟒袍上紐襻扣好,再蓋好了修陀羅經被,玄燁說不出“蓋上”那兩個字,倒退着往外走,走了四五步纔回到了外面的靈堂。
不去看跪着的兒子和宗室王親、民公們,玄燁再次站在了霽蘭的神牌前,從跪着的樑九功高舉着的托盤裡取過酒卮,微微一斜,酒淌了出來,就像玄燁心頭的血眼裡的淚落在了地氈上……
玄燁祭完了酒,走出了靈堂:“讓起居注官把給良妃奠酒的事記在起居注上。”
樑九功“嗻”了聲,看看跟着來的大臣、侍衛,這不都穿着一身的喪服給良主子行禮了,那起居注居跪着不也得記。可主子還要這麼吩咐,就是怕起居注官不記。
唉,主子就是怕人看低了良主子呀。想想也就三個皇后纔有這待遇了呀,樑九功的心裡酸酸的,誰能體會主子的心呀。
礙着太后,宮裡不好太辦霽蘭的喪事,玄燁讓胤禩在禩貝勒府大辦:恩准胤禩素服三年,在禩貝勒府供奉霽蘭的像。
胤禩更是得了玄燁的特許,予定例外,加行祭禮,每祭焚化珍珠金銀器皿等物,大設筵席,自初喪以至百日,日用羊豕二三十口,備極餚品。
胤禟、胤?、胤禎這些阿哥們約着給胤禩饋粥。滿洲喪葬之事有個習俗,因喪家篤於居喪,以至飲食一道也就荒廢了。親友恐其傷生。特饋粥糜,勸令少進。
現在有了玄燁的意思,胤禟、胤?、胤禎這些阿哥們,饋粥就成了用羊、豬這些來送了。
胤禛瞧弟弟們這樣,也想去送了,自個兒這回想把良妃額涅移至五龍亭的要是給罕阿瑪知道了,那不是前功盡棄了。
胤禛想想,也讓人備好了幾十口的羊和豬,往禩貝勒府擡了。
按着胤禛想的,胤禩素來和軟,不會不顧忌別人的,這羊和豬一擡過去了,胤禩總不能打笑臉人吧。好歹,自個兒也是胤禩的四阿哥呢。
胤禛這麼想着,騎着匹馬,後面讓侍衛擡了這幾十口的羊和豬,浩浩蕩蕩往禩貝勒府去了。
到了禩貝勒府門口,來接的是禩貝勒府的長史,跪了下來:“奴才給四阿哥請安。”
胤禛騎在馬上,就要下馬來:“你們主子呢?”
“我們主子……”長史低了下頭,“因着連着這些日子守靈,哀痛過度,我們主子病了。”
“哦……”胤禛把收養挑了挑,“那我去看看八弟,這些羊和豬,你就收進去吧。”
長史看了看給拴着四條腿掛在木棍上的羊和豬正那不停地叫呢,再看看那些聽到羊、豬叫聲來看熱鬧的人正跟在這隊列的後面,想着四阿哥不知道羊和豬殺了送?這活得送過來,真是造聲勢,舉國喧傳,都知道四阿哥雍親王胤禛給八貝勒來饋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