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氣氛有些微妙,原本被酒精麻痹的神經在一瞬間清醒了過來。
拉格納微笑地看着洛倫佐,洛倫佐也毫不躲避地看着他的眼睛,兩人就這麼對視了一陣,以洛倫佐移開視線作爲結束。
這……
洛倫佐張嘴想說些什麼,但猶猶豫豫了半天,他還是把話收了回去。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趨光性”了,糟糕的事情一個接着一個,糾纏成了一團亂麻。
“造船人弗洛基,棱冰灣的領主,那是個喜歡探索海域的傢伙,一年之中很少有機會踏上陸地,幾乎全是在大海上度過。”
拉格納講起了他所瞭解的弗洛基。
“他和終末結社的聯繫,要先從寂海講起了,你可能不會相信,弗洛基手中有着西方世界最爲完善的海圖,這是他這麼多年以來的結晶,但這份海圖並不完美,唯有最後一塊海域,他仍未能徹底將其探索。”
“寂海。”
洛倫佐回答道,在伯勞的講述中,他了解到了十年前的事,也知曉了弗洛基對於寂海的執着。
“哦,看起來你並不是一無所知。”拉格納說。
“十年前,我們的人和弗洛基合作過,結果只有他一個人活着回來了……所以弗洛基怎麼和終末結社扯上關係的。”
洛倫佐追問道,有這一層關係在的話,使他不得不對接下來的計劃作出改變。以記憶裡對於終末結社的瞭解,棱冰灣現在說不定已經大變樣了。
“終末結社的先驅,據說他曾數次深入寂海,與寂海盡頭的諸神溝通,雖然聽起來神神叨叨的,但可以得知的是,終末結社確實有深入寂海的能力,而弗洛基太想征服那片海域了,哪怕爲了深入寂海,他也會欣然加入終末結社的。”
拉格納繼續說着有關於弗洛基與終末結社的情報。
“那麼弗洛基是你的敵人嗎?一個領主公然加入終末結社,對於你的統治想必也有影響的吧?”洛倫佐問。
拉格納停頓了一會,他想了想,無奈地笑了。
“這一點我也很難判斷,弗洛基確實公然加入了終末結社,他這一行爲促使了終末結社在維京諸國內的傳播,但有趣的是……終末結社似乎又在幫助我。”
“幫助你?”
“還記得終末結社的終極目標嗎?”拉格納的聲音輕了起來,“死亡,絕對的死亡。”
“前不久棱冰灣的終末結社進行了一次集會,最後的集會,在那場集會中所有人都死在了大火裡,我的密探事先得到了消息,據說先驅會出現在那次集會之中,爲了探求寂海的秘密,弗洛基也參與了這最後的集會。
這是次很不錯的機會,如果弗洛基真的死在了大火裡,對我而言簡直是個喜訊,他的棱冰灣在維京諸國內十分重要,但它卻不在我的掌控裡。
現在弗洛基的重心在對寂海的探索,一旦他不在側重於此,被其他領主所裹挾,對於我而言是個極大的威脅。”
“你想讓弗洛基死掉。”
眼前的國王並沒有因酒精而柔軟,他殘忍無情,在洛倫佐的話語聲裡,他緩慢地回答道。
“準確說,我希望所有的領主都能死掉,但這顯然不切實際,我需要幾十年來完成這些。
有趣的是,弗洛基沒有在大火裡死掉,這個傢伙從未真正地信奉終末結社,他與他們之間也只是相互利用而已,他沒有加入這場死亡的狂歡,成爲了集會唯一的倖存者,返回了他的居所之中……”
拉格納的聲音遲疑了些許,他接着說道。
“或許還有另一個倖存者,那個先驅。”
“可關於這些,我就很難給你什麼情報了,畢竟各個領地由領主自治,我所能影響的範圍有限。”
“真是複雜的情況。”洛倫佐覺得有些頭疼。
“並不複雜,霍爾默斯先生,你只要相信你手中的劍與槍就好,不用顧忌太多,現在維京諸國與英爾維格已經綁在了同一輛戰車上,哪怕你把弗洛基殺了,血洗終末結社,也沒有人會來斥責你。”
拉格納意味深長地說道,洛倫佐聽懂了他其下的意思,這讓他有些不爽。
“借刀殺人嗎?”
“算不上,你們需要弗洛基作爲領航員,而寂海這個鬼地方,難免會出現些意外,而且對於弗洛基來講,寂海作爲葬身之地,也挺浪漫的。”
拉格納起身,拿着空的酒杯走向了酒桶,他一邊走一邊說着。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霍爾默斯先生,在未來的時間裡,棱冰灣不僅會是維京諸國內部的貿易核心,還會是最爲重要的戰爭工廠,你會放心把這些東西,交給一個只在意海圖完不完整的傢伙嗎?”
“握在手裡的東西,纔是最真實的東西,剩下的皆是虛妄。”
洛倫佐想了想,思路清奇地問道。
“如果我讓他活下來了呢?”
“那就活下來嘍,好歹也是名領主,我總不能說殺了就殺了吧,”拉格納接滿了一杯酒,接着說道,“但是你的朋友會放過他嗎?十年前只有他一個人活着回來了,他的怒火會得到平息嗎?”
聲音很輕,卻像重錘一樣落下,一瞬間一切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釋。
拉格納不可能影響到英爾維格方的人員選定,他無法主動任命伯勞參與這次行動……也就是說,他只是利用了這一切,這甚至算不上利用,拉格納只是把未來有可能發生的事說出來了而已。
“你心思縝密的不像個維京人。”
洛倫佐不知道是該敬佩,還是該忌憚。
“作爲一名國王,這是必修課,霍爾默斯先生。”
拉格納靠在一邊,飲酒。
“反正無論是弗洛基還是終末結社,你們接下來的行動有太多幹擾的因素了,你遲早會做出決定。關於棱冰灣的信息也差不多就這些了……不過我還真蠻好奇寂海的盡頭到底有着什麼,真的是諸神的居所嗎?”
“我不知道,但估計不會是什麼好東西,不然它也不會被關在這寒冷的盡頭,不是嗎?”洛倫佐回答道。
“也是,今天就到此爲止吧,霍爾默斯先生,接下來有什麼事,就都交給海博德吧。”
拉格納放下酒杯,說着便走向了酒館大門。
“作爲一個國王,還有太多的事正等着我呢。”
……
酒館內只剩下了洛倫佐與海博德,洛倫佐不太清楚這算不算是一次愉快的會面,拉格納給他帶來了有關終末結社的情報,但也帶來了潛在的危險。
弗洛基與終末結社。
還沒動身前往棱冰灣,洛倫佐便感到一陣壓力,更不要說接下來的寂海之行了。
“我們的國王如何?”
海博德長呼了一口氣,和國王相處,難免有所壓抑。
“機警的不像個維京人,我覺得他和亞瑟他們一定很合的來。”洛倫佐說。
“你覺得維京人該是什麼樣子?粗魯莽撞,像個傻子一樣地爲奧丁神獻上生命?”海博德笑了笑,“好吧,大多數維京人確實是這樣。”
“陛下很擅長利用別人對維京人的印象,有一次他久攻一處陣地不下,最後決定和對方生死決鬥,他贏了對方就會投降,他要是戰死,我們就會撤軍。”
“結果呢?”
“結果?結果他確實開始了生死決鬥,但他的匕首上塗了毒,輕而易舉地擊殺了對方。”
海博德看着洛倫佐略微吃驚地表情說道。
“榮耀是留給死人的,真正的當權者,需要的只是結果。”
“這次對外戰爭只是個開始,爲了利益領主們會爭先恐後地派兵,但戰爭不是這麼容易打贏的,他們會被拖入旋渦之中,不斷削減着自身的力量,哪怕戰爭勝利後,領主們也會元氣大傷,而這便是維京諸國開始統一的前兆。
領主們會一個接着一個地死掉,直到只剩下國王。”
“看起來維京諸國的內戰從未停止。”
洛倫佐爲這樣嗜血的想法感到敬畏,走到了酒桶旁,爲自己和海博德填滿了酒水。
“當然,從未停止,不過這些和我們無關,我們現在只要在意寂海的行動就好,這一切都是後話了。”
海博德起身接過遞過來的酒杯,和洛倫佐的酒杯輕輕地碰了一下。
“不過你看起來很擔憂,洛倫佐,你是在害怕什麼嗎?”
他能看到洛倫佐眼眸下藏着的情緒,灰藍的眼瞳裡泛起漣漪。洛倫佐搖了搖頭,讓海博德不用擔心。
“沒什麼,只是在考慮一些事情,一些很複雜的事。”洛倫佐再度提起了剛剛的對話,“神話原本的面貌究竟是什麼呢?”
“海博德,如果按照他的想法,是否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那麼一個叫做奧丁的人,他做了很多的事情,這些事情被人們記下、傳唱,到最後被曲解成了我們現在所瞭解的神話。”
他的聲音變得很輕,就像縹緲的迴音。
海博德的表情僵住了,從小就信奉奧丁神的他,即使是現在也很難完全地跳出信仰的籠罩,來去思考一些事。
“我不知道,但聽起來……很不可思議。”
“沒什麼不可思議的,你難道還沒發現嗎?”
洛倫佐緩慢地後退,站在了離海博德不遠的地方,他慢慢地張開了雙手。
“海博德,你眼前正站着一位‘僞神’啊。”
熾白的焰火在洛倫佐的手中升起,不僅如此,在秘血的甦醒下,他的眼瞳也變得熾白、森嚴,緻密的鱗甲沿着他的脖頸覆蓋,映射着輝光。
無名的威嚴就此釋放,彷彿數不清無形的大手抓住了海博德,令他不由地產生了敬畏與恐懼的情緒。
光芒刺目,猶如降世的神明。
“看着我,海博德,想一想,假如在很多年前,在這片被凍結的苦寒之地上,一個認知只限於這片土地的維京人,看到我這樣的存在,他會怎麼想?”
洛倫佐注視着手中的淨焰,火光奪去了所有的視線。
“他會覺得我是人,還是將我視爲神呢?”
心臟劇烈地跳動着,海博德什麼話都說不出,費力地喘息着。
“要知道人類的認知是有侷限的,就像現在習以爲常的鐵甲船與火炮,如果它們出現在幾百年前,那時的人們恐怕會驚恐地跪服吧,視其爲神的僕從,冠以各種神聖的詞彙。
可我們都清楚,這些東西並不神聖,它們只是冰冷的鋼鐵而已,產自燃燒的工業。”
海博德僵硬地點着頭,他明白洛倫佐的意思,也因知曉這樣褻瀆的信息而感到驚恐,當神性被抹除時,留下的只有殘酷的現實。
“要知道,妖魔存在的歷史,遠超我們的想象,遠超我們歷史認知的侷限。”
緘默者,世界盡頭,妖魔,侵蝕,昇華……
一個又一個詞彙在腦海裡跳動,洛倫佐閉上了眼,焰火也在這一刻熄滅,當他再次睜眼時,他又變回了常人,露出了讓海博德不禁感到心寒的笑容。
洛倫佐在微笑,一種發自內心的微笑,海博德很難想象洛倫佐此刻的心情,他爲什麼會如此輕鬆地露出這樣的笑容,難道說洛倫佐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些什麼嗎?如果按照洛倫佐這樣的舉例……
那麼奧丁神究竟是什麼呢?所謂的英靈殿又究竟是什麼?
他們究竟是諸神,還是惡魔呢?
維京人們所向往的死後聖殿,是否又是一個謊言呢?
【廝殺、死去,在第二天清晨時甦醒,再度投入這樣的輪迴。】
【這不是英靈殿,這是真正的地獄。】
伊瓦爾的聲音在腦海裡迴響,進一步擊潰着海博德的認知,他緩緩地坐回椅子上,手腕微微顫抖,用力地喝了一大口酒,好讓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經。
“別緊張,海博德,如果這樣的推論是正確的,那麼這個世界上便不存在所謂的‘神’,即使有被冠以爲‘神’的東西,那麼它只要會流血,就會被殺死。”
洛倫佐也坐了下來,他發自真心地喜悅着,舉起酒杯,再度和海博德碰了一下。
只可惜自己現在身處於維京諸國,不然洛倫佐真想找梅林好好聊聊這些新的猜想,理性每進一步,愚昧的神聖便向後退一步,直到它們無路可退。
“奧丁神……”
洛倫佐低聲呢喃着,腦海裡構思出神明的容貌。
祂身披着斗篷,渾身被銀白的盔甲覆蓋,手中握着冰冷的長矛,慢步在雪塵漫天的凍土之上。
“或許,先驅真的是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