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來的幾位可是貴客,你們這些下人就不要出現在前廳裡了,知道麼?”
崔媽媽搖着手上粉色的絲絹,一手叉着腰尖着嗓子說,掃了我們幾個一圈,忽然一指我的鼻尖,道:“尤其是你,就更不要露面了,別嚇着客人。就呆在後廚裡幹事,飯菜我會叫人給你送來的,客人未走之前你都不要出來,知道了麼?”
我連聲應了,忽然覺得衣袖被人拉住了,低頭一看,原是小黑在底下悄悄牽了我的衣襟。我擡眼看他,只見他一臉擔憂和安慰,似是讓我不要在意崔媽媽的話。
我朝他笑了笑,示意他不用擔心。
崔媽媽的話雖傷人,卻也不是我這幾個月來聽過最難聽的了。更難聽的也都忍了過去,還差着幾句嗎?
我最近所有的心思幾乎都花到了對慶功大會的打聽上去,可惜每天要乾的活兒太多,又只在着青樓的後廚裡呆着,實在是沒有得到太多有幫助的消息。只是知道三天前就已經陸陸續續有一些幫派的人到達小翠山了。
這一次的慶功大會,有着極爲嚴格的入場審查。能進入千重樓的,只有手持請帖的人,而在入場時,會有專人覈對請貼上的信息是否和千重樓內記錄的信息相符,若有絲毫偏差,便會被當場誅殺。
謹慎又狠辣的手段。
我若想要混進去,只能讓有請帖的人帶我進去,而且這個人的身份地位還不能太低。
雖說這個方法存在很大的風險,一旦被發現,就難逃一死;而且,如果我沒有想錯的話,那人會如此高調地舉辦一個大會,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要誘我現身。那日我墜下懸崖後,他定是派人遍尋我屍身不得,便想到若是我還活着,得知這個消息就一定不會毫無所爲。
斬草除根,趕盡殺絕。
他這是一點活路都不肯給我留呢。
但只要有一絲可能性就必須要去嘗試——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我娘受盡侮辱,她最是自憐,怎麼能忍受得了那種奇恥大辱?所以我必須要去,不是作爲碧禧宮小宮主,僅僅只是作爲一個女兒。
即使我清楚的知道那是一個陷阱。
我坐在後廚的柴火竈前不停地往裡添柴,大廚揮舞勺子時濺出的油水時不時落到我臉上,有一絲刺痛。
我偏頭避了好幾次,卻還是被燙到了,甚至還有兩滴進到了眼睛裡。我有些火了,卻還是儘量按捺住脾氣,只是面上卻忍不住露出厭惡的神情來。
一旁幫着挑水的小黑見了,摸到我旁邊,笑嘻嘻地拿了一捆柴塞進竈裡,附到我耳邊悄悄說:“阿碧,你弄了這麼久,也累了吧?要不要先出去透口氣?這裡我幫你看着。”
我把頭往後仰了仰,避開他噴在我臉上的氣息——這傢伙早上吃了飯後絕對沒漱口,多大一股菜稀飯的味道——撥弄了下竈裡的柴,我說:“你的水挑完了?”
“挑完了,早挑完了。”小黑笑嘻嘻地搔着頭。
我瞥了一眼還未滿的大缸,知道這傢伙說了謊。嘆口氣,說謊也不要留下那麼明顯的痕跡好吧?不過我還是沒有拆穿他,我知道這個呆頭呆腦的傢伙,其實是在用他的方式幫助我。
真是個笨蛋。
不過我並不討厭。
我站了起來,說:“那我出去歇歇,馬上就回來。”
小黑臉上的笑容更大了,使勁兒點頭:“嗯嗯!放心交給我吧!”
我走出廚房的門,看着自己黑乎乎的手,皺了皺眉,先要去打盆水洗洗,卻見兩個在前廳伺候的俊俏丫鬟有說有笑地走了過來。
“哎,你看見了嗎?今天我纔算是見識到了什麼叫做魅色無雙呢!穿紅衣那公子長得可真美!把咱們這的頭牌都給比下去了,不知道怎得還來咱們這兒。”
“是啊!不光是他,他旁邊那個少年也可愛得緊啊!脣紅齒白的……哎呀,真想有個這樣的弟弟呢!”
“哎呀,你發什麼春心呢!不害臊!呵呵……”
“你說什麼呢……”
兩個丫鬟打鬧着進了後廚,我靠在門口上,雙手卻因爲剛纔聽到的話而止不住的顫抖!
深吸一口氣,按捺下心頭的激動,但嘴角卻還是控制不住地微微翹起——機會來了!
如果我沒猜錯,那兩個人一個是若魅,另一個是洛雲。
這兩人當初也是極得我寵愛的,若魅雖然一直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但也沒有對我表現出過不滿的情緒;洛雲更是十分黏我,一見我就纏着不放。
今番讓我遇着這兩人真是絕好的機會!就算他們手上沒有請帖,也一定能套出有利的信息。
只是現在有一個問題,就是要如何證明我是樓重骨。從十歲以後我就幾乎沒有以真面目示人,一直都是化了極濃的妝,遮了原本的面容,因此後院裡的公子們沒有一人見過我真實的樣子,如今莫說是毀了容,就算是臉上沒有傷疤,他們也不一定認得我。
可惡!我有些懊惱,要是凌霄在就好了,他從小與我一起長大,定會認出我,只是那一日之後便在沒有他的消息,那個木頭木腦的傢伙不要傻乎乎地跑回碧禧宮犧牲了啊……
我靠在門上一陣胡思亂想,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無力——離自己的安身之處被毀已經過了四月有餘,我竟是連那日相關的一點線索都沒有!去了碧禧宮頭銜的我也不過是個弱者罷了!
這麼恍惚着,捱到那兩個丫鬟出了後廚,其中一個捧了一盤精緻的糕點朝前廳走去,另一個則轉身去了茅廁。
我正想着要怎麼辦,不期看到那盤糕點,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拿了一把廚房裡的小刀收在袖裡,悄然跟在了那丫鬟的身後。
從後廚到前廳要經過一條暗道,旁邊有個柴房可以作掩護,是絕好的下手的地方。
一手飛快地點了那丫鬟的睡穴,另一手準確地接住了下落中的糕點盤子,我把那丫鬟拖進了無人的柴房裡。
雖說內力全無,但戰鬥技巧我是一點沒忘。
三兩下把那丫鬟身上的衣服換上了,深吸一口氣,我捧着盤子微垂着頭走進了前廳。
前廳同後廚自然是天差地別的兩個地方。
美人軟語,暗香盈袖,歌舞昇平。好一個溫柔鄉,比之我曾經的後院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需要刻意去找尋,只消一眼,便看見那無論走到哪裡都極爲顯眼的兩人。,即使是在美人扎堆的地方也不會被掩蓋,反而襯托得他們更顯出色。
再見故人我心裡自然不能平靜,但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一場無聲的戰鬥,萬萬不可失了方寸,這樣想着,我努力平復着狂跳的心,快步朝那方走了過去。
待走得近了,才發現來的人並不止若魅和洛雲,還有另兩人同他們一起圍了張四方桌坐定,懷裡各摟了一個美人,正興致頗高地互相喂酒。
若魅和洛雲既未讓樓裡的姑娘陪着也未喝酒,只吃着桌上的糕點,同對面那兩人時不時說笑上兩句。
對面那兩個人……我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不是以前碧禧宮門下一個頗得我娘信賴的一個幫派的幫主的左右手嗎?他們什麼時候和若魅他們如此熟識了?還能一起喝花酒?
“哎!那邊的,發什麼呆呢?快把洛小少爺的桂花糕端過來啊!”
被人這麼一喊,我纔回過神來,趕緊把盤子裡的桂花糕放上桌。我記得洛雲以前就愛吃桂花糕,到了這地方還是要吃這個。
然而剛把桂花糕放下,就聽到洛雲沉聲說:“誰點的這個?撤下去,看着噁心。”
我端着盤子的手一僵,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洛雲他……他怎麼會覺得桂花糕噁心?!
“這個……洛小少爺,你以前不是最愛吃這個麼?”另外兩人笑着開口,“所以我們就點了這個,你要不愛吃,咱們把它撤下去就是了嘛,哈哈。”
洛雲可愛的臉上全是與其年紀不服的陰狠之色,翹着嘴皮子冷笑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喜歡吃這玩意兒了?還不是當初那女人要吃,我才做戲陪着她吃。呿,真是噁心,每次吃了這東西我回去都得吐一回!”
我端着盤子的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原來、原來我自以爲最疼愛的、最喜歡粘着我的少年竟是這般難受麼?陪在我身邊竟讓他那樣噁心麼?那爲何……爲何要騙我?爲什麼要裝出一副很喜歡我的樣子?爲什麼?!
我恍恍惚惚地收回了桂花糕,轉身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我還妄想着讓他認出我,哈……真可笑,他們現在只怕是恨不得一刀一刀剜了我的肉吧?!
“等一下!”身後突然傳來落雲的聲音,“就是你!端桂花糕的那個丫鬟!”
我頓了頓,雖然心裡實在不想再在這裡呆上片刻,但礙於現在的身份,也只得停了下來,回身行了個禮,刻意啞了嗓子說:“是,請問少爺有什麼吩咐?”
洛雲幾步走過來,逼到我近前,我才發現這個曾經被我當弟弟一般捧在手心裡的少年,已經比我高了。
“你,擡起頭來我看看。”洛雲命令道。
我心裡顫了顫,但又想到他現在不可能認得出我,於是緩緩擡起了頭。
細細地看了我好一陣,洛雲陰沉的臉上突然拉出一個頑劣的笑容,伸手戳着我臉上的傷疤:
“真是像呢……樓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