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一拜天地
我以爲活了這把年紀下來,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讓自己恐懼到的東西存在了。可惜高估自己的能力,往往會讓無數道行深遠的妖精們陰溝裡翻船
我最終還是轉過身去,因爲當軒轅野用一瓶藥水淋在那女刺客的屍體上時,慘不忍睹的即視感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在渡天劫時換鱗的樣子。
等我再次回過頭來,眼看着地上只剩一堆紅黑色的菸灰痕跡時,一種深入脊髓的寒冷在肌膚裡外打着轉。我問軒轅,這是什麼東西?
他只回答說:“你可知一場戰爭下來。不是每次都有那麼多合適的地方來清理屍骨的。”
我沒說話,只是迅速撤回了目光,怕自己不受控制地作嘔。
“沒事了阿黛,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你從來沒有殺過人,我也沒有看見。”軒轅野伸手撫着我本該溼淋淋的頭髮,剛剛那會兒怕是因爲嚇炸了,都快風乾了。
手心不由自主地發着抖,我咬住嘴脣張皇點頭。
這不應該算數的對不對?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不是不是!
軒轅野抱了我好一會兒,我在他懷裡變成魚。他癡癡地盯着我,在我滑膩膩的背鱗上撫摸良久,最後才依依不捨地放我入水。
“那我走了。你自己要當心。”我吐了吐泡泡,對他說。
“你也是,出了護城河就趕緊上岸。這個季節京城有汛,怕是垂釣的人不少。”軒轅野伏在地上與我對話的樣子就像小孩子一般可笑,我差點忍不住用尾巴拍了拍水花。
後來想想,還是尷尬地止住了自己難能可貴的童心。哪有人在下水道調情的!
“傻瓜,垂釣管他們自己垂着,我又不會咬鉤。”
“哦。我還以爲魚是本能咬的。”
我心裡有點疼,多愁善感地以爲這世上沒什麼是本能,不過是習慣了做某事後硬塞給自己的一種潛意識。
如果我強迫自己說,我這不是要去參見洛西風的婚禮,不是要去見證他即將爲人夫的事實
我是不是就真的會忘記,明天晚上,我再也等不到一個逃婚出來追我的洛西風了?
【你可想好?能來到這處輪迴鏡臺的,算我離朱上神與你有緣。我可以給你再世爲妖的機會且不奪你前塵回憶,但你必須要清楚,妖修百年一天劫,行善從爲正道。
你不可造殺孽,不可亂三界。如有違此誓,註定逆劫逢兇,無造可化?】
我說:“我想好了,請爲我開獸道輪迴,錦魚族。我願以千年之期,求良人一世姻緣。至於會遭逢什麼樣的劫?既然無法可渡,我並不在意多知曉。如若被迫違誓,只能怪我命有此舛。”
我一路扎進淺底,記憶甩在千年前入道之際。模糊不清的話語言猶在耳,卻叫我心神不寧地迷路迷了大半夜。
我說不清這種涼心入骨的不安感究竟是來源於對未知天罰的恐懼,還是說因爲千年來克己守律的修行,早已把殺人性命看做禁區一樣的存在。想到這活生生的一條人命就這麼落死在自己手上。心理上都抗不過去。
這種時候,我突然很想找到洛西風,對他說‘師父我闖禍了,你能幫我擔着麼?’
他會不會用他最擅長的揶揄嘲笑我可憐兮兮的糾結。並掐住我的腮,罰我去做飯,做完飯後不許吃,直接面壁?
我想,如果我在認識洛西風的那一瞬間,就忘了自己是梅妝該有多好……
會不會在無數個月燈挑時節的相伴相依裡,嬉鬧着嬉鬧着,就披上了屬於我的嫁衣?
回到離開兩個多月的洛宅。就像我離開時一樣張燈結綵。
沒有從正門進,我繞到院牆一側,竟然驚奇地發現當天阿寶帶我逃走的那條個洞口依然在!
來不及唏噓就淚如雨下,我想如果知道今天會是這樣一種結果。我絕對不會帶着蘿蔔離開的。
寧願把他埋在多雨多滋潤的紅鸞鎮,等這個秋天再回來,就能長出很多阿寶了。
俯下身子,我想再鑽一次這個土洞。因爲光明正大這四個字對於今天的我來說,一文不值。
撣了撣身上的土,我回頭等了須臾。等了一會兒,心裡就更難受了。
因爲阿寶真的不會突然尾隨着我鑽出來,永遠也不會。
“既然知道會難受,何必嘗膽一樣爲難自己?”
洛西風就靠在這面牆上,與地洞距離不過半個手臂長。
我說我鑽進來的時候怎麼總覺得眼眶熱熱的,原是他一身大紅的喜服亮瞎我呆滯的死魚眼。
“衣服……不錯……”我狼狽地抹了一把臉頰,上上下下打量他。
還是第一次見到洛西風穿白色以外的衣着,我以爲他是對自己的氣質太有自信,纔想要駕馭那麼超凡脫俗的風格。
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他是有夠低調的這如火的紅色架在他身上,妖孽明豔得幾乎讓人移不開目光。
墨漆的長髮垂在腰間。不與白色爭明暗,卻比紅蓮更奪色。
端莊的華服印繡暗紋,不似便裝那麼飄逸脫塵,反而平添了厚重華貴的質感。
“現在後悔的話,咱們換新娘?”
洛西風嗔笑一聲,打亂我眼球的軌跡。
“你怎麼站在這裡,不是應該早點去前廳迎賓客麼?”這是後庭院一處不起眼的角落,早已凋零的白梅卻凋不零滿院熟悉的香氛。九曲迴廊綿遠了雨後泥土的芬芳。
我難掩心境,只能暗暗如實地承認我是有懷念這三年的時光的。
“沒有賓客。”洛西風慵懶地靠着牆,雙手自然抱肘,風起長髮亂牆影:“因爲我知道你會來,也知道……你不願意在別人面前露出難過的表情。”
“洛西風你想多了。”我言語冷冷,旋即轉身:“我去看看我師孃,來都來了,總要打個招呼吧。”
“洛梅妝你就不能再在我面前裝幾年麼?”身後男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吼我:“今天我若娶了她。無論因什麼目的,我都將是唐芷的丈夫。這一生,我只能爲她畫眉梳妝,爲她體貼入微,甚至要同她生兒育女,護她生死周全。
我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一點可以對你好的理由和立場了……”
我的心疼了一下,僅僅是那麼一下。綿遠悠長,疼起來就沒休止過。真的是很長的‘一下’。
“不能撫我的頭。不能捏我的腮,不能一邊嘲笑我做飯難吃卻又一邊吃得津津有味。不能一邊說笑我做人的禮法,一邊又在否認自己厭惡的爲師之道。你將再也不是,我在這世上唯一想要依靠與親近的人,對麼?”我問。
“是。”他吐字如灼:“因爲我有家室了。”
“沒關係,就算我們之間永遠夾着一個唐芷又怎樣?”我轉過身,笑靨燦爛似錦:“洛西風,至少你還可以爲我而死嘛。”
“你!”
我笑得眼淚亂顫:“哈。矯情的話不適合你,洛西風。你是不是後悔帶出這麼個虐心虐肺青出於藍的徒弟?
別忘了,你以前是怎麼對我的。”
轉身想要逃離我剛剛那番擲地有聲的狠話繞樑餘音,一眼就見白梅光禿禿的枝幹下,紅豔豔的女子翹首掩映。
今天的唐芷真漂亮,與我第一次在這個院子裡見到她的時候大相徑庭。
紅色,真的很適合她這樣的女人。看似端莊內斂,心機叵測。實則內心如火熱情。敢愛敢恨。
我不喜歡她,但着實沒辦法討厭她。
“你……來了?”看到我出現,她很詫異。卻沒有表現出更激動的情緒。
“恩,”我不卑不亢地點頭,目光不定性:“兩個多月前,一時貪玩拐走了師父。現在原封還給師孃,祝二位白頭到老,百年好合。”
我上前一步拉住唐芷的手,就如那日她對我所做的一樣,硬生生將一枚青翠精巧的小鐲子套給她。
這是我剛剛在鎮上的珠寶店買的,既然來喝人家的喜酒,總不能再一次空手。
而唐芷的臉上始終帶着十分複雜的表情,氣氛一時間尷尬成狗。
“吉時到了,走吧。”洛西風當斷則斷的本事見長,二話不說就把他的新娘給挽走了。
我突然想不明白,我今天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呢?
唐濤並沒有出現,沒有按照洛西風之前設想的計劃那般,會突然跳出來阻止。
其實我與他心照不宣,之前分明已經把風聲都放了出去。但是直到昨天上午,唐家宅就只派來了兩個陪嫁丫鬟和一整箱嫁妝。
難道我們之前的一切設想都出了差錯?難道真相的關鍵並不在唐芷身上?
自己擺的烏龍陣,含着淚也要下完棋。明日一早,人家夫妻就能光明正大地往家還了我可以爲我的師父驕傲地說,他可是爲了國事蒼生,才寧願犧牲自己的幸福,娶一個不愛的女人麼?
我敬佩我自己在此時此刻還能保持這樣的冷靜,完全不顧前廳喜堂內,星堂那滑稽高亢的搞怪聲,喊出第一句‘一拜天地’。
話說,這兩人都沒有高堂在場,所以不算數的對不對?不算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