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雯兒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的碧池宮,最後停留在記憶裡的竟是胡綸的臉……他的神色很複雜,鼻尖紅紅的,眼底還閃着淚光。至於當時……
好像所有人的都站了起來,所有人都圍了上去,唯有她立在臺上,看着底下的人羣,一時竟有一種“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的感覺。
她高高在上,然而孤清。
她的目光應該是落在那被圍繞的兩個人身上,看着那個雪色與淡紫的身影緊緊相擁。
她有些記不清是淡紫撲到了雪色的懷裡,還是雪色將淡紫拉入了懷中,印象裡,應該是後者吧。只不過當時,她看到那個淡紫擡起了帶着半邊面具的臉,聽到那個聲音哽咽道:“阿墨,紫煙回來了……”
阿墨……
……“自今往後,只允你這般喚我。”
曾經,有人這樣對她說,如今她方知道原委。
然後,王后的聲音快樂而嘹亮的響起來:“臣妾的賀禮王上可還滿意?但不知王上方纔許了什麼願,不過,有個心願,終於得償了……”
是啊,終於實現了……
那是他初戀的女子,與他共過患難的女子,他們同在一個小木屋裡,同在王宮中,度過了短暫卻是美好的時光。
爲了她,他捨棄王位,帶她私奔;爲了她,他視後宮於無物,只與她廝守;爲了她,他一身紫服,不允許任何人褻瀆那幕紫藤蘿,也不允許任何人褻瀆與紫有關的顏色。
是了,紫藤蘿,當年的莫習曾同自己說過,那個女子喜歡紫藤蘿,可是當初怎麼就沒有把宮中那個癡情的男子與身邊這個玩世不恭的商人聯繫在一起?
不,她是有想過的,而她想的更多的是,世間怎麼會有這等巧事?而且一個國主,怎麼會同她這個普通人在一起?當時就算他說自己是國主,她也未必相信吧。
是大牛,大牛提醒了她!
是的,千羽翼曾說,自己與一個叫紫煙的女子十分相像,所以初時他纔會認錯,所以纔會一步步走近,試探,進而一步步走到今天……
大牛也認錯了,只是他不會說,不會表達,否則,她是不是可以提早知道真相?
那麼千羽墨,千羽墨是不是也認錯了?否則他怎麼會接近自己,幫助自己,又……
只是當初,他沒有說出那個名字,她亦沒有問,否則,一切是不是就可以終止在山間的那個午後?
她忽然笑了,她本以爲,或者每個女人都認爲自己是心愛男人心中最獨特的存在,卻原來,她的獨特,只是因爲她是別人的影子。而更可笑的是,她還成了兄弟二人心中共同的影子。
無論是曾經的他們,還是現在的她,千想萬想,卻絕對想不到的是,影子的正主……還活着。
千羽墨,你現在應該很激動吧。因爲自打與她相認,就再也沒有看過我一眼,然後你們就走了。
是啊,誰還會在意一個影子的存在呢?
即便隔了十載,即便那人還帶着面具,都能一眼認出,天知道,這得是多深的感情?
如今,失而復得的喜悅,埋藏了三千多個日夜的思念,這一夜,是要徹底的破土而出吧。
東方凝,當真上了一份好禮呢。
又笑,望向天際的一線魚肚白……
那麼你對我……你曾經說過的,做過的,都是,假的嗎?還是自此之後,曾有的一切,便成了一紙空文?
“或許有一天,你會發現,我自始至終,都在騙你……”
原來這句話,還有着更深一層的含義。
笑。
千羽墨,我倒也真想問問你,你所許下的,到底是什麼心願?
不過,似是也不重要了。
她摸了摸臉,真的有那麼像嗎?若是像,爲什麼那人跳舞的時候她一點也感覺不到?
不過也難怪,人最難了解的,便是自己吧。
笑,嘆息,繼續望向那抹淺淺的白色。
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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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墨進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洛雯兒立在珊瑚長窗前,身上穿的還是昨夜那身豆青色繡連雲紋的襖裙。
窗扇敞着,風涼涼的灌進來,吹動落地的帷幔,搖得銀蒜叮叮作響,她卻恍若未聞。
他便靜靜的看着她,而她則靜靜的望着窗外,彷彿入定。
他終於支持不下去,輕咳了兩聲。
洛雯兒方轉了頭,見了他,仿若什麼也沒發生般,仿若以往的每個他去文華殿與衆臣議事,她則於碧遲宮守候他的日子一樣,微微一笑:“你回來了……”
然而,畢竟有什麼不同了。
他亦回以一笑,自覺也有些生硬,只道:“還沒睡嗎?”
“起得早了些,外面的鳥吵得很……”她順手關上窗扇。
他走了過去,仿似恰到好處的與她擦肩而過……
一股冷氣撲面而來。
他心頭一緊,雲彩,你是在窗前站了一夜吧……
是了,這樣的夜晚,你怎會睡得着?我又怎會相信你能安然入睡?
目光下落,卻是定住。
紫檀桌上,擺着一個圓圓的東西,看起來是個小型的浴桶,只有盤子那麼大,裡面有四隻胖乎乎的小粉豬……一隻在愜意的泡澡,一隻在自在的游泳,一隻打着呵欠,一隻……不,是半隻,因爲它在扎猛子,只露出圓滾滾的屁股,還有根彎曲的小尾巴。
四隻小豬,形貌各異,憨態可掬,讓人忍俊不禁。
他便當真忍不住笑了……這便是雲彩爲他準備的另一份驚喜吧。
然而當視線一滑,笑意頓時一凝……
“浴桶”的周圍,有數點蠟油。
他可以想象,昨夜,她獨自回到碧遲宮,在空蕩蕩的房間裡,一支又一支的燃起用來許願的蠟燭。
是因爲無聊,因爲寂寞,還是因爲明明無望,卻依舊等待?
他好像看到了燭光在她臉上跳躍,好像看到了那清澈的眸中漸漸擴散的空洞,好像看到了那獨自守候的靜寂與淒涼……
“雲彩……”
他想要牽起她的手。
他想跟她解釋,他這一路上都想着要如何同她解釋,只是一進門,看着她那麼安靜的站着,忽然不知該如何開口,而此刻……
“啪……”
伸出去的手猛然被揮開。
他感覺不到痛,卻知她使了多大的力,知道她現在有多痛,而且她的眼裡……她怎麼會有那麼厭惡的表情?
“雲彩……”
他有些怕了,想要把她拉回來。
可是她像躲避洪水猛獸般猛的往後一退,竟重重撞在桌案上,而待他急着過去扶她時,她忙忙的繞開了。
似是覺得此舉不妥,在脫離了他的“攻擊”範圍之後,她捋了捋耳邊的散發,微偏了頭:“我去看看早膳什麼時候送來……”
話音未落,頭也不回的往門口便走。
“我,沒有……”看着她的背影,千羽墨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若是旁人聽來,這絕對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然而洛雯兒卻聽懂了,然而……
她笑了。
什麼“沒有”?
“沒有”什麼?
是現在“沒有”,還是以後也不會“有”?
然而他與那個女子擁在一起的一幕驟然躍至眼前,心頓時好像被什麼狠狠咬了一口。
“有”,或是“沒有”,還有什麼不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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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雯兒義無反顧的走了,留下千羽墨怔怔立在當地。
直到現在,他還仿似做夢。
紫煙竟然還活着,在這宮中隱藏了十年。
昨夜,他們談了一夜,談她在這十年中如何度過。
她很瘦,即便施了脂粉也難掩憔悴。
她還跛了一條腿,是被廣玉宮燃燒時掉下的樑柱砸斷的,又一直沒有得到醫治,結果……
而那場大火毀的不止是這條腿,還有……
他再三勸說,再三保證,她才抽泣着拿掉了那半張面具,然而……
目光觸及那溝壑縱橫仿若被狂風侵蝕的戈壁的臉時,眼角與心皆猛然一抽。
這是他的紫煙?他當初嬌媚又膽怯的紫煙?怎麼,怎麼會變作這等惡魔般的模樣?
這半張仿若從地獄爬出的臉,與另半張完好無損的臉放在一起,讓他的心就好像綁在火刑柱上炙烤,不見流血,只有焦煙繚繞。
見他半晌不語,紫煙哭了:“阿墨,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他一把將她摟在懷裡。
他怎會嫌棄她?他只是心痛,心痛在她遇難的時候他不在身邊,心痛在她忍受煎熬與孤獨的時候,他在獨享快樂,心痛她思念他卻只能躲在暗處偷看時的心碎,心痛他將她帶回來,卻是要她遭受這麼多的苦難,苦熬十載的風霜,讓她在見不得光的角落躲避所有人的眼目,苦苦掙扎……
紫煙,我怎會嫌棄你?我要把你失去的都補回來,加倍補回來,再也不讓你受一丁點的苦!
紫煙,我再也不讓你離開我!
紫煙終於安穩睡下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他走出永安宮,冷風一吹,方清醒了許多。
他記起了雲彩。
昨夜,紫煙乍然出現在眼前的激動令他忘記了雲彩,忘記了他一直渴盼的與她獨處的慶祝,竟沒有想過她是怎樣回的碧遲宮,她現在是否就在碧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