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裡的醫生都出去了,偌大的空間裡只剩下我與她。她躺在牀上,臉色慘白,但依舊帶着笑容。她看着我,聲音婉轉地說:“你來了。”
短短一句話,讓我泣不成聲。我緩步走到她的面前,看着躺在病牀上臉上帶着笑意的孫曉青。我嚎啕大哭着說:“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傻。你知道我現在有多心疼嗎?你知道嗎?”我衝她哭訴着,咆哮着。我就像是孩子一樣,站在那裡埋怨着。
等我埋怨完之後,孫曉青輕輕的對我說:“我懂。”
我趴在她的面前,看着她蒼白的臉頰,我不再哭泣,我堅定的對她說:“你一定不會死,一定不會。曉青,你要是走了,犇犇怎麼辦。我怎麼辦,我要帶你走,帶你回中國,你忘了咱們說好的四十歲環遊世界嗎?你忘了嗎?澳大利亞大堡礁,好望角,印度金廟,悉尼歌劇院,海港大橋,帝國大廈,自由女神,布魯克林懸索橋,加拿大落基山脈,墨西哥瑪雅古蹟,秘魯印加遺址,尼亞加拉大瀑布,黃石公園,科羅拉多大峽谷,維多利亞瀑布,還有神秘野性的非洲。你忘了你曾經跟我說過的我們一定要去一次的地方嗎?曉青,你忘了嗎?”
孫曉青輕咳了兩聲,我反應過來,惶恐地看着她。
她面帶笑意對我說:“我不會忘記這些。所以我要你在我去世之後,替我走遍這些地方,走遍全世界,完成我的夢想。最後你登上珠峰的山頂,將你一路上的見聞,丟給我。這樣,我在天國也就能安心的庇佑你。”
“不,不要!我要你陪我一起去,一起走遍世界。”我抱着孫曉青,痛哭流涕。
“傻瓜!我一直都在陪着你,我在你的這裡。”孫曉青撫摸着我的心口,她的手很冰冷,讓我感覺到一種生命流逝的感覺。
我痛哭不已。
孫曉青慢慢對我說:“我走了,你不要悲傷,也不要太難過。犇犇你也不用管他,他已經夠大了。你就做你喜歡做的事情,也別那麼努力。每天要有足夠的睡眠,吃飯別太多,也別太少。照顧好自己的身體,身體纔是革命的本錢。有人說,妻子是丈夫的衣裳,我走了之後,你要穿好衣裳,別讓自己感覺到寒冷。等你習慣了我不在的日子,我才能安心的離開。答應我,好好活着。好嗎?”
我無聲哽咽,心中的疼痛,讓我感覺到一陣陣窒息感。
命運,死亡,天國,輪迴。這些平常離我很遠的東西,現在就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抱着孫曉青,撫摸着她因爲化療而稀疏的頭髮。她眼睛裡帶着淚水,投入在我的懷中,抱着我對我說:“好溫暖,真想在這裡睡一輩子。”
我泣不成聲,整個人幾乎傻傻的對孫曉青說:“你跟我走,我們不會有事。”
“郝仁。”孫曉青叫了我一聲。
我鬆開她,看着她。
她對我說:“你不是孩子了,你不能再那麼孩子氣。人之所以是人,在於那一顆長存心中的佛心,爲了你自己,別再殺人,別再作孽了。”
我愕然在原地,腦海中回想着我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回想着我這雙手殺的人,我猛地意識到,正是因爲我的罪孽,上天才懲罰孫曉青。我想起了王穎麗對我念的那一段金剛經,想起那宏偉的聲音,眼睛裡的眼淚不停往外流,我默默閉上眼睛,雙手放在胸前,對着孫曉青金剛經中第一品《法會因由分》:“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衆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鉢,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鉢,洗足已,敷座而坐。”
孫曉青將手放在我的胸前,對我說:“佛在這裡,我也在這裡,你不用念這些古文。”
我泣不成聲的哭着,再度將孫曉青抱在懷中。
孫曉青對我說:“讓我睡會兒,好嗎?”
我驚恐地說:“不行,不行!曉青,你不能睡。我還有很多話要對你說,我還要很多事要問你,你不能睡,曉青。”
我鬆開她,只見她巧笑倩兮的看着我,嬌聲地說:“好!我不睡,你對我說吧,你問我吧。”
我看着她,再一次泣不成聲。
孫曉青看着淚流滿面的我,幽幽地說:“你能不哭嗎?”
我一繃嘴,就想要不哭,可是看着孫曉青孱弱的模樣,我卻又再也不能忍的哭出來。我對她說:“不能,我不是個男人,我不能在我妻子離別之際不哭。”
孫曉青貼心的對我說:“你是個男人。”
她緩緩閉上眼睛,默默對我說:“你永遠都是……我的男……人!”
最後一個音發出,孫曉青閉上眼睛,整個人的身體往下面一沉,就再無聲息。反應過來的我,一下子將她抱起來,大叫着:“曉青,曉青,曉青!”
迴應我的,是良久的沉默。
以及我誅心的呼喊,我感覺到自己心裡很疼,就好像是有千萬根針在那裡刺我一樣。我抱着孫曉青,哭着,喊着。可是她就是醒不過來,我問我自己,這一切都是夢,一定都是夢,這不是真實的。可是,我低頭去看孫曉青,她只是閉上了眼睛,如同睡着一樣。我趴在牀上,犇犇與莫妮卡醫生從外面進來,見到孫曉青閉着眼睛躺在牀上,都相互看了一眼。犇犇衝了上來,莫妮卡醫生怔在原地。
犇犇想要將我踹開,可是他畢竟是個孩子。
他憤怒的衝上來,對這我一拳一腳,又啃又咬,憤怒的罵我:“滾,你不是我的爸爸,不是我媽媽的丈夫,滾,滾啊!”
我回頭看着她,目光中有些猩紅。
我恨他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他恨我爲什麼不能留下媽媽。
可是孫曉青漸漸冰冷的身體,卻告訴我們兩個,她已經離我們遠去。
孫曉青……真的……去世了!
……
週三的下午,我將孫曉青下葬在西西里島的一座山巒的樹下。我不記得下葬的過程,但是我記得我在她的墓碑前面坐了好久。一直等到天忽明忽暗了兩次,一個穿着黑色長裙的女人才出現在我的面前。
夏婉玉……來了!
她靜坐在我的身邊,從包裡拿出來一瓶水,餵我喝了兩口之後,對我說:“她去世了,我很難過,我很後悔當初不告訴你,我知道他在西西里。”
我轉過頭看着她,看着夏婉玉。
夏婉玉對我說:“我放棄了一切,來了這裡,我不想離開這裡,我想在這裡守她一輩子,你願意跟我一起嗎?儘管我不是她,但是我能陪你人生剩下的日子。”
我抱着夏婉玉,早已乾涸的淚水再度涌出。
夏婉玉對我說:“人死不能復生,只願在天國的她能安享一生。”
……
我們回到孫曉青的餐館裡,我們來到孫曉青在海邊的家裡。我與夏婉玉商量之後,我們要將孫曉青的餐館繼續開下去。我們準備了一下,就用孫曉青留下的東西,繼續賣餃子。餃子館再次開業的那天,犇犇拖着自己的行李箱,離開了西西里。臨走之前,他告訴莫妮卡醫生,他要闖出一番事業,讓我這個混蛋看看。
生活就是戲劇,犇犇走了,我來了。
西西里的季風,吹拂着我的臉。檸檬的味道,讓我感覺到酸酸甜甜。曾經記憶中的一切,現在只剩下熟悉的餃子。我與夏婉玉不管怎麼做,餃子都不如孫曉青做的好吃。餐館的生意十分慘淡,但是我們並不求盈利。只求一個心安,週三的時候,我們兩個會一起去孫曉青的墓碑前面,陪她說話,陪她聊天。
一切都如同夢中一樣,讓人心殤,卻又讓人無奈。
有時候,夜裡我會起牀,穿上大褲衩坐在海邊。睡醒的夏婉玉發現我不在她身邊,就穿上衣服來到我的身邊,陪我在海邊靜坐。看着海浪,聽着海潮,我不知道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平淡中帶着憂傷,憂傷中卻有帶着無奈。或許,人生的最終意義,就是最後入土時的那片土地,那塊墓碑。
可是,爲什麼我每一次去看孫曉青時,都總會心痛呢。
她,明明已經死了。
……
有一天,早晨。
在餃子館門外。
一個戴着海豹突擊隊帽子的男人蹲在那裡,我與夏婉玉過來的時候,他站起來,臉上的蜈蚣疤痕顯得十分猙獰。我驚呼一聲:“孫有波。”
孫有波走上來,一腳踹到我的胸前,將我踹出去五米。他怒氣衝衝走上來,夏婉玉要拽他,被他一下子一胳膊甩飛在地上。他走到我的面前,一腳踹在我的頭上,又將我拽起來,用盡各種手段,讓我體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痛覺。最後,我蜷縮在地上。身上全部都是鮮血,孫有波氣喘吁吁的看着我說:“我要你知道,你永遠對不起我姐。”
我顫巍巍的爬起來,坐在地上。
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閉上眼睛。
“手放下。”孫有波見我做出了一個敬佛的雙手合十狀,怒喝道。
我只是閉着眼睛,慢慢念:“如是我聞……”
孫有波再呵:“手放下。”
我不放下。
他衝過來,對這我拳腳相向。
可是我的手,始終何時放在胸前,默唸金剛經。
那裡,藏有孫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