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過後,莫遲歌急急傳了晚膳。
太陽半落西山,暑氣開始消散。餘暉中灰麻雀在老槐樹下跳來躍去,啁啾招呼夥伴。灌木叢投下陰影伴着泛黃的夕陽,陡然增了別樣的沉寂。
大約因爲月落明天就能醒的消息,莫遲歌的心情很好。
“蘭兒,帶上琴出發,別忘了指甲套!菊兒,快點,別老慢騰騰的。”
金菊趕上來,柔聲勸道:“小姐,纔剛催着吃了飯,這回子又跑那麼快,會傷胃的,你身子還沒大好,注意些……”
金蘭笑了,搶過話頭脆聲道:“菊姐姐,莫勸了。怠慢了少爺的琴約,小姐回頭要惱咱們的!”
金蘭特意在“少爺的琴約”上加重了語氣。
莫遲歌詫異地回頭看金蘭一眼,臉上倏地浮起不易覺察的淡紅,支吾,“我什麼時候惱過你們了?”
金菊緩緩走上來,“小姐,也不急這會子。少爺那邊雖說傳膳也早,但習慣喝盞茶纔出來的。咱們慢慢散步過去,好使飯菜落胃。眼看天色還亮,熱氣還沒散盡,就是亭子裡坐着也傷身。何苦太匆忙了。”
莫遲歌瞟她一眼,撇撇小嘴,“我沒有着急……”
真是的,她纔不急呢,練琴那麼痛苦,手指疼死了,她急幹嗎?只是,只是,每次去到芳草亭的時候,餘洛都比她先到,哪裡好意思讓老師等學生嘛。
恩,就是這個原因,她才趕着去的。
金蘭笑吟吟,朝金菊眨眨眼,“不急?嗯,晚膳從酉時一路提早到日落前戌時,這幾天廚房還問我,是不是中午的菜式不合小姐口味,商量着要改呢。看來廚房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可巧了,少爺那邊的廚子也說要改中午的菜,道少爺餓着了,老早叫吃晚飯的。”
莫遲歌咬咬下脣,板起臉佯怒道:“你們就管說主子渾話,回頭我讓餘公子換了丫頭,再不敢使喚蘭兒了。”
說完轉身就走,面上卻閃過一絲赧色。
金蘭向金菊吐吐舌頭,斂了嬉笑。金菊輕輕搖頭,似不經意說了一句,“少爺就是這個性子,無論對誰對何事,都這麼用心。”
走在前頭的莫遲歌聞言一滯,嘴邊的笑意消失了。原來,他對誰都那麼好啊,還是……
莫
遲歌緩了步伐,漫不經心回望金菊一眼,眸中惑色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但金菊卻回頭了,“巧巧你們八個快跟上,小安子小成子也過去。”
莫遲歌心裡輕嘆,每次出去走走都這樣——大丫頭兩名在身旁候着,隨行有八個小丫頭,並帶兩小廝跑腿,浩浩蕩蕩一大羣人,一阻止金菊就說規矩不能壞。
真是奢華,別院尚如此,正府更是不能想象了。自古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此話不假。
一行十三人沿着竹蔭小道漫步。芳草亭在西角,一路走去,亭臺水榭,樓閣飛檐。小道旁多是翠竹,風趣盎然。
穿過許多洞門,來到芷蘭苑,芳草亭就在裡面。
莫遲歌一路出神想着適才金菊的話,沒有留意周圍情況。忽聽到身後撲通聲一片,愕然回首,發現金菊金蘭領着衆人直挺挺跪下在甬石道上,一個個戰戰兢兢。
“你們幹什麼?”莫遲歌驚訝道。
靠得最近的金菊頭都不敢擡,只壓低了聲音,“小姐……少爺在那邊……”
金菊的聲音太小,莫遲歌幾乎聽不清,隱約聽見,“少爺……那邊……”
她奇怪地擡頭望去,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走近了芳草亭。
定睛看清楚亭中清醒,她心中不由咯噔一聲。
芳草亭正由裡到外散發着肅殺之氣。
亭外石地上跪着二十來個男子,全是深棗紅色緊身勁裝,黑色的靴子、腰帶、發冠,垂首緘聲,一動不動。中有一相同着裝的大漢被五花大綁,身上幾處流血的大口子,血水淌到了地上,頭髮散亂,一幅掛彩,東倒西歪跪在最前面,十分狼狽。
亭子裡面也有四男一女單膝跪着,看起來地位比較高。男的和水琪一樣的天青色綢袍,女的則一身正紅色輕紗裙,一頭烏絲散在肩後。
在莫遲歌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些人的背影,他們都是朝着芳草亭中央那方軟榻跪的。
軟榻上斜靠着是餘洛。深紫色豎領的合身長袍,滾金邊的描龍腰帶,襯得他皮膚病態的白。
軟榻後一左一右站着水琪,水瑜,面無表情,握着佩劍緊護餘洛。
隔着五六丈的距離,看不清餘洛的臉。
莫遲歌依然能感覺到他身上流露出來的震懾心神的逼人氣勢。
他只是懶洋洋斜倚着,素淨雙手交握,沒有特別的動作,也沒有嗔眉怒目,垂着眼簾,卻自然而然令人有壓迫感,高貴清冷,氣度雍容。眸子亮的可怕,周圍景色黯了三分,空氣也驟然冷卻。
即便隔了那麼遠,可怕的氣勢仍叫人心頭狂跳,喘不過氣。
莫遲歌淡淡掃了一眼,發現自己夾在中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成,便大大方方呆在原地靜觀其變,不發一言,神色自若,一副安然靜謐的模樣。
亭外一叢灌木有新的斷痕,看得出來剛剛修剪過。
亭外只有她一個人站着,周圍跪了一地的人也不覺尷尬怯場,迎風獨立,安之若素,氣質淡雅。
只聽得那被綁的大漢悶哼,“少爺,此事確是我做的。”
餘洛慢悠悠撥了撥杯中茶葉, “誰許你這麼做的?”
大漢挺了挺脊背,猶豫了一下。
餘洛漫不經心掃他一眼,鼻子輕“哼”一聲,“嗯?”
大漢身體在發抖,聲音裡帶幾分絕望,“少爺,是王爺叫我這麼做的,小的夾在兩頭,實在爲難啊。”
餘洛擡起眼皮似乎向莫遲歌那邊掃去。
遲歌有所覺察,回望之時他卻已低頭,優雅地呷一口茶,“若安,你是我的人,還是王爺的人?”
大漢吸一口氣,咬牙朗聲道:“少爺,若安知罪,甘願受罰,您就莫在口舌上爲難小的了。”
餘洛冷冷笑一下,“不敢回答?哼,倒也是條好漢。”
大漢哆嗦得更厲害了。周圍竟無一人開口幫他說話,一臉理所當然,司空見慣的樣子。
餘洛語氣陰森,沒有一絲溫度,“思思,你火部□□出來的好漢啊。”
亭中跪着的女子震動了一下,隨即頷首,聲音冷硬幹練,似不服氣,“屬下管理不力,請少爺下罪懲罰。”
餘洛輕嘆,神色淡淡,“思思,你何必這樣同我慪氣,你餘大哥這麼做,自有思慮。”
紅羣女子沉默一瞬,語氣已經軟下來,“思思不敢。”
遠遠地莫遲歌不着痕跡眨了眨眼。
這麼快就從“屬下”變成“思思”了?還餘大哥?好親密的稱呼嘛!
餘洛也太厲害了,輕描淡寫一句話便卸去了女子的火氣,很懂得女人的心理嘛!美男子的魅力就是不同凡響。
“思思,不是我成心費去你的得力助手。只是我下令嚴密封鎖的消息,居然被他差點傳訊回王府,若人人像他那樣,我還如何立足?這樣的手下不要也罷。”
火思思擡起頭,有些激動,“少爺,若安他不是不聽您的話,只是您和王爺都是主子,一個望東,一個喊西,叫我們聽誰的?思思發過誓只聽你的命令,可若安他不是思思,他一家老小被王爺捏在手裡,您叫他怎麼辦?”
餘洛嘴角揚起一絲冷笑,緩緩說,“做錯了事還有理由?當初我讓你統領火部,培養提拔的人要乾淨,直接聽命於我,誰讓他們聽王爺的話?”
他好聽輕緩的聲音同平常沒有兩樣,只有莫遲歌聽出了深藏的怒氣。
火思思不知深淺,仍急急道:“思思當初接手火部時,王爺培植的勢力根深縱橫,任何消息想隱瞞他是難上加難。如今好不容易扶植起心腹,卻要貿貿然廢之,實爲不妥。況且私藏那女子定會招致無窮禍患……”
“啪!”
突兀之至的碎裂聲。
餘洛手中價值不菲的彩釉薄瓷茶杯摔在火思思膝邊,四分五裂,滾燙的茶水濺了一身。她驚惱擡
頭,卻不敢躲閃,也不敢伸手擦臉上的水漬。
僕役們全都噤若寒蟬,此時更是人人自危。
莫遲歌悠閒看着遠處風景,挑挑眉,不用看她也知道,餘洛生氣了。
“心腹?心腹就是這樣暗地裡違抗命令的?未免太滑稽了。”餘洛的聲音清雅平緩,卻叫人莫名心悸,覺得窒息。
“水清。”
“屬下在!”跪在火思思旁的青衣男子之一拱手作答。
餘洛垂下眼簾,輕描淡寫道:“賜火若安毒,聾啞,挑手足筋,革除火籍,改入金部,貶去慶州府,終生禁閉。至於火部領主火思思,用人不當,險至事敗……扣除俸銀一年,留待查看。”
亭裡亭外一片寂靜,聽餘洛平靜地將雷霆萬鈞的懲罰道來,人人背上都出了涔涔冷汗,溼透了衣裳。
水清領命退下。火若安掙扎着磕了三個響頭,額頭血流如注,嘶啞的聲音略顯悲涼,“金若安謝少爺不殺之恩,謝領主知遇之恩,無以爲報,請受三拜。”
餘洛像什麼都沒看到一樣。
火思思扭頭最後看了若安一眼,眼神閃過一絲波動,然後恢復了滿臉漠然。
水若安被拖了下去。
餘洛終於擡頭瞥了一眼,聲音聽起來異常疲倦。
“思思,以後莫要再說那話,否則,我既能立你,也能廢你,就是王爺求情也沒……咳咳……”
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硬生生將下半句話嚥了回去。水琪立即扶余洛起來,一手抵在他後背輸入極柔和的內力,助他回覆呼吸順暢,一旁貼身丫環寧兒採兒急忙端上參茶。
餘洛的話使火思思睜大杏眼,小臉刷白了一半。見餘洛咳得面色微紅,她本來震驚不能置信的眼神轉爲幾分泄氣,幾分擔憂,還有微微的黯神。
餘洛稍喘順了氣,“算了,火部的人都回去吧。”
一直緊繃如上弦弓箭的衆人,此時如獲大赦,行禮後全都嗖嗖幾下走的一乾二淨。
火思思咬了咬下脣,展期拉屈膝後退,“屬下現行告退。”
說完她輕輕一躍掠下芳草亭。
走出幾步,略頓腳步回望餘洛,眼波中盈盈柔軟,微掀嘴脣,卻是欲說還休。
莫遲歌默默把一切看在眼裡。
咦,火思思是個美人!標準的瓜子臉,遠山黛眉,杏眼嬌鼻,櫻紅小口,皮膚白裡透紅,隱隱約約的風騷動作,嗯,中上等級,和莫遲歌一個等次,反正比喬竹悅漂亮多了。
莫遲歌心裡暗自嘀咕的同時,火思思也極快地掃了一眼俏立在匍匐侍女中鎮定自若的她,卻沒有一絲感情色彩,冷着臉騰身幾躍消失在院外。
水琪快步走到莫遲歌前,拱手有禮道:“莫小姐,少爺請您過去。”
莫遲歌嫣然一笑,“謝謝水琪大哥。”
說罷遣散金菊一衆,自己抱琴進了芳草亭。
時夕陽快沒頂,天色卻依然亮堂。山抹微雲,天連衰草。亭外一草一木都無聲佇立,瞧不見晚風的蹤影。
餘洛離席憑欄而站,遠眺霞光,目染夕暉,漸籠哀色。
莫遲歌靜靜在他身邊,安寧祥和,自成高雅風姿。誰都沒說話,安靜地彼此相依。餘洛高人一等的富貴雍容,華貴爾雅,竟沒有將她比下去。相反,兩襲身影,一紫一白,一雅貴一纖素,各自氣度都將對方纏繞,化成一體去了。彷彿天地間兩人俯瞰衆生,彼此融合,傲視九霄的風流氣韻。
折回來的火思思似被眼前景象震住了。
自幼便和餘洛相識,她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深刻地感受到,餘洛和自己的距離那麼遙遠。他身上自然天成的氣勢,君臨天下,也只有那白衣女子從容優雅的氣質能配得上。
震撼令人不由自主欲下跪前程膜拜。霎那,她覺得自己渺小卑微,不過滄海一粟。
餘洛有所覺察,轉身看到發愣的火思思,淡淡問道:“怎麼回來了,還有事麼?”
火思思被他清亮的眼光震得迅速回神,臉上平靜的好像剛纔的事態只是一場夢,“我……思思不明白,想問少爺爲何要對王爺隱瞞她的消息。”
餘洛斂去懾人眼神,俊臉淡漠,“我想做的事情,你沒有必要明白。”
火思思早料到他的回答,不過不要緊,她已經知道答案了。
她轉身欲走,卻是柔腸百轉,忍不住幽喚一聲,“餘大哥……”
待餘洛擡眸,她又垂首遮住了所有表情,福了一福,柔聲道:“保重身體。”
心裡暗歎,悠長若無。她明白,她和他,終是無緣,只是她依然心甘情願淪陷。做不了他身旁比肩的鳳凰,那末臣服在他腳下,能夠爲他做事也是好的。
淡紅色身影在翠林叢中幾番騰躍,隱去了蹤影。
莫遲歌嘴角浮出極淡的笑意。
餘洛坐到案前,若有所思撫起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