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亭內的景緻如此美好,讓人不捨移目。
石案上素琴靜躺,年代久遠的蛇腹斷紋質樸古韻。一旁的竹几上供着新鮮果子,放在晶瑩的鏤空雕花水晶盤裡,令人垂涎欲滴。
一盞清茶,一方矮榻,一爐蔭梨香。
嫋嫋淡煙,怡然自得。
湘妃榻上挺坐着美男子一名,手持書卷,認真誦讀。純白色的立領長衫,綢緞般的墨染長髮,俊逸臉龐,瘦削的身量。
像圖畫一般的美好。
我不由放柔了聲音,“餘公子。”
餘洛放下書卷,眸染倦色卻仍帶沉沉笑意,“遲歌今日可來了。”
我歉然不安。
這幾日忙着操心月落,遣人告訴他不去練琴。今天月落氣色大好,雪池的傷也癒合得七七八八,纔想起已經將近十天沒有見過他了。
他目光落到我身側的藍衣女孩,淡淡道:“這就是月落那丫頭吧,傷可好多了?你家小姐一直擔心你們呢。”
月落立即熟練地跪下,恭恭敬敬,“奴婢月落見過餘少爺,少爺金安。承餘少爺福,奴婢今個兒已經大好了。餘少爺對我家小姐的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機會奴婢定以命相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餘洛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我不禁臉微紅。
他應該知道我的小把戲吧。明知他不喜歡這一套,卻還是帶月落來向他正經謝恩,他這一眼大有調侃之意啊。
我還想帶雪池雪舞來的呢,就是怕餘洛喜寡淡,就算了,小小爲難他一下就夠了。
他轉身拿起茶盞,漫不經心,眼神冷冽,語氣清淡,“爺領你的情了,下去罷。”
這麼不謙遜的回答讓月落一愣,疑慮的目光投向我。我輕點頭,擺擺手讓她下去,不必擔心。
她只好起身,擔憂看我一眼,緩緩離去。
我有些忐忑地移步到餘洛身邊,不敢看他的眼睛。
這幾天故意推託不來見他,除了月落雪池的原因,還因爲我想暫時避開他,好沉澱沉澱我悸動的心,把以後的路理順一遍。
我怕,見了你,會動搖要逃離的決心。
“這些天,你還好吧?”我低頭問道。
他淡淡一笑,“還好,沒什麼大問題。”
看一眼他剛纔看的書,是一本帳目, “你別這麼拼命,趕着看那個,緩着點,多費時間應該不礙事。”
“我知道,別擔心,我的身體,最好的光景也不過如此了。”
他的聲音帶着淡淡的倦意漠然,讓我心神一顫,一時默然。
本能地排斥這種愁腸糾結的感覺,不想陷得太深,轉移話題道:“餘公子,前日雪池的傷沒事了,留着他兄妹也不是個辦法。雪池是個倔性子,斷不肯吃人白飯的。我尋思可不可以讓他妹妹留下做個小丫環跟着我,他好放心出去找活計。”
餘洛指了一旁的凳子讓我坐下,柔聲道:“當然可以,府裡不在乎多養幾個人。其實雪池那孩子也可以留下來,他不是想學書麼?”
開玩笑,雪池留下來那我豈不是白計劃一番了,還怎麼逃啊!
我趕緊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可雪池他不願意受人恩惠,說要自力更生,死活不肯留在這,要憑自己的本事去找活兒幹。我想讓他半工讀,白天出去找活,晚上喊他回來跟我念書,豈不兩全。”
說完我不安地等待餘洛的回答,不知道他有沒有看穿我的算盤,他要是不答應就困難了。
“半工讀?”餘洛問道。
“嗯。”我點頭,我大學時就是半工讀熬過來的。
爸爸從來不會有錢給我,他的錢不是給了莊家,就是到了大耳窿手裡。(注①)
媽媽重病纏身,連看醫生的錢都沒有,我哪裡敢向家裡開口呢?那些日子,再苦再累也都撐過來了。
“一邊幹活掙銀子,一邊讀書,不好麼?我見時下一些學子爲了考取功名,置貧妻寒子不顧,每日只埋頭他的書,靠變賣微薄家產度日。實是不能苟同如斯舉動。其實只要有心,每天一半的讀書時間也就夠了。”
“半工讀……”餘洛沉吟着這個新鮮名詞,若有所思。
良久他眉間漸籠喜悅,嘴角翹起,不知爲何事。
我好奇道:“怎麼了,這麼高興?”
他轉眸看我,語調也高了些,像個孩子般純淨的笑容泛開,“半工讀……三年前府裡開的慈善堂因爲資金問題,開始遣散滿十歲的孩子。而父親早不滿白養那麼多人,一直阻撓善堂的開辦。如今可以讓堂裡的孩子掛上商號僱工的名號,半日上工,半日學習,一來省了僱傭費用,二來可以讓更多的孩子受益,而且可以堵住父親的嘴。遲歌是我見過最具慧心的女孩子了,竟能想出如此妙的方法。”
三來也爲自己日後培養勢力,若這些孩子中有出類拔萃者,或榮登朝堂,肯定對你家死心塌地效忠!
暗暗鄙視自己一下,我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餘洛他的確是一片好心啊。
不過,看到他少有的這麼開心,我也跟着高興起來。
餘洛的眸色深邃起來,如不見底的古潭,笑意漸漸沉澱,絲絲縷縷纏繞着我慌亂不知所措的心。
“遲歌,”他喊住低頭躲閃的我,隨之是深重的嘆息,不能掩蓋的倦意,聽得我心裡好像被割裂了一道縫。
我略擡鳳眸。剛纔都沒有勇氣正面仔細打量她,此時驀地發現他眼中深深淺淺的血絲,俊氣的臉憔悴蒼白,籠罩着濃重的倦意,猶如一塊澄澈晶瑩的寶玉,蒙了一層灰塵,揪人心絃。
“你怎麼了?”我問,連自己聲音的異樣都無法控制。
餘洛靜靜望着我,太息一聲,站起來報琴引我到迴廊深處的牽牛花架下。
這裡有幾張藤椅和竹几,餘洛把琴放到几上,輕輕說了一句,“這裡水琪他們打擾不到。”
普普通通的一句話,震得我半天開不了口,只因它的意義太沉重。
水瑜他們看不到餘洛的時刻,一年中大概沒有幾回吧。他的身份註定他不能離開侍衛半步。如果我真要對他不利,現在只需一把匕首就輕而易舉辦到。餘洛竟敢脫離侍衛的視線與我單獨呆一起,這麼絕對的信任,忽地壓得我慚愧。
琴聲轉起,餘洛看似隨意的彈撥琴絃,曲調乍聽輕緩如淙淙溪流,然而韻底如千斤磐石,上面長滿雜草,盤絲糾結,令人愁緒悄生。
他好像有很重的心事,心亂如麻,應該正在舉棋不定。
一曲終,他停下手中動作,凝視杯中沉浮的茶葉,突然問道:“遲歌,我很不想做一件事,但是所有人都施壓逼我去做,這世上沒有兩全之法,要是你會怎麼做?”
王爺逼你交出我,另外兩股勢力在全力追蹤我,讓你爲難了吧。
我想了想這沒頭沒腦的問句,“這要看什麼事情了,有兩全之法固然最好,沒有的話,我會斟酌權衡,喪盡天良的事我決不妥協。”
猶豫了一瞬,我小心翼翼補充道,“其實,我是個事事追求完美的人,而且性子也倔,一旦決定了一件事不管別人怎麼勸都要去努力做到最好,證明給那些人看我是對的。再者,我信奉一句話,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餘洛沉默不語,遙望天際雲朵,不知在想什麼。
我安安靜靜坐着,有些忐忑不安。
過了一會兒他回眸一笑,語中大有深意,“寧爲玉碎,不爲瓦全。遲歌,我父親一生只有我娘一個妻子,沒有納過妾。即使娘死後,也沒有續絃。”
看似突兀不靠譜的一句話,讓我刷一下滿臉通紅。
世界上真的有天生的知己麼?又或者心有靈犀不只是哄人的傳說?
否則,他怎知我剛纔補充那段話,心裡一剎鬼使神差想的是——我最討厭朝三暮四,處處留情,三妻四妾的男人——所以我才脫口而出,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餘洛,叫我拿你怎麼辦?
耶和華,我的真神,此刻我誠心誠意向你祈禱,他千萬不是喬竹悅的殺父仇人纔好。
……
我久久不答話,滿心矛盾,不曉得餘洛看出來沒有。
餘洛悄悄伸手過來,用力握住我虐待衣角的柔荑,隱晦地吟了一句,“飛鳥歸山林,游魚回故淵,伊人飄零意,可定芳草園。”
冰涼的指尖,微熱的掌心,我垂首看着他堅定有力的手。他的意思我明白,是叫我放心,對他放心。
不由想起寶玉叫林妹妹放心,林妹妹當時是怎麼樣的觸動?這麼一個敏感嬌弱的人兒最後淒涼孤獨地香消玉殞,含恨而去,她的負心郎卻在洞房花燭中毫無知覺……
酸酸的感覺襲中鼻子,我咬脣忍住眼淚,顫聲回答:“只恐飄零意,無處覓歸巢。”
握着我的手一震。
久久沒有迴響。
“遲歌……”
他的手劇烈顫抖起來,聲音異樣虛弱。
我嚇了一跳,擡頭望去,頓時心被抓緊了。
只見他本來蒼白的臉變得鐵青,墨眉擰起糾纏成一團,單薄的身軀整個在發抖,另一隻手緊捏扶柄,似在咬牙忍受巨大的痛苦。
那晚在荷花池邊就是這個情形,他體內的寒毒發作了。
抓住他手臂,驚道:“你,你發病了?我該怎麼辦?我去喊人來!”
我心急火燎欲衝回芳草亭,卻被餘洛拽住手腕。
他艱難地搖搖頭,大口喘氣,嘴角微微抽搐,“不……不要叫……沒事……”
我想掙開他的手,急得眼淚流下來。
他的肌膚很冷,冷得嚇人,叫我如何不心焦。
“你傻呀,都這樣了還沒事?”
餘洛用力地拉着我的手就是不肯鬆開,哆嗦着從懷裡掏出一小瓷瓶,“……一粒……水……”
我趕緊在琴邊抓過一杯茶,倒出一顆紅色的小藥丸,小心翼翼地喂他服下去。
餘洛可怕的臉色漸漸平復下來,靠在榻上閉目靜養了一小會兒,臉色慢慢恢復。
我們的手一直牽在一起,感覺到他的體溫一點點回升。
我掩嘴無聲啜泣。
餘洛睜開眼充滿歉意道:“對不起,讓你受驚了。其實叫人來也只能讓我吃藥,沒別的辦法,徒增擔心罷了。”
我吸吸鼻子,聲音早變了,“這是什麼病?不能治好嗎?”
他緊了緊手指,淡淡道,“什麼名醫都訪遍了,什麼靈丹都吃過了,我這病,早絕望了。”
“不許亂說!”
我痛恨他那一副淡然無所謂的表情,痛恨他置生死於度外的語氣,痛恨他對自己的生命放棄了希望。
恨恨掐他的胳膊, “餘洛,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無論什麼時候,你都要對活着抱有最強烈的渴望,知道嗎?!”
餘洛虛弱地笑笑,“我可以理解成遲歌在關心我嗎?”
我執拗地搖晃他的手,“不要避開話題,你答應我。”
餘洛舉手輕抹我眼角之淚,嘆息道:“我答應你,一定好好活着。傻遲歌,其實我現在比平常好多了,段先生他爲了調治我的身體,花了很多心思,前幾日嘴角還起了小泡,我真的不想讓他們再添一分憂了。”
我扁嘴,偏過臉擦掉眼淚,“你多想想自己身體纔是,別人你就少操心了。”
“好了好了,”餘洛搖頭失笑,“回頭問段先生有沒有治愛哭的藥,要不你經常掉眼淚,身子哪經受得起。”
知道他在逗我,以寬我心,我一陣心痛,他臉上的笑越是淡遠清透,我就越揪心。
他的臉和嘴脣都是蒼白色的,沒有一絲血氣。眉宇淡遠,模糊美好卻不真實。
“我纔不要變成他那樣冷冰冰的,不知道他的臉是不是冰做的。”
“他從來以面具示人,我也沒看到過,想必容顏絕世,遲歌想見識一下?”
“去你的,說得我跟什麼似的。”我飛一記白眼。
他忍俊不禁,牽起我的手,在素手腕上套了一串紅色木佛珠,很有年代的模樣。
“希望能保你平安。”他輕輕說,低咳了幾聲,滿眼的期待。
圓滾滾飽滿的木珠子,被人撫摸得異常光滑,色澤有點黯淡,有沉沉的暗香,一顆顆串聯在紅色絲繩上。
我一眼就喜歡上了,低頭把玩着愛不釋手。
“真合我心意,謝謝。”
“我知道你會喜歡的,雖然不是什麼名貴東西。”他看着我,淡淡一笑。
我淺笑,垂下眼簾,“的確。”
注①:大耳窿:粵語方言,意爲“放高利貸的債主”。
( 看了mm的留言,我很高興,呵呵,只是這個章節的詩詞不是引用的,是我從陶淵明的《歸園田居》裡面“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化出來自己寫的,如果是引用的詩詞,我會在章節末尾註明的。謝謝你們對我的支持,拉拉一定會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