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輕晨朝陽稍灑金片,院子西北角有大青石砌成的崢崢假山,挺拔突出於一片水綠樹蔭之上,幾欲揮斥方遒。
金菊吩咐着下人將早飯端到八角涼亭,這裡可以看到美麗的風景,享受清新的空氣。
“小姐,要不要再盛點冰糖荷葉粥?廚房剛做的,清淡可口,發燒的人嘴裡不利索吃這個爽心。”金菊輕聲相詢。
“好吧,要一碗來。”我微微笑着。
打心眼裡喜歡金菊這種溫順的江南女子,眉眼腰身細細的,嗓音甜膩。柔軟,像羽毛一樣緩拂過心田,叫人銳意盡斂,恐驚了畫中美景。
接過青釉雕花小圓碗,裡面是淡黃飄香的荷葉粥,試着淺嘗一口,“菊兒,這粥真好吃。”
金菊柔笑淡然,“小姐若合胃口,以後就吩咐下面常做好了。這時節,多吃些爽口清淡的東西對皮膚好。”
我猛餵了幾勺子,對金菊小戲玩道:“菊兒眼神不好,像我這般容貌,從來不做妄想。倒是菊兒嫩的花兒似的,可要小心保養。”
金菊禁不住臉上微紅。幾日的相處,她也知道我愛打趣別人,說話不似另些個含蓄。
“小姐,奴婢覺得您可好看了,您千萬別看輕自己。”
我撂下空碗,哈哈一笑,“我可沒有看輕自己,之前的確對自己長成這樣有些難過,現在都看開了。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相貌的確不咋的。”
自有小丫頭上來把碗筷收了,金菊只執了粉藍小團扇站我身後輕輕搖動。
“奴婢覺得,相貌還在其次,小姐動作神態都很優雅,很有氣質,這才真是好看。”
我驚訝地望去,想不到行府一名婢女竟也有如此見地。
喬竹悅不是白做了十七年的相國小姐的,養尊處優、身份高貴的安琴郡主,這副身體舉手投足間連我也控制不了的一些本能小動作,無不透出清華尊貴、雍容大度的氣質,想改也改不掉。
金菊瞥見我眼中的讚許,又不好意思起來,“奴婢只是把想到的東西說出來而已。”
雖然那話少不了些虛假,但聽起來還是受用,“何必矯情,來,菊兒,我敬你一杯茶!”
邊說邊遞了一杯花茶給她,自己也拈起一隻薄瓷杯子,一飲而盡。
大概沒有遇到過這這樣不拘禮法、向下人敬茶的主子,旁邊的丫頭小廝無不盡染驚詫之色。金菊忸怩一下,四周掃一眼,方在我“虎視眈眈”下舉手以袖遮臉,斯斯文文把茶喝了下去。
我一愣,有些悻然,原來……女子要用水袖掩臉才能喝呀……我忘了……怪不得,這古代衣服的袖子又長又寬……
正面面相覷,金蘭沿着石道款款行來,緩步拾階而上,進到涼亭中向我行禮。
“有什麼事嗎?”我清聲問道,暗幸她的到來打破尷尬。
金蘭是個快人快語的丫頭,“來尋小姐回屋歇呢。剛纔走來,聽到東邊小院有小孩子哭喊聲,便遲了一會兒。”
金菊有些奇怪,“東邊小院有小孩子哭喊?這可奇了,咱這院子算是最深僻的了,再往東可是空房,一直無人居住,怎麼突然冒出小孩子?”
金蘭搖頭,“聽着像是阿財他們在教訓什麼人,不知是什麼緣故。”
“咳……”我瞟了她們一眼,旁邊金菊趕緊扶我起來,我輕描淡寫道,“咱回去吧,要想活長些,往後少編排些個話,管好自己舌頭。”
金蘭金菊臉上不穩了,嘴脣抖了一下沒說什麼。
我不打算瞎說什麼,但明哲保身,在任何時空都是真理。
走兩步轉一個彎,竹蔭下鋪了一灣淺塘,水色澄碧,幾點竹葉流轉,引得池魚鱗身浮現。
行至中院,果然聽到棍棒聲暴喝聲和哭泣聲。衆人默然,全當沒聽到。
哭泣聲越來越清晰,有小女孩恐懼的大聲哭喊,夾雜着漢子們的呼喝,似亦有低低的男孩飲泣。
我猛地停下腳步,側耳望向東面,覺得那哭聲在哪裡聽到過。
“小姐,怎麼了?”金菊扶我低問。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快步向院外走去,“走,我們快去看看!”
廊回樓轉,院落門低,跨進一扇木門,轉入一隱蔽的小塊空地,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幾個壯年漢子手持臂粗木棍,正圍毆兩個瘦小的小孩兒,德大媽居然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沒有一絲憐憫,反而滿臉傲慢,嘴裡還說:“打!給我狠狠地打!看這小子嘴硬!打……”
棍棒下的兩個孩子,正是我前一個月在橫縣遇到的阿牛兩兄妹。
阿牛死死把阿妹護在自己身下,棍棒全狠狠落在他單薄的身軀上,血跡斑斑,渾身皸裂,雖然痛得直哭,卻沒有鬆開妹妹的意思。阿妹則趴在地上悽然大哭着,稚嫩的嗓子都喊啞了。
“別打了,別打我哥……別打了……嗚嗚……”
“住手!”
我腦子一片空白,衝過去撲到阿牛身上,把他抱在懷裡,立時幾棒不長眼睛的棍子重重打在我身上,痛得我頭皮發緊。
金菊金蘭驚呼起來,“停下!阿財,你居然敢打小姐,不要命了!”
“阿財——”德媽媽慢吞吞喊了一聲,幾個家奴才停手。
我被幾棒打得火辣辣地疼,氣得喝道,“太過分了,居然欺負無還手之力的孩子,將他們往死裡打,出了人命你們負得起責任嗎?”
“姐姐……”小女孩認出我,紅腫大眼睛眼淚汪汪爬到阿牛身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救救我哥……姐……嗚嗚……救哥……”
我把她也攬到懷裡,安慰道:“乖,別怕,有姐姐在。”
“我勸莫小姐還是別多管閒事的好,”德媽俯視着我們仨,口氣倨傲,滿臉肥肉橫生,“這小子跟我們簽了契約,如今想反悔,老身自然得好好教訓教訓纔是!”
幾個家奴站到德媽身後,氣勢凌人惡哼哼的模樣,看來不會善罷甘休。
我問道:“契約?什麼契約?爲了契約就要打死人嗎,還有沒有王法了!”
德媽媽奸笑一聲,皮笑肉不笑,作威作福的嘴臉,“老奴看他們倆連飯都沒得吃,好心做東,叫這小子跟他妹子進府來混個十年八載的,不皆大歡喜?今天才接他們進門來,他倒不依了,說要回去,這如何使得?我錢也給了,事兒也報上頭了,這小子想溜,老奴豈不做了冤大頭?世間哪有這等美事?就是報了官府,理兒也在這邊做如此責罰,莫小姐您說是不?”
怒視德媽一眼,低頭看看在我懷裡奄奄一息滿臉淚痕的阿牛,“阿牛,你來說說,怎麼回事?”
阿牛一直低低嗚咽,蜷着身體微微發抖,襤褸衣衫沾上泥和血,好幾處別撕裂了口子,露出累累傷痕。
他一邊抽噎一邊說道:“不是這樣的!當時說好我給府裡做三年小工,工錢二兩銀子,根本沒說要賣我妹妹。可是他們欺負我不識幾個字,在契約上畫了押,直到他們硬把我妹妹拉來,才知道上當了。我答應過我娘,要好好照顧妹妹的……”
小女孩聽了這番話,哪裡禁得住,早抱緊哥哥放聲痛哭。
我心痛地查看了一下阿牛的傷勢,轉身對德媽媽說,“德媽媽,您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這對兄妹,我回頭讓菊兒把他二人的贖身銀子給您送來!”
回頭看金菊和小廝,“菊兒,過來抱小妹妹回去,金安來幫我扶他!”
金菊金安忙跑過來蹲下,正要扶起可憐的兩兄妹。
“慢——”德大媽壯碩的身軀往我跟前一站,巨大的陰影投翳下來,牢牢堵住去路。家奴們亦趨集擋住我們,德大媽語氣不善,“莫小姐,您是我府客人,我們自己的家務還不用勞煩客人來操心。”
我撐着金蘭的手站起來,忍着身上的痛,“德媽媽,你這是何意?我已說會替他二人贖身,爲何你還是不肯放人?您總不成爲難這兩個孩子吧?”
金蘭也說,“德管家,府裡什麼時候輪到你這般無法無天,欺壓弱小,若叫上頭知道了,你可難逃罪責!”
原來是管家,怪不得敢作威作福,口氣如此蠻橫。德大娘果然臉色一凜,大約想起昨晚少爺對我的態度,心下有些忐忑,然轉念一想,只不過路邊撿回來的不知哪路的小姐,她在落雨行府多年的勢力還怕了?
於是臉色一沉,“蘭兒,誰纔是你正經主子!今兒我要定了這女娃,誰也休想帶走她!”
“今天這兩兄妹我是一定會帶走的!”這個人也太蠻不講理了。
“我勸德媽媽您一句,這事情鬧大了對您沒有好處!”
金德臉色難看之極,眼睛閃過危險的光芒,“莫小姐,你當真以爲老奴還怕你不成?”
看她的反應,就知道我猜對了,氣極冷笑一聲,“哼,德媽媽把人拖到這偏僻的地方,不就是爲了避人耳目嗎?看來餘公子並不支持你的這種行爲嘛。”
金德被說中了顧忌,鼻子裡怒哼一聲,胖手狠狠一揮,“給我守住門,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能踏出去!”
一聲令下,牛高馬大的家奴團團將我、阿牛、金菊幾個人圍困在中間,氣勢洶洶,並執起木棒對準我們。
金德陰沉着臉,叉腰囂道:“莫小姐,你敬酒不吃吃罰酒,莫怨老奴的棍棒不長眼。給我搶那女娃!”
金蘭又驚又怒,厲聲喝道:“金德,你作反了!”
金德腆眼斜睨,“這裡輪不到你個丫頭來訓我,給我上!”
家奴持棍棒大步踏上前,兜頭兜臉就要劈向阿牛兄妹,小女孩嚇得哇哇爛哭。
我衝上一步,把阿牛金菊都攔到我身後,氣得直髮抖,“誰想搶走他們,先踩過我的身體!”
金德迷眼,嘴角抽搐,“你以爲我不敢?”
睥睨衆家奴,我伸手撥開一根指着我鼻尖、極其不禮貌的長棍,“你敢?!”
家奴們果然被我氣勢所懾,停下動作集體看向金德。
看金德不動聲色盯着我沉思,我揚起嘴角,“先不論你們主子不會無緣無故請我來落雨行府,就憑這簪子,你幾條老命都賠不起!”
我舉手拔下發上的羅玉桃花簪,放在手心攤開。陽光滌盪下,粉玉暈開一圈一圈的五彩光華,如夢如幻,流光溢彩,恍然輕寒明煙悠悠,草迷煙渚,霽雨紛飛。
雖不知這簪子來歷,我估摸着如此極品除了高官顯貴,常人不可能擁有,拿出來嚇嚇人拖延時間,保證有效。
果然金德是個識貨的,着實被震住,看看簪子,又看看我。
“放肆!”
“你們在幹什麼?”
一冷一怒兩把聲音傳來。
衆人愣愣轉頭,只見兩男子悄無聲息出現在門口,怒喝的是我見過兩次的侍衛水琪。
另一個男子讓我呆了。面帶銀色面具,只露眼睛及嘴脣下巴,身材高大,。一襲銀灰長袍風姿揚揚,熨直黑髮垂到腰間,被風撩起。負手在後,聲調清冷,猜不出年紀。
金德臉色一驚,忙跪下行禮,“老奴見過段先生、琪爺,二位萬福!”
其餘人等也都跪下問安,唯餘我一個強撐棍傷站着。
心裡舒一口氣,還好剛纔進來之前打發了一個小丫頭去找能管事的人來。如果金德真的來狠的,我其實一點辦法都沒有。
想起剛纔金德的嘴臉還有阿牛兩兄妹受的亂棍鞭笞,一陣憤恨,我怒極反笑,向來人揚聲說到:“二位爺來得好,我正想問問府上□□的奴才怎的這般好使呢。”
水琪臉黑得可以,怒目望向金德及衆家奴,偏又說不上什麼話來駁斥我的暗諷。
段先生似無意掃了我一眼。
他明亮的琥珀色眼睛像冰峰的雪蓮,高遠疏離,高貴出塵,好像世間沒有什麼事情能入得了他的法眼。我心一凜。
他輕輕伸手隔空撥了撥,家奴手中的棍棒全部被吸了過來,在空中震碎,發出“嘭”的巨響。
好厲害的武功!
“金德,你少惹事。”他淡淡說了一句話。
金德被巨大的聲響嚇得跪下來,胖胖的圓臉扯出難堪的笑容,連說:“老奴無意冒犯莫小姐,段先生,琪爺明察,老奴只是想教訓教訓那倆倔孩子,服服下人,沒想動真格的……”
我懶得聽她囉嗦,事情經過有眼睛的人都能自己看到。
轉身和金安一起扶阿牛起來,這個可憐的孩子,不知何時已經痛昏過去了。
按下心中焦急擔心,我儘量禮貌道:“二位爺,這倆孩子挨重板子,受了驚嚇,怕撐不了,小女子先把他們帶走回屋治療。”
段先生拍拍袖子,理也不理我,飄然而去,逍遙自在無牽無掛的樣子。
水琪見怪不怪,悻悻抱拳,“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水琪一定給小姐滿意的答覆,莫小姐請慢走。”
我於是帶着阿牛兩兄妹回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