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面煩亂,連老天也跟着不配合。從早到晚的一場大雪,據說是青臺氣象史上三十年未見過的,將整個城市再次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從高樓裡望外看去,整個青臺市彷彿是用銀粉堆成的水晶世界。新聞裡說,高速公路關閉,多架航班取消,省道上多處發生車禍。
左修然的航班是早晨的,陶濤打他手機,手機不在服務區,大概已經到達北京。一整天渾渾噩噩的,也不知忙了什麼。稍微回過神,都到下班時間了。
天寒地凍,出租車的生意好得很。在公司門口站了好一會,也沒攔到車。風透過圍巾鑽進脖子,感覺心口都冰涼一片,低下頭看到自己的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不禁嘆了口氣。
很想很想回家!
可是當一輛豎着“空車”牌的出租車經過時,她還是舉起了手,向司機說了會所的地址。
窗外霓虹閃爍,她看着一輛輛車子如蝸牛般在眼前一輛一輛地閃過,心也跟着一上一下地起伏。好似前往一個陌生的地方,遇到什麼人,發生什麼事,不敢猜想,只能交給命運。
張弘是個極腐朽的傢伙。這家會所和彩虹酒吧一樣,在青臺也屬於最高檔的。裡面有室內網球場、溫水游泳池、桑拿浴室,還有音響效果最好的k歌房,在那裡,可以吃到最正宗的法式大餐,也能品嚐最地道的巴西咖啡,如果你是個傳統的人,你也不會失望,這裡川菜和淮揚菜也非常有名。讓會員們最驕傲的是,不是你有錢就能出入會所,必須是青臺上層社會的名流,才能擁有會員資格。
陶濤是在結婚後,華燁帶她來過兩次,會所的精緻與奢華讓她大吃一驚。週末回家吃飯,悄悄問陶江海有沒去過。陶江海眨巴眨巴眼,問,青臺有這個地方嗎?
華燁那幫朋友,是會所的常客。華燁有次飄過一句,好象張弘、經藝在會所是有股份的。關於他朋友們的事,他向來惜言如金。
走廊的光線有些昏暗,牆上嫣紅的小探燈,照得那精緻的玻璃底磚越發玲瓏剔透。穿着黑西服的侍應生把她領到一個大包廂,替她推開門。然後微笑離開。
華燁和張弘幾個男人圍着桌子打牌,另外兩個男的與三個女人在唱歌,經藝獨自坐在角落裡發呆,聽到門響,衆人擡起頭,看見是她,依舊打牌的打牌,唱歌的唱歌,只有華燁問了句:“路上好走嗎?”
她笑了笑,“挺順利的。”走到他身邊坐下,對着張弘點了下頭,“生日快樂!”
張弘咧了咧嘴,“謝謝嫂子的禮物,真是太破費了。”
“這叫放長線釣大魚,明年華燁生日,你得還個大人情。”坐在華燁身邊的一個男人斜睨了下陶濤。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張弘懶洋洋地挑了挑眉。
華燁的運氣不太好,一把的爛牌,面前的籌碼所留無幾。
張弘贏了不少,笑得眼都細了,他擡起頭。對陶濤說,“你來替我打幾把,我還有幾個電話要打。”
她牌打得不錯,而且都是熟悉的人,也就沒推辭,與張弘換了個座。
“子桓,到哪了?我這人全到齊了,就差你們樂隊幾個弟兄,幹嗎,幹嗎,矯什麼情,給哥們個面子,快點!”張弘合上手機咂咂嘴,“真受不了你們這些個有婦之夫,讓你們出來吃個飯好象攀高山似的,有那麼難嗎?哦,嫂子,你別介意,我沒影打你,在這方面,嫂子是做得最好的。”
陶濤低下眼簾,淡淡笑了笑,到是華燁瞪了張弘一眼。
張弘擠擠眼,站起身,拉開門。服務生正好進來倒茶水,剛關上的門又被拉開,張弘的聲音清清楚楚從走廊上飄了進來。
“爲什麼不來?這是我的生日,和別的人有什麼關係?你昨天首演,朋友們把所有的事全擱下。給你捧場、送花,你連杯茶也沒請我們喝。我的生日,你不來是不是太說不過去了?朋友們很多,又不是隻有那麼一兩個,有什麼不好?嗯,外面在下雪,沒事,我找人去接你,這下總可以了吧!不準說不,一會見。”
服務生倒完茶出去,張弘拉住,“通知餐廳,我們這就過去。”然後進來,吆喝着一幫人出了包廂,轉戰餐廳。
女人少,男人多,於是分成兩桌。男人們坐了一張大圓桌,女人們圍坐一張長餐桌。餐廳特地做了長壽麪和蛋糕,中西結合。
不知怎麼,經藝被安排在大圓桌那邊。
服務生點蠟燭時,蕭子桓和樂隊的四個成員到了。看到陶濤,他撇了下嘴,算是招呼。陶濤笑着揮手。發覺一向風流倜儻的蕭子桓憔悴不堪,想必和陶嫣然的戰爭還沒結束,笑容都那麼的苦澀。
剛剛一臉無神的經藝陡然精神一振,冷眸都泛出了水光。
剛坐定,服務生從外面又領進一人,餐廳內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
許沐歌抱着一束花,向衆人微笑頷首。張弘過去,幫她把大衣掛好。裡面是一件雪白的高領毛衫,襯着如墨的長髮,整個人散發出冷豔的高貴氣質。
“這麼突然,我什麼都沒準備。只好這樣匆匆忙忙來了。生日快樂!”許沐歌把花束遞給張弘。
張弘受不了的聳聳肩,把花束隨意地往沙發上一扔,“竟然給一個大男人送花,你沒搞錯吧!來晚的人,罰酒三杯。”他拖着許沐歌走向大圓桌。在經藝的旁邊恰巧有個空位,那個位置與華燁之間隔着蕭子桓。
許沐歌也是爽快人,一口氣喝盡了張弘倒下的三杯白酒。喝完這才允許落座,座中的人紛紛誇獎她昨晚的演出多麼多麼的精彩,她謙虛地說:“有好一陣子沒登臺了,其實昨晚很緊張,效果並不算好。唉,爲了這場演出,我練琴練得手指都破了皮。”
她張開十指,指尖纖細、修長,在指腹處,確有幾塊皮肉往外翻出。
自始至終,華燁都在與身邊的朋友輕聲交談着,誰進來,誰坐下,他都沒去注意。許沐歌則是與經藝不時的耳語,經藝不知說了什麼,她轉過身,向長餐桌上的女子笑了笑,當目光落到陶濤身上時,她的笑意擴大了。
菜一個個上來,很多,色香味俱全。陶濤沒什麼食慾,捧着一碟蛋糕,就這麼坐着。身邊的幾個女人,沒什麼見過,彼此交談很少。餐廳並不算很大,目光轉來轉去,就看向了對面的圓桌。
這個時候,她已經很平靜了,一點都不激動。如同看到海嘯狂奔而來,回頭看看,後面是茫茫的沙灘。不管她用多大的力氣,也逃不過這場劫難,不如就泰然處之。
壽星張弘今晚很開心,來者不拒,不一會,便喝得臉如關公,站起身時,幾乎連酒杯都拿不穩。
陶濤看衆人都已敬過,這桌唯有她還沒去。她本來是喝果汁的,怔了怔,拿起紅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剛準備過去,後面侍應生慌慌地說:“小姐,麻煩讓一讓。”
她側過身,只見服務生一手端一隻偌大的盤子,盤中裝滿了排放得整整齊齊的對蝦。這種蝦,在這個季節,象這麼大顆,極其罕見,也只有張弘敢這般鋪張。
女人們不顧形像,伸出纖纖玉手,各捏了幾隻蝦放到自己的盤中剝了起來。陶濤看見不愛吃蝦的華燁也夾了幾隻過去,到是許沐歌看看自己的手,向一臉詢問的經藝搖了搖頭,端起酸奶杯淺淺抿着,神情意味深長。
陶濤突然有一點緊張,甚至覺得呼吸都不大順暢。
沒有讓她失望,差不多在同一個瞬間,華燁把剝好的蝦碼在餐盤中,手一擡,他還在與隔壁的朋友說話,頭都沒轉一下,那邊許沐歌已伸手接住,接着,他又把醋碟遞了過去,她接過,拿起筷子,夾着鮮美的蝦肉,蘸着醋,秀氣地吃了起來。
這一切是這麼的和諧,這麼的自然,不止是陶濤看到,經藝也看到,張弘也看到,還有別人也都擡起頭,可是沒有一個人臉露訝異之色,沒有一個人這樣的照顧、體貼有什麼不妥。
就象冬天,河流會結冰,天會下雪,你會一驚一乍嗎?
也許華燁並不是刻意,他習慣了。許沐歌練琴的手,必須保持指紋的敏感、光滑,不管是吃魚還是吃蝦、吃蟹,從來不動手,都是他剔好了給她。她接受得也很習慣。
只是習慣,沒有別的含義。
陶濤定了幾秒,直直地看向華燁,心頭一窒,無端端地打了個冷戰,叉子上的點心啪地掉到了桌上。
餐廳內的暖氣很大,陶濤的手心隱隱生出一層薄汗。她感到悶熱,氣都喘不上來,她拉開椅子,出了餐廳。
再呆下去,她擔心自己會爲幾隻蝦鬧出什麼慘案來。
走廊上的空氣還是很悶。其實這麼高檔的地方,自然是有中央空調的,任何一處的溫度都是恆溫,溼度也是控制的,沒有道理會悶。
喉嚨乾澀,彷彿正被什麼東西堵着,上不下來,下去,可是一顆心卻陡然往下墜了墜,五臟六腑都被撞得隱約疼痛。
去洗手間洗了個冷水臉出來方覺好受點,走廊上還站着一個人。蕭子桓端着杯酒,跌跌撞撞地走着。她忙上前去扶他,“子桓哥,你又喝醉了。”
“誰說的醉。”他對着她呵呵一笑,“嫣然說我的酒量很大,她是先愛上我的酒量,然後才愛上我。我呢喜歡上她那雙長腿,然後才喜歡上她的身子。”
“子桓哥,別胡說。”有兩人端菜的服務小姐迎面走來,低着頭吃吃地笑,陶濤忙捂住蕭子桓的嘴。
蕭子桓推開她的手,只聽“咔嚓”一聲,是玻璃碎裂的聲音,她低頭一看,晶亮透明的歐式高腳杯被蕭子桓給生生捏碎了,酒灑在地毯上,瞬即染紅了一片。有一些細小的玻璃刺進了肉裡,血順着傷口流了出來,不多,應該傷得不深,但依舊紅得很觸目驚心。他直直地盯着手掌,好象傷到的是別人,和他一點頭系都沒有。
“子桓哥,你的手。。。。。。”陶濤嚇得握住他的手,急忙找人幫忙。
“不疼,這裡。。。。。。才疼呢!”蕭子桓拍通拍通地砸着心口。
“子桓,你去哪了藝從餐廳跑出來,推開陶濤,抱住蕭子桓,“怎麼這樣不小心,服務員,快拿紗布、消毒水。不,我還是帶你去醫院包紮。”
“不要你管。。。。。。你是誰?”蕭子桓掙扎得甩開經藝的手,往後退幾步,醉眼朦朧。
經藝柔柔地一笑,又走上前,“我不管你誰管你。我看你沒喝多少,怎麼一刻功夫,就醉了。別鬧,我們去醫院。”
“不去醫院。”蕭子桓象個孩子似的很固執。
“那去我公寓,我給你調你喜歡的雞尾酒?”經藝輕哄着,如同脾氣好好的妻子對老公般。
“不用了。”說話的是陶濤,她冷冷地隔開經藝,挽住蕭子桓的手臂。
“這是我和子桓的事,你別插手。”經藝不耐煩地瞪着陶濤。
陶濤迎視着她,“你是子桓哥的什麼人?”
“我們是朋友。”
陶濤嘴角慢慢泛起一個冷笑,“朋友的領域還真是廣。男女之間真的能做朋友嗎?不是打着朋友的旗號方便某些苟且之事吧!子桓哥有妻子,有父母,還有孩子,他有什麼事,好象輪不到你來關心吧!”
“陶濤!”經藝沒想到一向溫溫馴馴的陶濤會說出這樣凌厲的話,羞惱地瞪大了眼,“那你呢,對他這麼維護,不會是妒忌心作怪?”
陶濤微微一笑,沒有接話,而是從蕭子桓口袋裡摸出手機,翻到陶嫣然的號碼撥了過去。
“嫣然姐馬上就過來,子桓哥,我們去大廳裡等。”她向耷拉着頭已經不怎麼清醒的蕭子桓說。
經藝表情扭曲地擋在她的面前,“你是在指責我嗎?”
“你一個未婚女子對人家老公這麼熱情,你不覺得不正常嗎?是的,愛一個人沒有錯,可是你愛的這個男人是別人的老公、別人的父親,你心裡面就沒有一點點障礙?你這樣處心積慮地把子桓哥留在你身邊,到底是什麼用意?告訴你,子桓哥不可能喜歡你的,因爲你根本不懂愛。”
經藝怒到極點,“你以爲你比我好?你搶了別人的男友做老公,就沒一點罪惡感?我告訴你,華燁以前深愛沐歌,現在深愛,將來也深愛,可就是與你之間多了一張證書,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和沐歌在一起了,你是不是很得意?你有沒有好好看華燁,你問問他過得開不開心?你去問問其他朋友,以前的華燁是什麼樣,現在成了什麼樣?華燁這一輩子最失敗的地方就是娶了你。可是你能用證鎖住他的人,能鎖住他的心嗎?”
陶濤努力深呼吸,剋制住幾乎想不顧一切發作的衝動。這邊的聲響已經讓經過的服務生開始竊竊低語了,她低下眼簾,沒再看經藝,扶着蕭子桓走向大廳。
沒等多久,陶嫣然一身的風雪從外面走進來,看到蕭子桓一掌的鮮紅,愣住了。
陶濤吃力地幫她把蕭子桓扶上車,冷風一吹,蕭子桓有點清醒,睜開眼,擠了擠,“我怎麼。。。。。。好象看到我老婆了,不對,不對。。。。。。她纔不理我呢!”
陶嫣然打開車門,讓他躺進後座,他帶血的手掌抓住陶嫣然,“老婆。。。。。。老婆。。。。。。我們別吵了。。。。。。。吵一次,心就傷一次。。。。。。我真怕我會撐不住。。。。。。”
“這是幹嗎,別人在看呢!”陶嫣然眼眶紅紅的,掙開他的手,砰地關上車門,轉過身向陶濤道謝。
陶濤搖手,“嫣然姐,小心點開車。子桓哥其實還象沒長大的孩子,你別和他計較。”
陶嫣然無奈地笑了笑,上車離開。
陶濤怔怔地站在臺階上,紛揚的雪花不多會便把雙肩染白了。“小姐,快進來!”門僮體貼地提醒。
她回過頭,看着奢麗華美的會所,身子怎麼也動彈不了。一股腥甜流到舌尖,她一驚,放開不知何時咬緊的下脣,無聲一笑,對着英俊的門僮點點頭。
門裡門外儼然兩個季節,她一時不能適應。
“陶濤,”手臂突然被人抓住,很用力,用力得她能感覺到一絲的疼痛,用手腕通過經脈一直傳到心裡。她沒有擡頭,盯着亂花的地毯,“我想回去了。”
“向經藝道個歉去。”華燁的聲音冰冷得象外面飄着的雪花。
“我做錯了什麼?”她神情平靜,聲音沒有波瀾起伏。
“她是我從小到大的朋友,你可以不喜歡她,但至少應該給她一份尊重。”一向鎮靜的華燁頭一次現出了急躁之態。
陶濤歪着頭,嘴角又浮出了那絲冷笑,“我有不尊重她嗎?”
“你剛剛沒有說過中傷她的話?她喜歡誰是她的自由,就是她的家人都無權指責,你又憑什麼指手劃腳?”
“你們還真是好朋友,”那個冷笑就象固定在她的嘴邊,她的嘲諷突然來得凌厲而直接,“個個都象皮條客。”
華燁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胸口起伏不定,彷彿極力在壓制,但還是忍無可忍,擡起手臂,“啪”的一聲,陶濤的臉上出現了微紅的指印。
“你太過分了。。。。。。”
話音未落,緊接着一聲脆響,陶濤重重一記耳光揮在了華燁的臉上。她用力極大,自己的手臂都震得有點兒麻木。她細細喘着氣,手腳沒有了一點力氣。
華燁臉上盡是不敢置信。
“你又何嘗不過分。。。。。。”她閉了閉眼,指尖如此冰冷,卻能感覺到他臉上發燙的溫度,嘴裡、心中有如吞嚥了一大塊黃連。
“我們。。。。。。”有兩個字已漫到嘴邊,當她看到許沐歌站在走廊的盡頭,又一點點地咽回肚中,無力地閉了下眼,轉過身,在門僮的瞠目結舌下,拉開門,衝進了茫茫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