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 66 章

午間祭祖結束, 陸則從祠堂離開,想起昨日去明思堂後,聽小娘子在旁吩咐那個叫“惠娘”的嬤嬤, 說明日是冬至, 讓膳房提前煮些餃子, 擺幾桌酒, 叫明思堂裡的僕婦下人, 也私下熱鬧熱鬧。

因着守寡的緣故,明思堂裡是嫌少能熱熱鬧鬧的,尤其逢年過節, 別的院裡張燈結綵,明思堂卻從來冷冷清清。

小娘子心善, 自己受了委屈, 從不說什麼, 好像並不在意,卻有些憐惜跟着她吃苦的下人。

他在一旁坐着看書, 聽她吩咐惠娘。

惠娘出去後,他便抱她到懷裡,親她的額頭,胎兒還沒坐穩,也就只能親親額頭, 權當解解饞了, 旁的事, 卻是不敢做的。親過後, 便問她, “冬至帶你去莊子上好不好?”

小娘子似乎愣了愣,才微微搖搖頭, 小聲道,“明日不是要祭祖嗎?國公爺又不在府裡,二表哥你肯定很忙的,還是算了。”然後,手搭在小腹上,輕聲道,“而且,也不大方便。”

陸則目光跟着落在小娘子還沒顯懷的小腹上,眼神驟然柔和下來,改了口,“是不大方便,那便罷了,等去了宣同,再帶你出去逛逛,以後有的是機會。我十五六歲起,初去宣同,真要算下來,零零散散也待了三四個年頭。戰事空閒的時候,我帶你去打獵。宣同沒京城這麼繁華,也不似蘇州那麼暖和,不過也算得上特別……”

自從有了孩子,陸則對未來的事,一下子有了期許。

他做了幾回夢,都夢見小娘子替他生了個小小娘子,肌膚雪白,睫毛烏黑,咧嘴笑着,實在是個很美好的夢。

小娘子靠在他懷裡,安安靜靜聽着,眉眼溫柔,聽得很認真。陸則垂眼看她,大約是推己及人的緣故,總感覺,小娘子漂漂亮亮的眼睛裡,全是期待。

陸則說罷,兩人便抱着,惠娘進門來傳話,小娘子都沒起身,往日她都要羞得坐起來,怕被別人看去的。

等惠娘走後,陸則便忍不住逗懷裡人,“今天怎麼這麼乖?”

自從是有了孩子,她便越來越乖了,也不躲着和他親近了,他要抱她,她便給抱了,一直抱着,她也不說什麼。大約是懷了孕,就會粘人些,又或許是他把計劃與她說了,她不像以前那麼懸着一顆心,便肯交付真心了。

不管是哪一種,陸則都很高興。

小娘子靠在他懷裡,很安靜,眼睛都不眨一下,陸則忍不住去握了她的手,玩她青蔥似的指尖,他實在是很喜歡這樣和她親近,不帶一點狎弄和輕視。

小娘子也不反抗,很乖順,過了會兒便聽她道,“二表哥,蘇州也很好的。蘇州沒有京城這麼愛下雪,但也很好,我在江家的時候,有個繡樓,是臨河的,一推窗戶,就能看見青綠的河面。有時候會有船家打從河上過,有賣蓮蓬的,丫鬟嘴饞了,便悄悄掛個籃子下去,買幾朵蓮蓬,分着吃。我瞧見一回,她們怕極了,還拿了蓮蓬,來求我別同嬤嬤說……”

小娘子說着,眼裡流露出淡淡的笑意,眉眼蘊笑。

陸則很少聽她提起家裡人,只知道她母親早逝,和父親不親近,有個弟弟,彷彿也因爲生病沒了。剩下的一對同父異母的龍鳳胎弟妹,想來也親近不到哪裡去。

他從宣同回來,還從沒見江家來府裡過,連封信都沒見過,就像沒這個女兒一樣。

他心裡心疼小娘子,便抱她抱得更緊了些,道,“等我們從宣同回來,我帶你回趟蘇州。到時候帶上孩子,不住江家,我另給你造一個繡樓,也給你買蓮蓬吃。”

小娘子眨眨眼,掉下幾顆淚,他從不知道,她這麼能哭,他給她擦眼淚,擦了一顆,很快又有眼淚從那雙水潤的眸子裡涌出來,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

他知道她過去過得不好,也後悔當時兩人剛在一起時,他沒有再溫柔一點,當時憑着本能,又忙於政事,如今真把人放在心尖尖上了,陸則才知道後悔了。

小娘子哭得眼睛紅腫,卻還乖乖點頭答應,“好。”

陸則得了她這一句應承,倒是有點期盼起去蘇州了。他沒去過蘇州,不過聽說那裡很美,江家雖不必去住,但還是要去一趟的,他想去看看小娘子口裡的繡樓,她少女時期住過的閨房,孩童時候玩過的小玩意兒……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等到他要走的時候,小娘子送他到門口,才道,“二表哥若是不忙的話,明天午膳過來用吧。我想做些餃子,許久沒做了。”

陸則自然答應了,又道,“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要自己動手了。叫下人做,你看着就是。”

小娘子乖乖應下,陸則又囑咐了惠娘勸着,要是勸不住,就去立雪堂找他,才走了出去。

快拐彎的時候,他回了頭,見小娘子還在屋檐下,穿着碧青的幅裙和雲白的上衫,一張小臉臥在雪白的絨領裡,顯得很小,面白如雪。

……

陸則想得有些走神,常安大約也覺得奇怪,便低聲喊他,“世子爺?”

陸則纔回過神,摸了摸袖中放着的荷包,這是他給母女倆準備的冬至禮。大小是個節日,不好委屈了母女倆的。

他點點頭,腳下一拐,朝另一邊去了。常安常寧都是他的心腹,二人自然知道這事,便也匆匆跟了上來。

從明思堂側門進,守門的僕婦不在,陸則微微皺眉,想起昨日小娘子吩咐設的午宴,倒也沒再說什麼。

走到廡廊下,一路走來,卻是半個人影都沒看見,連灑掃的僕婦,都沒看見一個,比往日更冷清了,廡廊立柱上掛着的白色燈籠,被風吹得直晃。風低聲嗚咽着,四下空無一人,陸則在戰場上養成的敏銳和警覺,讓他沒來由地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他腳下步子不自覺快了,疾步走過漫長的廡廊,正屋就在眼前,他想起小娘子,眉眼不自覺柔和下來,從袖中取出那個碧青的荷包,這荷包還是小娘子給他做的,其實也不能說是給他做的。

那時兩人還沒像眼下這樣交心,他那時冒犯了她,事後很後悔,本想補償,可見她被刁奴欺負,又忍不住出面,一來二去,倒是牽扯得更深了。他那時糾結了一兩日,還是放不下,縱着自己醉了酒,厚着臉皮來了明思堂,小娘子大約是感激他,沒有拒絕,第二日走時,他瞥見篾籃裡放着的碧青荷包,便順走了。因這顏色鮮嫩,一看就是小娘子的物件,他不好明目張膽戴着,但也一直揣在懷裡,後來更是片刻都不離身。

陸則理了理錦袍,推門而入,門滋啦一聲,屋裡靜悄悄的,陸則剛想喊一聲小娘子的閨名,卻忽的瞥見角落裡砸在地上的茶盞。

和內室那扇半開着的門。

他心頭劇烈一跳,疾步走過去,邁進門檻,然後看見了讓他心頭髮顫的一幕。

往日整潔的內室亂成一片,他疼着護着、連一根手指都不捨得動一下的小娘子,被人壓在牀榻上,鬢髮散亂,手腕被隨意扯下的帳子捆着,嘴裡被塞着一團帳子,猶如一隻待宰的羊羔,惡人舉刀欲屠,她卻毫無還手之力。

那個男人,當朝太子,他所效忠的皇室劉家的兒子,還毫無所覺,撕開小娘子的外裳,低頭要去親她的脖子。

陸則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衝過去的,大約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把劉兆按在地上,一拳拳朝着面門砸下去,直到被聽見動靜,衝進內室的常安常寧二人合力拉開,他才找回一絲理智,全然沒理會地上癱軟成爛泥一樣的劉兆,他走到牀榻邊,平生第一次連手都在打顫,他解開捆在小娘子手腕上的帳子,取下她口中的帳子,將人抱進懷裡,他拍着她的後背,一遍遍道,“沒事,我在……”

小娘子神色怔怔,彷彿是被嚇壞了,流着淚,渾身哆嗦着,嘴裡呢喃道,“對不起,二表哥,對不起……”

“沒有對不起。”陸則沒明白小娘子的意思,他也沒辦法沉下心思考,扯過一旁的錦衾,裹在小娘子身上,“是我不好,是我來遲了。”

他不再理會屋裡的一切,抱着小娘子出了正室,尋了間離正室最遠的廂房,他抱她進屋,丟掉那牀弄髒了的錦衾時,被那雲白錦緞上刺目的紅色,晃得幾乎站不住。

小娘子閉着眼,靠在他懷裡,連聲音都是孱弱的,“很疼……”

陸則拋開那牀錦衾,將人抱到牀榻上,不住的親她的嘴脣、額頭、耳垂,低聲道,“沒事,我在。”

大夫很快趕來了,但孩子還是沒保住。孩子太小了,還沒來得及長成,那樣小小一團。

唯一慶幸的大概是,除了孩子沒保住,小娘子沒有受到什麼實質性的傷害,劉兆還沒來得及對她做什麼。

但饒是如此,失去腹中的孩子,對小娘子而言,也是極大的打擊。

陸則寸步不離守着,對於那個孩子的離開,他沒有顯露分毫,他不願意再聽小娘子同他說對不起,她有什麼錯,她那樣乖的,她是被人欺負的。

他抱小娘子洗了身子,換了身乾淨的裡衣,擦了藥膏,喂她喝了安神藥,守在一旁,等她入睡。

安神藥的效果很好,小娘子很快睡着了,面容蒼白,面上沒有一點血色。

陸則俯身在小娘子額上親了親,沒看守在一旁的惠娘,“你守着她,一步都不許離開。”

說罷,他出了廂房門,常安守在門口,一見他出來,便上前一步,低聲要開口,“世子——”

陸則面無表情,打斷他的話,“人呢?”

常安一滯,大約是怕他衝動,畢竟把太子打成那樣,已經是可以滅族的事情,他大約還想着如何勸一勸自家主子,渾然不知,眼下的陸則,比誰都冷靜,比任何時候都理智。

他非但要殺了劉兆,他還要用最殘忍的方法,折磨他,僅僅只是殺了他,怎麼夠?他要他痛不欲生,跪着求死,他要折磨他到最後一刻,用他的血、他的肉,來祭奠他那個沒來得及降生在世上的孩子。

劉兆也有女兒吧,憑什麼他的女兒,還沒出世就死了,劉兆的女兒,卻可以在東宮享盡榮華富貴?

劉兆也有妻子吧,憑什麼他的妻子,只能病弱躺在榻上,劉兆的妻子,卻能在東宮舒舒服服當她的太子妃?

他甚至恨皇帝,他的舅舅,恨皇后,爲什麼把劉兆養得這幅膽大包天、胡作非爲的性子?

他恨得咬牙切齒,一把奪過常安的劍,進了那間關着劉兆的屋子。

劉兆害怕得縮在角落裡,腥臭的尿,從他的褲腳流出來,淌了一地。他嚥了咽口水,終於不敢擺太子的架子,開口道,“表弟,你聽孤解釋……”

陸則沒有理會劉兆說什麼,他理智得用劍挑落劉兆穿的那件悶青錦袍,丟到一邊,纔將視線落回劉兆身上。

劍起,血噴射出來……

劍落,肉掉在地上……

他面色不變,嫌劉兆太吵,他割掉他的舌頭,卻沒有殺他,他一寸寸割下他的肉。陸則先前就知道,有種刑罰叫凌遲,陸則嫌髒,一直沒用過,今日是第一次用,意外地很熟練。

經過這被刻意拉長的痛苦,劉兆終於沒了動靜,癱在地上,屎尿一地。與其說是屍體,倒不如說,那是一團看不出人形的血骨。

陸則打開門,沒理會白着臉的常安常寧,做了佈置。

他理智地安排好了一切,和劉兆體型一樣的人,深郊飢腸轆轆的野獸,證人證物……他佈置好一切,沒有放過任何細枝末節,然後,他換下那身帶血的錦袍,燒得一乾二淨,換了身乾乾淨淨的直裰,不留一點血腥味,纔回了廂房。

小娘子還睡着,很安靜,他在她身邊坐下,握着她的手。

只是死了個劉兆,怎麼夠呢?那條爛命,怎麼能償還小娘子受過的苦,怎麼能償還他女兒那一條活生生的命。

它還那樣小,小的連屍體都不能留下來。

……

“夫君,你怎麼了?”江晚芙睡到一半,被身旁人抱得有些疼,她醒過來,卻發現陸則閉着眼,流着淚,眉頭皺得死緊,神情極爲痛苦,彷彿沉浸在什麼夢魘中。

江晚芙忙喚了好幾聲,“夫君……夫君、”

“陸則……”

“二表哥……”

陸則猛的從夢裡醒來,他怔愣一瞬,目光落到望着他的小娘子面上。

小娘子面上仍有些睏乏,面頰還殘留着壓在枕上而生成的紅痕,她柔柔望着他,眼睛裡沒有夢中的悲痛和害怕,盛滿了關切,“夫君,是不是做噩夢了?我去給你倒杯水好不好?”

說罷,江晚芙便要下榻。

剛掀開錦衾,便被陸則從後牢牢抱住,他抱得很緊,甚至抱得她有點疼,江晚芙愣了愣,覺得這樣的陸則,和平日裡沉穩的世子,很不一樣,讓她整顆心都不自覺軟了下來。

她回身抱住陸則,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小聲安慰道,“夫君,你別怕,只是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