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 明思堂裡。
陸致回到正屋,天都快黑了,生母夏姨娘正在屋裡等他, 見他進門, 趕忙迎上來, 面上喜色壓都壓不住, 絮絮叨叨說着話。
“這一天折騰下來, 累了吧?快進屋,曉得你肯定要被灌酒,姨娘下廚, 做了一桌子的菜,燒鹿肉、鱸魚羹、火腿炒筍尖……這個竹筍哪, 是你舅舅自己挖的冬筍, 攏共就一揹簍, 姨娘叫人剝的最嫩的筍心,攢一起, 才那麼一小碟子,又鮮又嫩。你舅舅也是聽說你定親了,說不是正經親戚,不好上門,但禮是不好少的, 才眼巴巴弄了一揹簍冬筍來, 說你不嫌棄就好。”
陸致聽着, 打起精神, 搖頭道, “舅舅一番心意,我怎麼會嫌棄。姨娘, 你也坐,別忙活了,我自己來。”
說着,舀了碗鱸魚羹,遞給夏姨娘。又夾了一筷子筍尖,送進嘴裡,他其實嘗不出什麼味道,有點味同嚼蠟,但仍是道,“果真很鮮。該叫舅舅留下喝口酒的。”
夏姨娘喝着兒子給舀的鱸魚羹,心裡美滋滋的,又見他這樣敬重自己的兄長,更是覺得貼心,可嘴上卻道,“喝什麼酒,你舅舅這個人啊,嘴上也沒個把門的,到時候給你丟臉了。今日是你的喜日子,你那未婚妻啊,姨娘私下叫人去打聽過了,是個好的,她父親又在翰林院,是翰林院吧?”
陸致放下筷子,“是翰林院。”
夏姨娘道,“姨娘也不懂,但聽別人說,翰林院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說好些子大官都是翰林院出來的,你老丈人要是能幫襯你一把,是再好不過的。”
閣臣十之八/九,都出自翰林院不錯,但翰林院多的人,一輩子領着那點月俸混日子,並非人人都可以入閣的。不過姨娘一介後宅婦人,平素也沒機會出門交際,就算託人去打聽,也無非是找舅舅幫忙,打聽來的,不過是坊間雜七雜八的消息,纔會說出這些話。
陸致心裡明白,也體諒生母一番苦心,並不解釋什麼,只笑了笑,給她夾了一筷子火腿肉。
夏姨娘又絮絮叨叨說起話來,無非是盼着早日抱孫子之類的話,她今日高興,話也比以往多了些,翻來覆去,顯得有些囉嗦,但陸致從頭到尾,一直細細聽着,時不時應上一兩句,並不嫌她煩。
倒是夏姨娘,那股子興奮勁兒過了,又恢復了平日裡的木訥。
她不是個很聰明的人,甚至是蠢笨的,相貌平平,目不識丁,人也談不上機靈有趣,一切都乏善可陳。這些年,唯二叫人高看一眼的事情,大約也只有被衛國公選中做姨娘,和生下陸致。
前者改變了她前半生的貧苦和卑微,讓她衣食無憂,後者成了她後半生唯一的寄託。
“姨娘就是高興……”夏姨娘低聲呢喃着,眼睛裡流出了淚,手摸了摸兒子的臉,道,“你別怪姨娘和林若柳鬧,姨娘是怕你爲了她,不肯娶妻了。這不行的,妾就是妾,妾也只是妾,上不了檯面的,姨娘知道的。”
她自己就是妾,當了幾十年,別人看起來,她衣食無憂,主母也從不爲難,逢年過節,都有賞賜,稱得上舒舒服服,就連嫂子都羨慕她,可妾就是妾,是上不了檯面的。她日日待着宣香院裡,除了明思堂,哪裡都不去,她知足,她守着本分,兒子才能過得好。
但林若柳不是,她太不知道本分了,太不肯知足了。她會霸着大郎,她的心太大了,一個妾,怎麼可以有那種心思?她會害了大郎的。
陸致聽得鼻子一酸,擡手替淚眼漣漣的生母擦了臉,低聲道,“兒子知道,兒子不怪您。”
夏姨娘自己擦了淚,露出笑,眼角有細細的皺紋,笑起來就很明顯,“不說這些了,今天是喜日子,不該哭的。姨娘就是太高興了,一想到你就要成家了,就心裡高興。姨娘也不盼你當什麼大官,平平安安的,夫妻和睦,膝下有兒有女,姨娘心裡就知足了。都這麼晚了,姨娘該回去了,你早點睡,明日還要去上值。”
陸致起身,“我送您。”
送到月門外,夏姨娘就不要兒子送了,硬叫他回去,陸致答應了,她才帶着個嬤嬤走了。
陸致在月門外站了會兒,肩上落了些雪,寒意都鑽進骨頭縫裡了,他纔回過神,朝回走。
採紅在廡廊下,見他回來了,便屈膝福身,“大爺今日是歇林姨娘那裡,還是……”
陸致搖搖頭,“我去書房。”
採紅應下,很快叫僕婦送了爐子進書房,又怕自家主子要留宿書房,還抱了牀錦衾,把書房裡的榻鋪上了,拍的鬆軟了,纔要退出去。
陸致正坐在書桌前發怔,聽見腳步聲,擡了眼,見採紅正要退下,倒是喊了她,“你上個月告假,說你娘病了。如今可好了?”
採紅自是受寵若驚,忙道,“回大爺,奴婢娘好多了。您給的銀子,奴婢哥哥拿去請了大夫,吃了半個月的藥,現在能下牀了。奴婢想,銀子不能叫您出,這樣不合規矩,奴婢這個月起,月銀就不要了,反正吃住都在府裡,也花不了什麼。”
陸致好歹是府裡的大爺,怎麼會缺那麼點錢,採紅、採蓮兩人,伺候了他這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幫一把算不什麼。所以,他只搖搖頭,“不用了。”
說完,不等採紅開口,便道,“下去吧,不用守着了。我今晚就宿在書房了。”
採紅屈膝應下,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隨着門被關上,屋裡徹底靜了下來,書桌臨窗,推出去就是竹林,如今冬日,竹葉落了大半,風一吹,竹枝碰撞,窸窸窣窣的聲響。陸致發了會兒呆,走到博古架邊上,蹲下/身,取出香囊,抖落一枚鑰匙,打開最底下抽屜上的鎖。
鎖舌彈開,抽屜被輕輕拉開,露出裡面一卷畫軸。
沒有裝裱,只是一卷很素的畫紙,被小心捲起,用一根綢緞繫着,小心被主人珍藏在最難找到的地方。
陸致愣了片刻,才伸出手,取出那一卷畫,起身,回到書桌前,徐徐展開,剛好鋪滿半個桌面。
他垂下眼,怔怔看着畫上的人,女子站在甲板上,穿着青綠色繡芙蓉枝對襟襦衫,素白繡芙蓉花裙邊的羅裙,背後是巍峨羣山和波光粼粼的江面,裹挾着溼氣的江風,吹開她的帷帽,烏黑亮滑如上好綢緞的長髮,被江風拂起,露出帷幔底下那一張臉。
色若芙蓉,肌膚雪白,眉如遠黛,脣似桃李,微微含着笑,眸似春水,盈盈睫笑。
底下有筆跡潦草的落款。
十一月初九夜。摘星樓。
那是二人成親那一天,他沒醉,卻在衆人散去後,去了摘星樓,摘星樓裡,他喝得爛醉,發泄一般,畫了這幅畫。
他的畫技,一向比不過二弟,常常被老師說過於拘泥死板,少了些靈氣和意氣,這一副他醉酒時所作的畫,卻全然沒有那些毛病,畫里人那樣鮮活,鮮活得猶如下一秒,就會從畫裡走出來,盈盈朝他屈膝,如初見時那樣,喚他一聲。
大表哥。
哪怕隔了這麼久,再看這幅畫,陸致仍是心頭一顫,閉了閉眼,緩了良久,才睜開眼,取過那副畫,一角湊到燒着的鎏金燈邊,紙本就乾燥易燃,火舌一下子舔上了畫紙。
巍峨羣山、江面、船隻,很快被燒去,在那火舌即將燒到畫里人的臉時,陸致忽的撲滅了那火。
他頹唐坐回了椅子裡,看了眼那畫裡含笑望着他的小娘子,在心裡朝自己道,最後一晚了。
這是最後一晚了,過了今晚,他再也不會對自己的弟妹,存有這樣齷齪的念頭,但是今晚,他不想燒了這幅畫。
只當最後一次的放縱了。
陸致沒有再燒那副畫,他用袖子掃去那些帶着餘熱的殘灰,將畫平整鋪在桌面上,垂下眼,細細看着。
……
梆子敲過幾聲,紅杏進屋,見姨娘還坐在梳妝鏡前,小心走過去,低聲詢問,“姨娘,早點歇息吧……”
林若柳沒回頭,怔怔望着鏡子裡的自己,“大表哥呢?”
紅杏抿抿脣,小心道,“聽採紅姐姐說,大爺今晚有事,就不過來了,要歇在書房。”
林若柳聽得有點想笑,今晚能有什麼事,定親的日子,高興還來不及,能有什麼事啊?但她沒說話,連張口都覺得有點累,她只是站起來,朝外走,紅杏要追,她也只一句,“別跟着。”
出了跨院,她朝書房的方向去,門外沒有人守着,林若柳也沒在意,徑直推門進去。
她來的路上,心裡充斥着難過,她很想問問陸致,是不是有了正妻,便不要她了,可到了地方,看見一身單薄的錦袍,趴在書桌上,沉沉睡着的陸致,她的心,一下子軟了。
這是她愛慕的人,哪怕是做妾,都要在一起的人。
她那樣喜歡他的,怎麼捨得他爲難?
林若柳瞥見掛着的披風,走了過去,取下來,走到書桌邊,正想輕輕給陸致披上,眼睛掃到他手肘下壓着的物件時,整個人一愣,身上驟然一股寒氣,沿着她的脊椎,一直攀到後腦。
十一月初九夜。
摘星樓。
那個她疼得幾欲死去,失去孩子的夜晚,她以爲他在忙,其實,他在摘星樓裡,畫了這樣一幅畫。
陸致去摘星樓,是後悔了吧?
他後悔那一天火海里,先救了她,他後悔了,倘若心裡沒有後悔動搖,他怎麼會去那裡。
他後悔了,要是回到那一天,他會選擇救江晚芙。
這個從心底冒出來的猜測,讓林若柳整個人,打了個寒顫,猶如赤身裸體,置身冰天雪地裡,既難堪,又冷得徹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