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心機

那一晚大少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一切。

夢寐以求的, 是什麼?是不是緣着得到了,纔會在一夜之間,又變成了撫在他額頭上的那隻柔軟的手, 還有, 耳邊縈繞着的那些個喃喃細語。

甦醒後, 是次日中午。他發現自己的手上多了串手工做的木佛珠, 趙依依說, 或許是怕驚擾到他的緣故,葉萱就這樣趴睡在他牀頭直至天明方走。

之後,每天晚上八點, 葉萱會準時出現在醫院,帶着需要他簽字的文件, 還有Dina和歐陽珊。她會很細緻地、如同講故事般, 把每一份需要他簽字的文件的前因後果都解釋得非常詳盡, 完了,還會客客氣氣地轉向歐陽珊和Dina問:“是這樣的吧?”、“我沒說錯吧?”、“你們覺得還有需要補充的地方嗎?”;簽完字, 她會將這一天的工作,哪怕雞零狗碎的事,都說給他聽,有些過程比較複雜的,或是認爲需要大少來定奪的, 她會只開個頭, 然後, 衝着Dina或歐陽珊說:“我喝口水, 你來接着講吧”;最刻意的是, 結束了所有的彙報後,她會找個藉口獨自起身離開房間迴避, 留下Dina和歐陽珊大眼看小眼,尷尬異常地坐在那。

剛開始,大少沒意識到,還埋怨她囉嗦,叫她以後不要把那兩人帶來,可是,葉萱笑笑,依舊。於是,他明白了:她是要她倆來作證,證明她在公司裡的所有工作,對他來說,都是透明的。

還沒容他自這份領悟中回過神來,Dina又帶來個事:單輝一馬當先,在雷森的高管考評系統首先被淘汰出來,那人在葉萱開全行業績彙報會時,衝進去當着一干經理、行長的面大吵大鬧,起初葉萱還翹着腳如同賞戲般看着他表演,誰知自從單輝罵到她是狐狸精、迷惑着大少妄圖自己上位時,不知怎麼回事,葉萱驚跳起來。見戳到她的痛處,單輝哪有相讓之理,話越罵越難聽,句句指她處心積慮要篡奪瑁輝產業,結果,葉萱崩潰在這些話裡,她失常地當着所有中高管人員爲自己辯解。若不是Dina見勢不妙,叫來大飛和保全將兩人分開,情形,只怕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即便如此,相信全行上下,都知道了葉萱的死穴。

“大少,”Dina擔憂地說:“按說葉總不應該是這樣的……”

大少神思恍惚,沒仔細聽Dina後面的話。葉萱,當然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威懾趙依依、強收新柴氏600萬質保金,“□□”央行張科長,何曾,懼過千夫指?這次,卻在單輝的垂死掙扎中犯下低級錯誤……,她究竟領悟了些什麼,以至於忌諱得成了自己的破綻?

撫玩着手腕裡的那串木佛珠,想到不知道她的知道,大少打了個大大的寒噤,不行,不能再任由她保留她的“知道”了。今兒哄也好、詐也好,總是要她竹筒倒豆,一粒不拉地全告訴自己。於是,沉聲說道:“Dina,問葉萱現在能不能到醫院來。”

“大少,”Dina苦笑,欲言又止,抗不住他已有些怒火的注視,嚅嚅開口:“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總覺得自行慶後,葉總對我的態度明顯變得客氣,許多該我、不該我管的,她都要和我通個氣,我想,她對您安排我……,心裡已經有數了。”

他伸手揉了揉有些悶痛的胸口,將之前的怒氣揉下,語氣平和地說:“我安排你跟她,是因爲你呆行裡的時間比她長,經驗較她豐富,能幫上她的忙,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別的意思,葉萱是個很單純的人,你不用想得太多。”

那是我自己理解錯了?Dina咬咬脣。boss翻手雲,覆手雨,風雲動靜都只在他一個人的掌心。

“那,還需要我打電話叫葉總來嗎?”

大少擺擺手:“你先回去吧。對了,行慶前夕怡心是不是去找過葉萱?”

還敢說沒別的意思?Dina心底暗歎一句,答:“沒有吧。葉總一般忙完公司裡的事就去檢查現場佈置,然後就到您這兒來了。噢,行慶前一天晚上柴少去大都會碰過她,不過,沒聊上幾句就走了。”

柴少?柴俊!大少眼中精光一閃。

這麼大的風波,就算我想不說,定然也有人早早向你彙報了吧。

葉萱是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到醫院的,現在,天色已經全暗下來了,她卻仍在樓下兜圈子。一想到大少那雙凌厲的眼睛今晚將會尤如武俠小說裡描述的那把“黯然銷魂劍”般,在她身上紮上無數個窟窿,別說進去,便連擡足的勇氣都沒了。

“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她哀號着抱頭坐入路邊長椅,單輝鬧事早在意料之中,之前都還在和大少開玩笑,說要早點準備好茶盞糕點,當看場表演的,豈料,一聽單輝污衊她要篡奪瑁輝產業,腦子便象是炸開了般,行爲失常,言語失控……。

唉!再多懊惱、後悔,都晚了,想不上樓去,也是不可能的。挪着沉重的腿,葉萱終於明白了“步履維艱”這詞是什麼意思。

“來了?我正準備打你電話的。”走到病房門口,葉萱還有些猶豫進不進,門便自裡啓開。面前,大少坐在輪椅裡笑語妟然。

呃!

沒有怒火?

沒有責罵?

確定?

葉萱幾疑自己是在做夢,直至他的手伸過來將她的手牽起。

“在醫院呆了那麼久,我都快悶死了,今天晚上陪我出去遛遛吧。”他依舊帶着笑說。

現在,葉萱可以確定了,沒有怒火,沒有責罵,大少,溫厚如常。

“你……你想去哪裡?”她的聲音裡全是不爭氣的歉疚與怯弱。

大少裝作什麼都沒聽出來,拈起她方纔坐在長椅上時沾在襯衣角邊上的一片草葉,彈落,說:“去吃日本菜吧,我記得有次你問刺身是什麼,當時我心裡就記下了要帶你去吃,誰知道,忙忙碌碌地,竟會擱到現在。走吧,放依依假,讓大飛送我們去,今天就讓我把許你的無數承諾了卻那麼一個。”

忽攸之間,一片潮溼便涌入了葉萱的眼眶,連自己都不記得了曾問過這話,偏偏,對他來說,似乎就從未忘記過。

“你胃不好,不能吃那些生冷的食物”,她低低說。

“不要緊,我可以要份蒸魚糕。”

二十分鐘後,葉萱和大少坐在了暢鬆園。穿日式服裝的侍者拿來餐單,葉萱示意遞給大少,憶起她不知道刺身,大少理所當然地自行爲她點菜。

“刺身要三文魚的,好不好?”他象徵性地徵求她的意見。

“好!”

“他這兒的什錦壽司做得不錯,來一份?”

“好!”他問什麼她都說好。

……

完畢,將餐單遞還給侍者,他隨口問道:“你還想要點別的什麼嗎?”

“嗯,”她眼珠轉轉,對侍者說:“你們這裡有沒有莧菜葉做的天婦羅?”

耳聽她吐出如此專業的料理菜名,大少臉色一沉,目不轉睛地凝望着她,直至葉萱感覺到了異樣,露出不安的神情。

侍者合門而去,大少手指敲打着桌面,良久,緩緩而語:“我,的確很自我,是不是?”

葉萱驚駭,忘了回話。

“你不再是當初的小私助,別說日本料理,法國菜、韓國菜、西餐、火鍋……,你早就已經在各種各樣的應酬中吃遍,我卻始終只按自己的理解行事,送你禮物也好、裝飾新居也好,都是如此,我沒有問過你喜不喜歡,也從來沒問過是不是你想要的。”

“瑁!”她被這番自責給嚇着了。

他勉強提起個笑,繼續說:“我是個殘疾人,又不懂如何關愛你,就算有錢又怎麼樣,仍舊買不來你內心真正的喜好。相反,你靚麗又聰慧,卻事事遷就我、爲着我着想,卻不提半分要求。”

眼見她想插話進來,大少用手勢止住她,搶着說:“我知道,你寬慰過我,可是,我還是怕得來常常想到這裡就強迫自己止住。萱,你別笑我,我是,真的怕。怕你把憐當成了愛,怕你的細膩與遷就是以前做私助裡遺留下來的下屬對上司的懼,怕你有一天清醒後會對我留下一句sorry。”

葉萱終於按捺不住了:“你,你胡說些什麼?”

她的眼中慢慢浮上了怒氣,雙眸一動不動的盯着他,曾經不惜剖開最隱私的初戀來向你表白,結果你還是這般患得患失。

在她的注視下,他臉上的笑雖然越來越牽強,但卻努力地保持着,似乎是對尊嚴最後的維繫。

兩人都不再說話,屋子裡的空氣一時凝固了下來。他伸手拿起桌上的清酒杯,緩緩舉至脣邊,那杯裡,盪漾得幾欲滴出的酒暴露了與手一樣顫慄的心。

於是,葉萱嘆了口氣,挪坐到他身邊,取下他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將頭埋入他懷裡,幽幽地說:“瑁,還要我說多少次,你在我眼裡,不是CEO,不是殘疾人士,就只是陳瑁輝,我憐你是愛,遷就你是愛,照顧你,仍是愛,我就是喜歡你自我、喜歡你按自己的理解行事,喜歡你兇我、罵我,卻又拿我沒轍。你究竟我要怎麼說,才能相信我,不再懷疑我、懷疑愛。”

“做回你自己,”他捧起她的臉,嚴肅、認真的表情令得葉萱有那麼一秒以爲他的這些話不是臨場發揮,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聰明得會自負,有主見,但有時又有些小脾氣的葉萱,不要太遷就我,但是還是要很細緻地照顧我,開心或者不開心的事統統都要告訴我,再爲難的事都不能瞞着我……。”

聽到這,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氣氛瞬時舒緩。

“瑁,你肯定看過《河東獅吼》這片的。”

“河東獅吼?”他不甚明白地皺了皺眉。

此刻的葉萱,與其說是因爲找着件有趣的事兒而顯得靈動起來,倒不如說是爲大少如此容易的“條件”而放鬆了下來。看起來,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他並不是多疑別的,他只是對這份感情還有些敏感,有些不自信。自己現在應該做的,不是謹小慎微地與他針尖對麥芒,而是要多些同齡女孩的調皮與頑劣,讓他相信,那座天平,彼此間同重。

她伸手挽入他的脖子,將嘴脣湊在他耳邊,吐氣如蘭,聲音很卡通地說:“瑁,你要我做到這些,很容易嘛,只是,下面我所說的,你都要答應喲。”

“你要什麼,我都給。”

“從現在開始,你只許對我一個人好,要寵我,不能騙我。”

“呃?嗯,好!”

“答應我的每一件事情,你都要做到,對我講的每一句話都要是真心,不許騙我,罵我。”

“不難。”

“我開心時,你要陪我開心;我不開心時,你要哄我開心。”

“……。”

“永遠都要覺得我是最漂亮的,夢裡也只見我一個,在你心裡只有我。”

“Waiter(服務生),請幫我打120,這時有人病發了啦……。”

“唔,瑁,你壞,快答應,快答應我,否則我以後都不理你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