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不依不饒的在內室大聲喊:“十丫頭有個好歹,我拉上宛帔,不跟你過了!”
“母親!”之畋聽到母親在裡面大發脾氣,急忙進來,“母親先別生氣,青黛回來了,說父親已經讓帔姨把靜漪接回杏廬了。就是靜漪不太好……”
杜氏一聽,忙吩咐人:“備轎!”
……
地牢裡,靜漪耳朵貼在石板地上,聽着下面潺潺的泉水聲;上方的小孔中,透進來風雨交加的聲響…汊…
嘩啦嘩啦響,鐵門下面被拉開了一點。
有人說,十小姐,吃一點東西吧。
靜漪聞到糕點的香味。可能還有粥。在潮溼陰暗、有股子刺鼻黴味的空間裡,這香味顯得是如此的突兀朕。
藉着外面投射進來那一瞬的光,她看見了這些食物。
她已經幾天滴水粒米未進了,腸胃裡早就沒了感覺。聞到飯香,也沒有能引起她的興趣……興許是,她被關在這裡,慢慢的也就想通了。坎院雖然不是監獄,她也不是死囚,但她根本就沒打算再出去。
關一輩子也罷了,就算死在這裡也罷了。
她是不能任人擺佈。
她挪動了兩下,手指尖終於碰到了衣兜裡那輕薄的方片兒。
地牢裡陰冷黴溼的味兒,也掩不了這方片兒上煦暖的香。
輕輕的,熱乎乎的。
她熟悉極了。
他用的不是尋常的墨,也不是尋常的紙,雖不名貴。而是戴家家傳的技藝。他說,他從小就是聽着家中後院作坊裡家僕手工撈紙的“譁、譁、譁”的聲響長大的,有陣子不聽這聲響,心裡會空落落的……
他曾送她一匣子紙箋。
淡淡的黃色,對着光看,梅花若隱若現。隨着光線的移動,那梅花忽深忽淺,像在隨風飄搖,更有暗香浮動……
他說,靜漪,靜靜的,是靜靜的漣漪。
她問,那你是什麼?
是啊,他是什麼?他是煦暖的陽光,不小心投到水波上的,煦暖的陽光……
她抖抖索索的打開那方片,輕輕的印在了臉上。
看不到,聞到也是好的。
就好像他溫潤的手指,輕輕的拂過她額前的劉海兒,小聲的說:靜漪,我要拿你怎麼辦呢?
眼淚是滾滾的落下去了。
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問,小姐、小姐……小姐你還好嗎?小姐……
她的意識有些模糊了,好像魂魄已經離開了身體,心裡的難受和身上的痛楚都已經和她無關。她漂浮在半空中,這陰暗潮溼,燈光如豆的牢房裡,她能看見門外涌進來一簇人,一位中年美婦人撥開衆人便撲到了地上,一把抱起地上那昏死過去良久的女子,猛然間痛哭失聲……
……
杏廬。
馮宛帔守着從地牢裡擡出來的靜漪,淚流滿面。
靜漪的奶媽喬媽、翠喜等人看着宛帔親手給靜漪擦拭着身上的傷口,無不哽咽出聲。
“老爺真下得去手啊……”喬媽流着淚,“我們小姐,什麼時候遭過這樣的罪啊!我的傻小姐……”
靜漪雪白的皮膚,白的透明,隱隱的透着肉色,看得到那健康的肌肉似的,平日裡,是多麼的美麗啊!可這會兒,一道道的血痕,結了痂,不得不給她剪掉那貼身的衣衫,纔不至於再撕扯了皮肉下來。
宛帔一邊輕手輕腳的剪,一邊掉眼淚。
這幾日她見不着靜漪,心急如焚,倒沒有哭;看着靜漪這副樣子,她實在是忍不住了。
她小心的給靜漪擦拭着身子。
靜漪那精緻的臉上,下巴頦兒、頸子上,也有些許擦傷。
宛帔咬着牙,淚眼模糊的,都看不清這孩子的模樣了。眼淚吧嗒吧嗒落下去,落在靜漪的傷口上,昏迷中的靜漪抽搐了一下,乾裂的嘴脣間,逸出一陣低呼,沙啞極了……宛帔心好像被刀子剜了一下似的。
急忙去擦那滴淚痕,這一低頭,一連串的眼淚落下去,倒像燙着了靜漪似的,靜漪慢慢的睜開了眼,“……娘……”
宛帔撲在靜漪身上,“漪兒……漪兒我的孩子……”
“太太……”喬媽和翠喜叫道,“太太快別這樣,小姐暈過去了。”
宛帔懷裡的靜漪,渾身發燙,像是一團炭火。
宛帔心裡一陣着急,她咬着牙,給靜漪蓋上被子,“大夫還沒到?”
“應該快了。姑太太讓九少爺親自開車去接了。”翠喜說。姑太太來時,正好趕上他們接了小姐回來,二話沒說就讓打電話給九少爺去接大夫了。
“若漪兒有什麼好歹……我……”宛帔把手帕按在臉上,“我也不活了!”
“太太您可千萬別這麼說……”喬媽抹着眼淚。
宛帔仍是痛哭。
冷雨紛紛的秋夜裡,這樣的哭聲傳出去,格外的悽清。
匆匆促促的,外面有人來報,說太太來了。
宛帔聽到杜氏的聲音,也聽到程芳雲的聲音,她們在說什麼,她已經沒精神理會。
“漪兒,漪兒你醒醒,只要你醒來,娘什麼都依你……”宛帔低聲。
……
靜漪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後了。
一睜眼,便是她熟悉的淡青羅帳,用了兩年了,不新不舊的,帳上繡的一簇簇的墨菊栩栩如生……她舔了一下嘴脣,確信她是在自己牀上,而且,天開始涼了,羅帳都換了……
有人來了,羅帳被掀開一邊。
她輕輕的轉了下頭。
“漪兒?你醒了?”宛帔看到靜漪烏黑的眸子,怔了下,將羅帳掛起。
“小姐醒了!終於醒了……喬媽、翠喜……小姐醒了!”
靜漪看看出現在母親身邊的人,是喬媽、翠喜、翡寶……除了秋薇,都在。
“秋薇呢?”靜漪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能開口問。
宛帔給靜漪掩了掩被子,安慰她說:“你醒過來就好,醒過來就好。”
“娘,秋薇呢?”靜漪追問。
宛帔沉默片刻,看着女兒執拗的表情,才說:“漪兒放心,秋薇沒事。”
靜漪閉上眼睛。
宛帔說:“漪兒,你好了以後,就留在娘身邊……咱哪兒都不去了,好不好?”
靜漪就覺得母親的聲音忽遠忽近的,她彷彿是在船上。
還是,其實她已經在船上了,這一切的痛苦,不過是一個噩夢?
多麼希望是這樣的啊。
宛帔等翠喜把藥端過來,親手來喂靜漪吃。
“漪兒,你可得好好兒的……你三哥前日電報裡,還特地問起你來呢。他數年不歸,歸來看到你這副樣子,可讓他心裡怎麼好受?”宛帔輕聲的說。
靜漪拿過藥碗來,一氣兒的喝下去。
藥苦的很,她推開翠喜給她預備的冰糖。
“三哥要回來了?”她問。
“就這一兩日。說是搭飛機回來。”宛帔看着靜漪。
家裡得了三少爺之忱回來的準信兒,就好像有了件喜事兒。馬上又是中秋節,杜氏藉着這個由頭,讓上上下下的準備一番,也省的人少把心思都放在杏廬、放在十小姐靜漪這裡。
宛帔沒有跟靜漪說其他的。
尤其陶家聽說靜漪“病重”,陶駟的太太雅媚親自登門問候的事,她更不能說。
杜氏說,這位精明強幹的陶家二少奶奶,此番前來,對靜漪逃婚的事隻字不提,但對文定之事,也隻字未提。卻提了提七爺陶驤因有要事前陣子去了南京,將於近日返回北平。
宛帔心中自是五味雜陳。
陶驤,她只見過那一回。看上去,倒是個端正持重的年輕人……
宛帔拿着帕子給靜漪擦着額上的汗。
這孩子身子虛弱的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將養的完全恢復元氣。
這種情況下,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同意,把她送出門去的。
宛帔想着,背過臉去,拿手帕擦了擦眼角。
程之忱望着舷窗外白裡泛灰的雲層。有點涼,他將皮衣領子豎起來。
副機長從駕駛艙出來,將風鏡往上推了推,在飛機的轟鳴聲中,大聲問:“還好嗎?”
程之忱點頭,也大聲說:“很好。”
“老家是北平?這是回家了?”
“是。”程之忱回答。
“我是重慶人。”副機長在他對面坐下來,“多久沒回家了?”
程之忱想了想,說:“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