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陶驤點點頭。
靜漪倚在他身前,幾乎全身的重量都負擔在他身上,此時發覺他異樣,更是手臂勾着他的頸子,專注地望着他的眼……陶驤拍着她的背,一言不發。
靜漪索性甩脫了鞋子,赤腳踩在他的腳背上。
她新近很喜歡這樣,讓他慢慢挪動着腳步,帶着她從這邊走到那邊……他也樂此不疲。只是今晚,看得出來,他並不是很有心情。
靜漪親了親他,揮手將唱針拿開,從他腳上挪下來,說:“我給你放水,洗個熱水澡去……明早晚些起來,去騎騎馬或者遊游泳,回來一定神清氣爽了的。櫞”
陶驤卻不肯立即去,也不放她去,而是順勢坐在了沙發上,拉着她坐在自己身邊。
靜漪明白他這就是心情不很好的樣子了,難得他肯讓她知道自己心情不好,只是他不說,她當然不知道該從何處起始好開解他一番。
陶驤見她面有爲難之色,倒笑了笑,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掬”
“嗯?”靜漪索性起身,坐到他腿上來。禮服垂垂綴綴的,她嫌囉嗦,一雙圓潤白皙的小腿踢了又踢,露出粉白的腳來,踏在他身側。“沒什麼大不了,眉還皺成這樣……騙誰呢?”她說着話,一雙手使勁兒地去按摩陶驤的眉心。
“慶功會,既是已經晚了,索性再晚兩日。仲成也剛剛從迪化回來,就讓他稍事休整;不日費玉明也到了,再辦不遲。”陶驤由着靜漪的小手在他臉上搓揉着,說。
靜漪按住了他的眉,才聽清他說的是什麼,皺眉道:“慶功會等他,他又不是主角。”
陶驤這陣子不痛快,多半是跟這個馬上要走馬上任的費玉明有關。此人人還沒有到蘭州,在南京已經意氣風發地大肆宣揚其政見,顯然他的到來,勢必跟隨着他所謂的各種革新。就算她是個閉門不出的婦人,也知道此地政商兩界盤根錯節的聯繫,一個外來的和尚這般高調,來到此地怎麼念這部經呢?
“平叛一事,他督導有功。等一等他,也應該。”陶驤淡淡地說。
靜漪歪了頭看他一會兒,笑出來。
“笑什麼?”陶驤一低頭,額頭碰着靜漪的。
“你做出這樣子的時候,真可怕。”靜漪晃了晃頭,兩人額頭摩擦着,發熱。
“那你怕我嗎?”陶驤問。
靜漪閉了眼,長長的睫毛覆下來,沒出聲。
“嗯?”陶驤追問。
“有時候,還是有點怕。”靜漪被追問不過,只得說。
他深沉的心思她並不能時時都摸得準。摸不準的時候她會覺得不安。
“生氣了?”他不說話,她問,“我的意思是……”
“怕一點也好。”陶驤將她抱起來,往臥室走去,“不然你豈不是無法無天了?”
慶功會果然第二日便被陶驤下令推遲了。逄敦煌見了靜漪都說,這姓費的可是銅盆大的一張臉,我們在前線殺敵的都不如在後方動動嘴皮子的人。靜漪是在保育院遇到同是來探望孩子們的逄敦煌的。
在棲雲大營呆了將近一個月的逄敦煌,彷彿在山中日子過的頗爲滋潤,看上去精神百倍。這次回來顯然也是順便要去任秀芳和趙仕民結婚儀式觀禮的。靜漪還是關心他,問道:“在棲雲山可還好?”
逄敦煌笑笑,便說:“除了不好的事,都還好。”
他雖是笑着說的,語氣也頗輕鬆自在,靜漪卻也知道棲雲大營的複雜。那支精銳部隊,從前全是陶駿的人把持,陶驤花了很大的力氣纔拿下。逄敦煌再有法子,他與陶驤還不同,更難讓棲雲營上上下下的人心服口服、死心塌地。不過這對陶驤來說可能是好事,他看重的便是逄敦煌的手段。
靜漪也笑笑,逄敦煌看了,就說:“瞞不過你。他們總有黔驢技窮的時候,到時候看我的……任大炮婚禮,請了你麼?”
逄敦煌不欲與靜漪談那些枯燥無味的帶兵之事。
“請了的。姑奶奶會去觀禮,我陪老太太一道過去的。”靜漪說。
逄敦煌聽了,說句“如此甚好”。
靜漪見他若有所思,反而不如剛纔那樣健談,問道:“怎麼?”
“這位趙醫生,竟真的在這裡安營紮寨了。”逄敦煌微笑着說。
靜漪輕聲道:“這也尋常。任醫生在哪裡,他自然想在哪裡安營紮寨的。”
逄敦煌一笑,點着頭道:“照你這麼說,是很說的通的。”
靜漪心裡一動,說:“難道還有什麼別的理由不成?”
逄敦煌搖頭道:“我只是覺得,他們感情也未免太好了些,真讓人眼紅。”
他分明是在說笑,靜漪聽了也想笑,卻忍住了,道:“你這是什麼道理,難道人家感情好也可疑麼?”
正巧這時候喬瑟夫招呼他們兩位去喝咖啡,逄敦煌笑着請靜漪走在前頭,一副說不過靜漪要告饒的樣子。喬瑟夫煮的咖啡一向好,靜漪和逄敦煌都是不怎麼喜愛的,也都各自來了一杯。
“陶司令接見威廉傳教士的時候,聽說他最不習慣的是此地沒有好咖啡喝,隔天讓人送給他兩大包。威廉只分給我一小包。”喬瑟夫笑眯眯地說着,比劃着咖啡豆有多少。
逄敦煌笑起來。
靜漪先是意外,接着道:“他卻是很能體會這個的。”
喬瑟夫笑着點頭。
有教工進來找他談事情,他起身離開,逄敦煌小聲說:“陶司令纔是有政治家的頭腦和風度呢。”
靜漪聽着他像在說笑,道:“不過兩包咖啡豆……”
“咖啡豆事小,傳教士背後的國家事大。”逄敦煌微笑着,看靜漪不語,“來,喝咖啡。不說這些。”
靜漪果然不想說這些。
咖啡很好喝,同陶驤每日喝的味道還是不太一樣。
她纔不管陶驤接見傳教士、送傳教士禮物背後會有什麼樣的深意呢。
逄敦煌見靜漪沉默,只笑笑,不再說什麼。
靜漪是很聰慧的女子,只是她在不想聰慧的時候,也很會把自己的聰慧都藏起來……
從保育院出來,逄敦煌要回家探望父母,順道護送靜漪一段。
他的車子跟在靜漪車後,緩緩而行。
靜漪的車子就要出巷口的時候,忽然間剎住了車。還好他的車子保持了適當的車距,也急忙剎車。正不知爲何,就見一隊儀仗前導經過巷口,白花花的一片,是出殯的隊伍。
隊伍很長,足足有一刻鐘才經過巷口。滿街的黃表紙飄灑着,炎熱的天氣裡,那紙張簡直要被陽光點着了。
逄敦煌按了按喇叭,靜漪乘坐的車子才啓動。出了巷子,過了兩條街,他再按喇叭,同她分道揚鑣。
靜漪在車上坐着,臉色不好看。
許是她這兩日有點心神不寧,出門遇到這個,難免不舒服些。
車子到銅獅子巷,老張停了車。靜漪進門便看到堆在門廳裡的好多東西,僕役在叢管家指揮下在清點。看到她來,叢管家過來請安,同她說這些都是七爺讓預備好了,回頭預備送到主席官邸去的……他說着把清單交給靜漪。靜漪今日來也是爲了這件事。接過來清單,靜漪仔細看了。官邸在東城省政府後面,日常該有人照看的。雖然公公陶盛川兼任時從未正式入住過官邸,那裡還是有人維護的好好的。
靜漪看看,補充了幾樣讓叢管家去辦,交待這兩日備齊了送過去,到時候她會去檢驗的。
她也得服氣陶驤的細緻。無論如何該做的他都要做到最好。連這樣的細處都能考慮到。
叢管家請她裡面休息下,靜漪想了想,說就水閣裡坐一坐,涼快涼快吧。
此時近午,天還不算很熱,她倒是想在院子裡走走。已經有很久不曾來了……很多花木都是今春新植的,長的並不算很好。叢管家跟在靜漪身後,許是看她留意花木長勢,解釋說比起往年來,園子裡的景緻只有五六分,算不上好。
“去冬養護的不好麼?”靜漪站在水閣外,看水中層層疊疊的蓮葉,倒是開的極好。“這麼多年的宅子,花兒匠又都是老人,怎麼會呢?”
叢管家沉吟片刻,說:“也沒有糟踐很多……去歲天寒,凍死一些。還有一些,是七爺有天喝了酒,拿刀砍了的……那陣子七爺心緒不佳。”
“這就是了。”靜漪低聲道。
他那性子,上來一陣子,便是狠的。
她嘆了口氣,說:“可惜了那些花木……好在還能補的起來。”
“便是不能補的,老花兒匠都留了根,慢慢再培植。就是再得幾十年纔能有原先的樣子。”叢管家忙說。
靜漪進了水閣坐,叢管家早吩咐侍女送來茶。靜漪讓他去忙了,只說自己要在這裡靜靜坐一會兒。叢管家見她沒有帶人來,便讓使女在外頭守着聽候差遣。靜漪索性脫了鞋子,坐在陶驤那用來讀書辦公也用來休息的榻榻米上。枕邊有幾本書。她過去,隨手拿起一本來,卻被下面一本吸住了目光。她猶豫片刻,伸手取過來——是一本褐色皮面的小書。書脊上有燙金的字體。翻開來,古色古香的紙張和排版,都讓這本書和其他的書有些迥然不同。然而這不是讓她最驚訝的。讓她驚訝的是這本書,除了扉頁上的簽名,和她的那本幾乎一模一樣——扉頁上的一行英文,字體有點潦草,是Si-Tao,竟是陶駟的書。
她隨手翻了翻。
詩集裡的很多詩,她原先都能整首整首地背下來……她輕輕將書合上,照舊放回那枕頭邊。倒把那枕頭拿起來拍了拍,弄整齊些。枕頭上繡的是並蒂蓮花,湖綠的底子粉色的花,用的有點舊了,還是好看的……她發了呆似的看着枕頭,聽到聲響纔回頭。是使女在外頭坐着打瞌睡了,頭不小心碰在竹簾上。
她輕聲說了句:“別在那涼地上坐着,冰着身子不得了的。”
那使女幾乎驚跳起來,慌着說七少奶奶對不住。
小使女年紀不過十五六歲,樣子很是可愛。
靜漪讓她進來,看看她,憨直的模樣很有幾分像草珠。
“叫什麼?”靜漪問道。
“回少奶奶話,叫小桔。”小桔輕快地回答。
靜漪問了她年紀,到陶家幾年了。小桔口齒清晰,一一地回答了她。靜漪看了看面前的茶點,捻了塊糕餅拿在手中。糕餅有花香,點綴的花瓣,應該是牡丹花釀的。
“冬哥兒媳婦如今還在這裡麼?”靜漪問。
“平常都不在的。這個月廚娘家中有事,叢管家讓她替工,日日都來的。”小桔說。
“你去告訴廚房,我要點牡丹餅拿着,讓她給我送來。”靜漪將牡丹餅掰了一塊,放入口中。
有點甜膩。比起家中廚娘做的,甜是甜了太多。
她隔着薄薄的竹簾望着外頭大片的水,雪白的蓮花在陽光呀晶亮耀眼……這園子裡的景就算只有平常五六分,也足夠看的了。
“七少奶奶。”外頭有人來了。
“進來吧。”靜漪沒有動,依舊靠在小桌上。
聽到腳步聲輕輕地移近,纔回頭,草珠捧着一個紅漆食盒站在那裡,低了頭行禮。
“放下吧,走的時候我讓人拿上。”靜漪說。打量着草珠。草珠看上去依舊黑,只是比起之前來瘦了好些。她不開口讓她走,她只得站着。“總說讓你帶着瓜兒來給我看看,老也不來。”
草珠這才擡眼看了靜漪,又迅速低了頭,說:“是,少奶奶。”
靜漪聽得出來她有些哽咽,也不忍心,便說:“往後再做牡丹餅,少放一二分砂糖就好。”
“是。”草珠答應着,眼淚便要往下滾。
靜漪看了她一會兒,轉回臉去,依舊望着窗外,問:“去的時候還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