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源還沒有示範到位,靜漪轉身時又踏錯一步。跳舞鞋子的跟又細又高,踩在腳面上還旋了一下,何思源疼的幾乎沒叫出來,只得硬生生的慢下來,但手依舊拉着靜漪的手,勉強的笑道:“密斯程,跳舞課不及格,原來是真的。”“我早就說了嘛。”靜漪柔聲細氣的,臉上惶恐之色畢現,“真對不住。”
“沒關係,來,我教你。這樣……”何思源原本使勁的捏着靜漪的手不鬆開,因爲教旋轉的舞步,他擡高左手,右手劃了一個圈,示意靜漪旋轉一下,“對……就這樣,很好……”
靜漪半個圈都還沒有轉完,就覺得自己擡高的手被人一拉,她連續不由自主的踏了兩步出去,一擡頭,就發現對面站着的人換成了陶驤,她剛想順勢轉開,就被陶驤握住了手——讓何思源狠狠的拉住手不得掙脫的時候她都沒有慌張,陶驤大手一握她的手指尖,她立刻背後寒毛直豎——此時她聽到無垢笑着說:“密斯特何自己的舞都跳的不夠好,怎麼還能教人呢?來,我們交換舞伴。這樣密斯特何也不至於帶着我表妹瞎跳,反而讓別人也跳不好舞了——你們這哪是跳舞,分明是螃蟹橫爬。”無垢抱着手臂笑夠了,一擡手,等着何思源。
何思源剛剛全副心思都在初識的程靜漪身上,只覺得這嬌嫩的女子美豔至極,須得一親芳澤纔好;此時他追求多時不得的趙無垢忽然對他態度大爲轉變,他不禁一時飄飄然——那程靜漪美則美矣,畢竟沒有趙無垢這般會跳會笑,交際場上皇后一般的人物……他當下笑着挽起無垢來,說:“難得三小姐賞臉,在下自當奉陪。”他說着抖了抖腳。方纔確實被踩的腳痛,但見到媚眼如絲的趙無垢,這點腳痛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靜漪就見這油頭粉面的男子將她的表姐幾乎是挾持了去,氣不打一處來。她擡頭狠瞪了陶驤一眼。這一瞪,發現陶驤正看着她,而她的手還被陶驤握着。她頓時更有氣,就想甩開他的手離開。她還沒等把手抽出來,陶驤一隻手已經將她的腰扶住了。
她的纖腰不盈一握,被他輕輕的帶入懷中。
“喂!”靜漪脫口而出,“你要幹嘛!”那手分明只是輕輕的一扶,她卻像被烙鐵烙到似的,待要後退,又發現他的手臂格外有力,根本就逃不開。
陶驤略低頭,在她耳畔上方低聲說:“一曲未盡,當然是跳舞。”
“誰要跟你跳舞!”靜漪奪手。
又沒奪動,陶驤穩穩的,聲色不動間,將她拉的更靠近自己些。
靜漪窘的滿面通紅。
衆目睽睽之下,她又不能佛袖而去。她抿了脣,心想收拾你還不容易,只需依樣畫葫蘆而已。
於是便將手虛虛的搭在陶驤的膊頭,保持着身體的姿態和距離。陶驤身高臂長,控制幅度比何思源大太多,她也看出來自己實在是沒辦法輕易的脫離他。她本想緩緩的來,不料陶驤根本不給她跳錯的機會。她每踩出一步,他總是預先後撤;再踩出一步,明明是就要踩到他那柔軟光潔的皮鞋了,他又是恰好躲開——兩個人竟不是在跳舞,而是在玩躲貓貓的遊戲……而靜漪是又要對付陶驤,又要分出一點心思看着何思源和無垢,又要琢磨下一步踩在何處,又要算計陶驤別與何思源似的,把她往人少處帶,未免就落了下風。
陶驤倒是不緊不慢的,由着她。其實不知不覺的,靜漪對陶驤的防備逐漸放鬆,也就隨上了陶驤的步子。
靜漪轉眼瞥見孔遠遒那冷眼正盯着何思源和無垢,心裡頓時有點打鼓,不由的就想朝那個方向去。
陶驤一隻手攬着她的腰,一隻手託着她纖巧的手腕,也看了眼孔遠遒——孔遠遒就在帶着黃珍妮與何趙二人擦肩而過時,迅雷不及掩耳一般,與何思源交換了舞伴,並且更迅速的,將無垢帶離了那裡,黃珍妮與何思源對視一眼,兩人倒也客氣,尷尬只是片刻,便舞在一處——陶驤低頭,靜漪仍然凝神在望,看這情形,她已經忘了她自個兒的處境了……
這麼近的看,她發間的飾物累累綴綴,看的人都替她累。
也不知這是否就是程家女兒做派:今晚到場的程氏姐妹三人,倒無一例外的盛裝,多少都有些氣勢凌人。
靜漪見無垢與遠遒離開,片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正完美配合着陶驤的步幅。
其實也說不上是她配合陶驤,還是陶驤配合她,總之他們倆正在將這剩下的一點點曲子,演繹的很好。
她擡頭看陶驤——他板着的臉上有種讓人說不清究竟是什麼的神氣——她頓時又覺得心裡不舒服起來,彆扭的只想立刻擺脫他。她一時哪兒還想的起來,面前這個人,分明是救過她一命的人……她只記得今晚的種種……
恰在此時,一曲完結。
陶驤鬆開她的手,兩人站在舞池的中央,禮貌的互相道謝致意。
陶驤微微鞠躬,在直起身的一剎那,托起她的手,一直將她送到場邊。
有那麼一會兒,兩人立在一處,陶驤沉默,靜漪怔忡。
靜漪是覺得自己有話要說,還沒待她開口,就聽陶驤低聲道:“那麼,再會,程小姐。”
遠遠的有人招呼他,他轉身離去的時候,從侍應手中拿了一杯香檳酒,高高的舉了一下。
靜漪看他穿過舞池中未散的人羣,走到對面去。那裡一羣摩登男女,正在等他,待他過去,紛紛將他圍在中間——他個子還真高,在那些人裡,仍是出衆的——他在說什麼吧,雖沒有笑,但看得出來他心情不錯……那羣人裡有人回頭看她,似是在問他什麼。他沒有往這邊看,只是拿起酒杯來喝了酒。於是那裡就安靜了瞬間,忽然間爆發出一陣大笑來……靜漪轉身就走。
直到走到院中,她才鬆開手。
原來手已經攥的太牢而發疼。
她站下來,略定了定神,看看四周圍鶯聲燕語,滿園花香在有些清涼的夜間的空氣裡流動,聽到一陣笑聲,東邊廊下,之慎遠達和幾個年輕人在說笑……她慢慢的走起來,走到了門邊,穿門而過,往西園戲樓去了。
……
靜漪到西園戲樓的時候,壓軸戲的《游龍戲鳳》正演至酣處。她悄悄的走到杜氏母親身後的位子上坐下來,看戲正看的如癡如醉的太太小姐們竟沒有一人分神招呼她。靜漪想想剛纔的驚心動魄,再看看這邊,簡直像換了人間一般。
然而她一向對京戲是沒有興趣的,儘管坐在這裡,盡力的想把戲聽進去,還是覺得無聊。心裡的煩亂無處可排解,她就拿了一個小瓷碟,剝起了瓜子殼,將剝好的瓜子仁再放到杜氏母親手邊——剝到後來,竟打起了哈欠,恰好臺上正德帝正唱着“好人家來歹人家,不該斜插這海棠花。招扭捏捏捏扭扭十分俊雅,*就在這朵海棠花。”忽聽進去這幾句,又覺着好笑,竟真的“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惹得前排坐着的一位少婦回過頭來看她。
靜漪發覺,忙點頭致歉。那少婦微微一笑,回過頭去,跟她身邊的一位夫人說了句什麼,那位夫人點了點頭。好一會兒之後,那位夫人雖然並沒有回過頭來朝這邊看一眼,靜漪仍覺得她好似腦後長眼一般將自己從上到下打量了個遍,頓時如芒刺在背。這一來一去雖都像啞劇一般,還是驚動了杜氏,她轉頭瞪了靜漪一眼。靜漪只好笑着捧了小瓷碟遞過去,當賠罪。
杜氏戳了一下她的額角,才撮了把瓜子仁,邊吃邊看戲,低聲說:“前面坐的是陶夫人和她的二兒媳婦。”
瓜子皮一下子扎進了指甲印子裡,靜漪忙甩開。
是陶家的女眷,難怪……
杜氏拉過她的手,輕輕的拍了拍,以示安慰。
後面的戲再旖旎動人,靜漪也一字都聽不進去了。她只擔心等下戲結束了,要怎麼面對……她的擔心在隨後變成了多餘的。
不一會兒,孔家的女招待員進來,蹲下來在陶家二少奶奶身邊低語幾句。二少奶奶片刻之後,便扶着陶夫人起了身。
陶夫人身材很高,一襲黑絲絨金線繡旗袍,穿着簡單且隆重,無端的就給人很大的壓力。
孔太太早已接到通報,陪着陶夫人起身,送她出去——陶夫人在轉身的時候,對着杜氏略微點頭致意,隨後便闊步離開了戲樓。
靜漪長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