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雲開雨霽的虹 (二)

梅豔春見靜漪坐在椅子上聽完她的彙報,含着笑意,半晌不言語,問:“程院長,您怎麼看?”

“當然是能多爭取些更好。”靜漪微笑着說。她的精神大爲振奮。

梅豔春拍着手,說:“我就是這主意呢!”

靜漪鬆口氣,說:“總算有成效。等新院長來了,我可以卸去這副重擔。”

她說着,揉着肩膀,彷彿肩上真有一副重擔在挑,已經將她壓的腰痠背痛似的。

梅豔春猶豫了下,說:“恐怕……”

靜漪擡眼看她。

梅豔春將一份電報放在她面前,說:“dr.johnson染疾,不能赴任。”

靜漪幾乎倒吸一口涼氣。

她打開電報仔細一看,暗暗叫苦。電報中不但說明dr.johnson染疾不能來中國就職,更明確告之她必須堅守職位……她想起恩師那慈祥中含着威嚴的目光,也許從她離開巴爾的摩的那天起,恩師便已經做好了這樣的安排。

她覺得自己並非不能勝任這個職責。但從她本心來講,她寧可早日回到她的工作中去,清靜地做專科醫生。她可以親手接生可愛的粉嘟嘟的嬰兒,聽到他們來到世界上的第一聲哭叫,是十分美妙的……當然,如果如願能夠帶走遂心就更好了。

她想到這裡,心裡一痛。剛剛振奮起來的精神也低落下來。

梅豔春看着她,有些奇怪。

靜漪把電報放下,問:“小梅,與平先生和傅先生的見面都約在了什麼時間?”

小梅照着她的筆記本念給她聽。

她把這幾個重要約會分別安排在了兩天。

靜漪記下來,等小梅出去,她給逄敦煌電`話——他昨晚走後,到現在一直沒有消息。

逄敦煌的副官說逄軍長一早就出門了。問她有什麼事情。她語塞,彷彿找他也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於是含糊地說不必了。

靜漪放下電`話,沒過幾分鐘,逄敦煌把電`話打了回來。

“怎麼那麼着急找我?”逄敦煌那裡背景嘈雜,對着話筒大聲吼。

靜漪說:“我可沒着急。”

“沒有才怪。我跑到這裡來都找得到我……晚上可有一頓飯給我?”逄敦煌又大聲吼。

“好。”靜漪很痛快地答應。

逄敦煌昨晚負氣離去,她覺得心中不安。

哪知逄敦煌聽她應允了這頓晚飯,在電`話裡哈哈大笑,一點不愉快的意思都沒有。彷彿一頓晚飯就已經足夠讓他釋懷。

電`話掛了靜漪彷彿還聽得到那笑聲……她再低落的心情聽到逄敦煌這般爽朗的大笑也不能不被感染。

他們是多年未見的老友,總要找個機會坐下來聊一聊這些年各自的經歷。她也有些話想同敦煌說。他總是爲着她好,不吝惜給她支持,也會毫不猶豫地教訓她。她是何其幸運,得了逄敦煌這樣的朋友。十餘年了,他們從認得到現在,已有這麼久……這十餘年的經歷,她甚至覺得像活了幾輩子。而逄敦煌始終都給她支持。

小梅進來給她送上咖啡,她看看小梅,微笑。

小梅被她看的莫名其妙,又問不出什麼,便出去了。

靜漪把咖啡慢慢地啜着,聽到樹枝敲打窗子的聲音,她回頭。霧濛濛的天,冷的很。她搓着手,看到手指上的戒指……陶驤那些話語也鑽進耳朵裡來。

直到此刻,她還是不能想象,她是如何不但面對了他,還對他講出了那麼沉重和痛苦的往事的……他也如此。

她再不想承認,也還是能體會到,他的痛苦並不比她少。

被敲門聲驚動,她手一晃,杯中的咖啡潑了點出來,洇進毛衣裡,沁涼。

“請進。”她拿了毛巾擦着衣服。

“程院長,有客人。”小梅進來,神色竟有些異樣。

靜漪就知道來客一定非比尋常,果然小梅壓低聲音說“是夫人”。

現如今當得起“夫人”稱號的,靜漪不做第二人想。

她說:“請。”

話音一落,小梅還沒有轉身,外面的人已經走了進來。

身上是黑色的“一口鐘”。她和她的丈夫一樣,偏愛這樣一件看上去更加令人高高在上的外袍。不過此時,外面在下雨,一口鐘倒是能隔了寒氣。

靜漪開口叫她:“三嫂。”

索雁臨示意侍從官將門關好。她美麗的眼睛望着靜漪。

長久未見,索雁臨依舊是高高的身材,然而比起當年來,顯得稍稍豐腴了些,就愈發高貴。

“你還肯叫我聲三嫂,怎麼就總不肯見我一面?”索雁臨將手套摘下來,走過來,捧着靜漪的肩膀,看看她,眼睛裡閃着淚光。眼看那淚就要落下來,只是她控制的極好。“你讓我好等,靜漪。”

靜漪被索雁臨擁抱,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多年不變的濃郁芬芳,絕不張揚。

“三嫂,你我今日之身份地位,相差懸殊。貿然相見,多有不便。”靜漪請索雁臨坐下,坦白地說出自己的顧慮。這是託詞,卻也是實話。

索雁臨沉吟。

小梅將咖啡奉上。靜漪和雁臨看到上來的咖啡是清咖,都會心一笑。

“你有個很乖巧的秘書。”索雁臨道。並沒有碰那咖啡。

靜漪看着索雁臨深邃的眸子,微微一笑。

她無話可主動說,因此等着索雁臨開口。

果不其然索雁臨道:“我來是想勸你去南京的。之忱惦記你。父親和母親更是惦記你。如果你實在不想見之忱,下個月他會去巡視戰區,我將陪同他前往。大約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他不在南京。”

“三嫂,我……”

“靜漪,何苦固執如此?父母親年事已高,就是你三哥,也已經生了白髮。陶驤都已經放下,你呢?”索雁臨直視靜漪。她是位美麗優雅的女士,可目光中總有些令人不能忽略的威嚴。

靜漪抿着脣。

陶驤放下……她心裡一陣亂顫。

陶驤就算是放下了,也還不打算放過她。

“三嫂,等我爭取到遂心,我就不再固執。”靜漪問。

索雁臨半晌不語。

“三嫂,”靜漪轉着手上的戒指,“我是想回去探望母親的。”

索雁臨點點頭,說:“母親最惦念你。父親雖從來不提,每年你生辰,父親總記得讓人做面。”

“他們都好嗎?”靜漪問。

“三太太年前過世,胃癌。四太太還好。三太太一走,現如今陪着母親的,多半是她。怹們都見了老。靜漪,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程家也有很多對不住你的地方。這麼多年過去了,心裡再有什麼,也請你暫時放一放,給怹們一點慰藉。而且,父親身體這兩年也不太好了。”索雁臨說。

靜漪沉默。

索雁臨明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讓靜漪改*度自然非一日一時之功。

“我另外還有活動安排,就不在你這裡多耽擱了。我們改日見面再詳聊。今天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索雁臨說着,從手袋裡拿出一張紙片來,放在茶几上。

靜漪看出來是支票,忙推辭。

“這不是給你的。知道你是不想沾我們的光。我從私人的賬戶裡撥出一點款項來資助慈濟。雖是杯水車薪,也算是對你的一點支持。不要拒絕。你也是事業女性,知道該怎麼公私分明。”索雁臨認真地說。

“既然是這樣,我就替慈濟全體同仁謝過三嫂。”靜漪收了支票。

索雁臨聽着靜漪滴水不漏的應答,無懈可擊的客氣和禮貌之餘,讓她未免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比起當年三嫂三嫂的叫着她的那個嬌憨的少女,或者面紅耳赤和她分解事理的那個靜漪,眼下這個成熟理智的女子,讓她覺得陌生。

但她還是說靜漪,我們等你回家。

靜漪沒有立即表示什麼。

不過她還是在靜漪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逝的柔情……她幾乎是即刻便放下心來。

再成熟冷靜,在內心深處,這還是那個對家人永遠溫柔的小十。

……

雖約了逄敦煌共進晚餐,靜漪還是在下班後先去探望秋薇。中途特意讓司機停了車,買了好些水果和點心,塞滿了大半個車廂。

圖虎翼還在家,僕人上去稟報,他親自下來接靜漪。

“七少奶奶。”他依舊那麼稱呼靜漪。

靜漪嘆口氣。沒有硬讓他改過來。看他面色不佳,問道:“沒休息好?秋薇怎麼樣?”

圖虎翼說:“老在哭。”

靜漪沉默片刻,說:“我上去看看她。你也別太難過了。”

圖虎翼跟在靜漪身後,輕聲說:“我就是心疼她吃苦了。”

靜漪趁轉彎看了看圖虎翼。

樓上走廊裡噼裡啪啦一陣腳步聲,伴着頑童們的嬉戲。顯然孩子們並不知道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靜漪往上一望,聽到圖虎翼說:“老太太到了,七少把遂心小姐接回去住了。老太太這陣子沒見遂心小姐,想念的很。”

“嗯。”靜漪點頭,繼續上樓。

那幾個男孩子看到圖虎翼,喊着撲過來,小猴子似的抱大腿的抱大腿、攀肩膀的攀肩膀……最小的那一個纔會走路不久,看着哥哥們纏着父親,也要過來,看媽在他身後追着,緊張不已。

她看圖虎翼疲於應付這一堆兒子,覺得有趣極了。又看了一會兒才悄悄地往秋薇房裡去。碧璽恰好出來,看到她,忙請她進去。

靜漪進門前又看了眼那父子五人——圖虎翼一手抱了一個小的,領着兩個……還差一個便五子登科了。

辛苦自不必說,若有煩惱,恐怕也是幸福的煩惱吧。

她看了一會兒,才進門。

“小姐?”秋薇看到她進來,叫她。

靜漪關上`門,笑道:“我還是頭一回看到你那四個寶貝兒子湊齊了。一個個都活潑健康的很。只是像阿圖比像你多些。”

都虎頭虎腦的,想必將來長大些,個頂個兒都是好樣兒的男子漢。

秋薇擦着鼻子,說:“像他有什麼好,愣頭愣腦的。”

靜漪聽這話覺得有點不對,過來坐到*邊,問:“怎麼,和阿圖鬧意見了?”她回手拉了下窗簾,光透進來,看着蓬着頭髮的秋薇,“你們聚少離多的,還捨得把時間用來吵架?他在外頭帶兵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這辛苦,要多體諒他些。”

“小姐,你不知道他和我說什麼……說沒了就沒了,打起仗來,反而是拖累……又不是我非想要的……現在拿這個話來和我說……”秋薇說着就要哭,委屈的不得了的樣子。

靜漪原本是想安慰她,見她如此,一時倒無話。因看到一旁有熱水壺,給秋薇倒了杯熱水。回來依舊坐下,不發聲。秋薇接過熱水來,靜靜地望了一會兒靜漪,只覺得千頭萬緒都纏在心頭,又不知該從何說起,索性就真的哭起來。

靜漪被她一哭,認真哭的發了呆。

“你要再哭,我可就不要你了。”靜漪忽然說。

秋薇住了聲,片刻,乾脆大聲哭起來。

哭的氣斷聲噎的。驚動了外面,圖虎翼敲門進來,手足無措地看着秋薇哭、靜漪在一旁薄怒。靜漪揮了下手讓他先出去,他猶豫片刻遵命執行。

“還哭?”靜漪煩躁地說。

秋薇抽抽噎噎地,抹着淚。

“小姐,你小時候老這麼嚇唬我……”她說。

靜漪悻悻地哼了一聲,說:“虧你還想着呢。那還不住聲?”

“想着。這輩子都想着……我有時候做惡夢,半夜驚醒,他問我做了什麼噩夢,我說,我聽見小姐說不要我了……”秋薇說着又哭。手帕都溼了好幾條了。

靜漪知道老話說的,月子裡的人是不能哭的。她倒不太信這個。秋薇悲痛,不讓她哭一哭,更是不好。

“他還會安慰我,說你現在不歸少奶奶了,你歸我。她不要你了,還有我……”秋薇擤着鼻子,又哭。

“你自個兒聽聽你的話,阿圖這樣待你,你還要哭什麼?”靜漪沒好氣地問。

秋薇哇哇哭了這半晌,好像痛快些了。被靜漪這麼一問,也不吭氣。

靜漪起身去給她擰了一把熱毛巾,說:“他說的倒也沒錯。一則是寬慰你的話,二則這也是實情。”

“都說這場仗打不久……”秋薇擦着臉,望着靜漪,語氣裡有些遲疑。

靜漪看她,輕聲說:“打仗的事兒,誰說的準?”

“那,小姐也是因爲這個,要回來帶走囡囡?”秋薇問。

說到遂心,秋薇立即就變的清醒起來。她端詳着靜漪。她猶豫着,似有什麼話想問又不便立即問出口。

靜漪看了她的神色,說:“我昨晚見過他了。”

秋薇點頭,說:“阿圖問起來,我就猜,姑爺肯定也馬上知道的。說不定早就知道你回來了……姑爺做事,誰也猜不透。那……小姐,你們見了面,姑爺有沒有爲難你?”

靜漪聽着秋薇一連好幾個“姑爺”稱呼着,看了她,想想圖虎翼還不是照舊稱呼她七少奶奶……於是只說:“沒有爲難我。我總歸欠他一個交待。”

秋薇愣愣地瞅了靜漪,說:“小姐,我不是想惹你傷心。我也想知道,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靜漪轉着手上的戒指。

“秋薇,我不能再回想……我只能說我盡了我所有的力量。”她輕聲地說,“燦兒是在我懷裡走的。我虧欠他的,只有來世再給。如果來世,我們還有緣分做母子。”

“小姐……”秋薇眼淚又流下來。

靜漪想對她笑一笑的,卻沒笑出來,“是你這個丫頭多事,非要問。我已經不傷心了,真的……我還有囡囡。要是她肯認我,我還能成爲一個母親。”

“她怎麼會不認你呢?”秋薇擦着眼淚。

靜漪苦笑。

事情不是那麼容易的,她當然清楚。

“慢慢兒來吧。”靜漪說。

“囡囡不知道多想要個媽媽。小姐,到時候我會幫你跟囡囡解釋的……”秋薇說。就算旁人不知,她總是知道靜漪有多難的。

靜漪看了她,說:“她還小。恐怕理解不了的。忽然來了一個媽媽,讓她如何是好?”

她雖是這麼說着,想到遂心那小模樣兒,心就柔軟下來,一時發酸,一時又酥麻……

……

靜漪回到家中,李嬸已經遵照她的吩咐把晚飯準備好。按照逄敦煌的口味,這頓晚飯都是西北名菜。雖說在這裡,怎麼做大約都做不出那粗獷的味道,好歹是對敦煌的一種尊重。

逄敦煌準時赴約,進門就嚷嚷餓了。

靜漪看他一身軍裝都被霧氣打溼了,就知道他今天一定是在外面奔波了一日。她準備好碗筷,等着逄敦煌坐下來吃飯。

逄敦煌進了餐廳,看着她穿着家居的舒適棉袍坐在飯桌邊,等他過去坐下,親手給他盛了一碗湯,不禁感慨。還沒開口,靜漪就指着他手邊的溼毛巾讓他擦手,並說:“不準說混賬話。”

敦煌笑嘻嘻的,說:“怎麼知道我要說的是混賬話?”

靜漪看他一眼,說:“你老這麼着,我可就難說了啊。”

逄敦煌笑笑,埋頭吃飯。

靜漪倒吃的不多,老給逄敦煌佈菜。

“這麼一桌子菜,你都不好好吃,回頭可不準跟人說,我是大肚漢。”敦煌開玩笑。看得出來靜漪心情很低落。

“就是做給你吃的。”靜漪說。

李嬸上了最後一道菜,下去了。餐廳裡只留了個小女傭伺候。

“你家的廚子當真不一般。”敦煌說。

靜漪笑笑,說:“當然不一般。”

“這道能以假亂真的黃河鯉魚,該做給牧之吃——我今日隨他跑了一整天。午飯都沒吃。他不餓,我們還餓呢。他忙起來是玩兒命的忙。這些日子部隊休整,他本該休息的。你知道別的將官部隊休整都做什麼?第二戰區的宋長官,帶着三房姨太太從重慶飛到上海,專門置辦行頭。其他人更不消說,只有你想不出的、沒有他們做不來的。就他,想起來抽查哪裡,馬上就要去。天上下刀子也去。跟着他的人沒有個不膽戰心驚的。苦也是真苦。”逄敦煌夾了一塊魚,看看靜漪沒有特別反感的樣子,繼續說,“他那年有一次胃出血。是喝酒喝傷了,那之後,就戒了酒。就從那時候開始老太太才堅持讓他再娶的。老太太說他連個太太都沒有,她在的時候還能料理他,有一天她不在了,他身邊不能沒人。你也知道牧之極孝順。老太太發話,他還是扛着。還不是因爲你的緣故?”

“省身。”靜漪開口。

逄敦煌擡頭。靜漪一稱呼他的字,就沒好話要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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