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空軍的孩子。”小梅補充道。
靜漪對小梅的說法略覺納悶。她一進門,沙發上坐着的那個少年,馬上站了起來,給她敬了個禮,叫道:“小嬸嬸。”
清秀至極的一個小夥子,身量並不算高,因爲還沒長成,但是臉上清楚地印着陶家直系子孫的眉眼特徵。
“麒麟兒?”靜漪幾乎失聲叫道。“陶宗麒!”
“是我,小嬸嬸。”陶宗麒摘了帽子。
靜漪看着他,說不出話來了。
但是她看着陶宗麒身上的軍裝,“麟兒,你這是……”
“我父親支持我考進了空軍飛行學校。七叔也同意了。小嬸嬸,我會成爲飛行員的。”陶宗麒微笑着說。這個清秀的少年,神態間滿是自豪和喜悅。
“可是你才……”她頓時有些急了,“你父親和七叔怎麼能同意!你才幾歲?你還在讀書的年紀……而且你是陶家唯一的男孩子,他們是……他們怎麼能!”
陶宗麒笑着,有點靦腆。
還依稀是那個伏在她膝頭跟她玩笑的幼兒,已經長的細瘦高挑,非常像陶駿,也有幾分符黎貞的影子。
“麟兒,你……”靜漪心裡有些亂。
頭腦中因爲見到麒麟的驚喜,和被這消息帶來的衝擊混在一起,她簡直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看這樣子,這孩子被陶駿教養的極好;可會不會就是太好了,所以他纔會十幾歲,便要去參軍上戰場?
“不行。”靜漪立即說,“不行,我要同你七叔去說……打仗得我們大人在先,你一個孩子!”
陶宗麒笑了,拉住她說:“小嬸嬸,都說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七叔身先士卒,我怎麼能落後?何況我現在只是學生,還摸不到飛機呢。”
“雖然是學生……”靜漪皺着眉。
她看到過也聽到過戰爭的殘酷。幾十年來這個國家戰亂不斷,娃娃兵從來都不是新鮮事。當前線的大批傷亡,需要後方的新鮮血液往上輸送的時候,年齡便已經不是首要問題。更何況就如眼下的麒麟兒這樣的熱血青年,早已把國家放在個人之上……
陶宗麒笑道:“小嬸嬸,我只有幾個鐘頭的假,得馬上回去。我剛剛回去見過奶奶和小妹妹,才知道您回來了,趕緊來見您。”
靜漪多年沒見麒麟兒,當然是捨不得他馬上離開。
尤其是這麼危險的時候,真不知道從此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
看出她擔心,陶宗麒說:“日本人叫囂一舉拿下全中國,我們當然不會如他們所願。我想這場仗絕不是幾個月內能結束的,恐怕要打上幾年。到時候,我也能夠排上用場的。小嬸嬸放心,我不會給陶家丟人的。”
靜漪很想說最希望麒麟做的不是他不要給陶家丟人,而是希望他能在戰爭中也保全自己。可是面對這一腔熱血的麒麟,她說不出口。
靜漪扶着他的手臂,說:“多保重,麟兒。我爲你驕傲。”
陶宗麒起來,給她敬個禮。
告別的時候,他擁抱靜漪。
他說:“小嬸嬸,在我心裡,您和我母親一樣。請您多保重。我會平安回來的。”
靜漪忍着淚,送他走。
陶宗麒跳上等着他的吉普車。一班同他一樣意氣風發的年輕的軍校學員在車上,其中還有一個英俊少年,對着她吹口哨。
靜漪揮手。
她知道這些空軍小夥子。
當他們真的在戰場上升空,每一次飛行,抱定的是有去無回。
她給了他們一個飛吻,擺擺手,微笑。
他們是孩子,也將是這個國家的英雄……
她回到辦公室去,在通訊記錄中翻了半晌,連日曆牌都翻了,也沒找到陶驤的電?話號碼。
她喊小梅進來,問道:“陶司令的電?話?”
梅豔春想了想,說:“我來想辦法。”她走過來,拿起話筒來,撥着號碼盤。
靜漪坐下來,聽着她在電?話裡左轉右轉,兜着圈子,終於將電?話要到了第四戰區司令部。小梅捂着話筒,聽了聽,將話筒遞給靜漪。
靜漪接過來時,話筒裡有個幹練的男聲在問:“上校參謀彭正康。請程先生稍等,我請陶司令接電?話。”
梅豔春退了出去。
靜漪等着話筒裡陶驤的聲音響起來,立即說:“是我,程靜漪。對不住,這個時候不該因爲私事打擾你,但是我實在是不能忍耐——你怎麼能允許麟兒參軍?而且還是加入最危險的空軍序列?牧之,他才十七歲!萬一出點事情……你怎麼對得起陶家、對得起他父親和母親!”
她說完,將電?話重重地扣了。半晌,手都沒有挪開。太過於用力,手掌被震的酥麻疼痛。
她也不難想象電?話那端陶驤的臉色,恐怕是好不了的。可她太難受了,心好像被什麼擠壓着,總要找個人發一頓脾氣纔好……
“小梅,進來下。”靜漪平靜些後,讓梅豔春進來,“明天的會議,討論事項里加上一條。我們是教會醫院,又是在租界,非常時期,要提前做好到時接收平民和部隊傷員的準備。”
“是,院長。”梅豔春點頭,“院長,外面有位姓丁的律師先生在等着見您。他沒有預約。我請他預約再來,但是他說是有要緊事來見您的。如果您不見他,就讓我跟您提一個名字,陳維。”
靜漪聽了這個名字,猛想起來,說:“請他進來吧。”
片刻,梅豔春將一位身着長衫禮帽的先生帶了進來。這位先生一進門,便摘下禮帽來,對靜漪深深鞠躬,道:“程院長您好,鄙人丁家成。”
靜漪站了起來,說:“丁先生請坐。”
她請這位儒雅的先生坐了,等小梅端茶進來後,才問:“丁先生有何貴幹?”
“受陳律師所託,來見程院長。”丁家成說着,從隨身的皮包裡取出一個信封來,“這是當時程院長與陳律師簽署的委託協議,和交由他保管的東西。陳律師聽說程院長歸國,本應親自前來,但他於日前在香港染疾,只好委託我向程院長轉交。”
靜漪接過信封來打開,裡面有已經泛黃的協議書,還有一個絲絨袋子。
“當年我出國之前,陳律師已經失蹤。回國之後也託人打聽過他的下落,只是查找未果。”靜漪此時心情波動。
“陳律師遇險後,幸被陶司令派人及時搭救,舉家離滬。這是陳律師給您的親筆信。”丁家成又拿出一封信來,交給靜漪,“陳律師說,這些年他總算不負程院長當年所託。”
“此事連累他了。請代我轉達歉意和問候。日後定當面致謝。”靜漪說。
“陳律師再三要我轉告程院長,千萬不要放在心上,這是他分內事。都是日本人害的,和您沒關係。他得感謝陶司令設法保全。如果沒有陶司令,他無論如何完不成您的託付的。”丁家成說完,看看時間,“程院長,陳律師交待給我的,我已全部向您轉達。我不耽誤您了。”
他說完便起身告辭,靜漪親自送他出門。
她回到辦公室時,小梅正在收拾茶杯。見她雙目微紅,小梅不禁一怔,叫道:“院長?”
靜漪點點頭,照常辦公。待處理完手上諸般事宜,纔對小梅說:“陪我去一趟銀行。”
靜漪隔天和無瑕一同去吉斯菲爾路六號看望遂心。陶夫人和爾安都在家中。
往日來雖說陶夫人同她也並不熱絡,看在遂心的份兒上,氣氛總算和睦。今日剛剛進門,靜漪便覺得不對勁。無瑕也覺察,靜等上茶的工夫,不動聲色地給靜漪遞了個眼色,悄聲道:“怕是有事。”
果然陶夫人和爾安出來見客,彼此寒暄一番之後,爾安主動問靜漪是否見過麒麟兒了。
靜漪見問答道:“麟兒來看過我。”
陶夫人聽了便說:“都學會了先斬後奏。沒有和我商議,就把兒子送去考空軍飛行學校。這下好!”
“牧之怎麼會同意……”靜漪說。
“他開始當然不同意,可是轡之支持。況且麟兒都已經報名體檢過了,才同家裡說,哪裡還扭的過來?難道真把他關在家裡嗎?”爾安說着搖頭,“我頂佩服轡之,也得佩服老七——陶家這一代,就這一個男娃,他們就能贊成!”
陶夫人說:“要說,麟兒倒真像是陶家的男人,有血性。”
她沉默下來。
靜漪她們也沉默。
都想起了陶駟……
很久,爾安才道:“母親這句話說的極是。那您還生氣?您就彆氣了。孩子們有孩子們的想法。”
靜漪聽着這話,望着爾安。
爾安端起茶杯,道:“別說麟兒,生在陶家,他從小就沒想過不穿上軍裝,就是我家這幾個,如今也鬧着要參軍呢。延興在英國的分公司裡做事做的好好的,也已經發過電報回來。若是戰事再發展下去,他要回國參戰的。我讓他安心工作,他還同我舉例說,石敬昌將軍毅然回國效力,連還在英國讀大學的長女都一同召回國內了呢。他是這樣,延朗延繽更不要說了……金太太別笑話,孩子們大了,做父母的是管不住了。”
無瑕忙說:“不會。正是傅太太教子有方,陶家和傅家也有這個爲國效力的傳統和先例,這個時候孩子們纔會身體力行。”
爾安搖頭,喝着茶,同無瑕和靜漪細說起來。
此時爾安只有次子幼子在身邊,都已經在上海讀大學。爾安要他們轉學去香港或者美國,他們卻打算參軍。陶夫人因爲唯一的孫子麒麟兒被送進了空軍,正在擔心,又被這幾個外孫的選擇弄的心煩不已——她已經失去了次子一家三口,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孫子和女婿們在爲國出力,委實不願這張令她寢食難安的名單再度拉長。
爾安勸着母親道:“這個時候,總不能硬是不讓他們這一腔熱血無處揮灑。他們有這個愛國心,我是很高興的。連炤也尊重他們的思想。”
“都是你們,尊重尊重,要自由要民?主,你看到如今,自由到長輩意見都不問、連身家性命都不顧了……”陶夫人皺着眉,面色有些難看。此時恰好延朗和延繽從外面回來,過來見客。陶夫人看到他們了,“老七在最前線,這也罷了,他從來都是那樣的;可老大在西北,主張卻比他這個在前線的還堅定,連毛都沒長齊的兒子都寧可送到部隊裡去!這幾個孩子還年輕,知道什麼是流血、什麼是犧牲?延朗,延繽,沒看到你們七舅舅一身的傷、連耳朵都幾乎聾了一隻?到現在還時不時的被身體裡的彈片折磨一下子,疼起來覺都睡不着!”
陶夫人大聲說。
靜漪聽了心裡一沉。
爾安見母親發火,並不能硬勸;兩個孩子雖說在長輩面前不敢反駁,沉默中卻顯出倔強來。爾安對他們揮揮手,讓他們先下去,轉而對靜漪和無瑕說:“真抱歉。老太太是不拿你們當外人看,發火也不避諱着。”
“沒關係。”無瑕忙說。
靜漪沒出聲。
她看到延朗和延繽一轉身,客廳門口便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是遂心。跟兩個表哥不知在說什麼,兩個年輕人笑着,一人伸出一隻手來,拉着小表妹的手,讓她蕩了會兒鞦韆……遂心笑的開心極了。
爾安給母親倒茶,笑着說:“您老人家每回也都是嘴上厲害,哪一次不是遂了我們的心思?”
“說到遂了你們的心思……還是我的囡囡哦!”陶夫人想起孫女兒,一回頭就看到了。她拍手叫遂心過來,瞪了爾安,說:“我是攔不住他們。他們也未必肯定我的話。可我得說,孩子們空有一腔熱血的時候,該潑冷水就是要潑冷水。誰說在後方,就不是爲抗戰做貢獻了?”
“他們哪裡聽的進去。他們的學校都要撤退到後方去,他們都不願隨着學校撤退呢。”爾安皺眉道。
“真是讓我不知說什麼纔好。”陶夫人說到這兒,歪着頭看遂心,道:“還好囡囡還小,還能留在身邊兒……養兒養女有什麼好,到頭來誰都不聽你的。囡囡,是吧?”
“母親,”爾安笑着說,“您這樣,我們可沒法兒教孩子們了。”
“奶奶,不要生朗表哥和繽表哥的氣了……”遂心爬上沙發,粘着陶夫人。小臉兒一皺,有點可憐巴巴的,“奶奶一生氣,囡囡也不高興。”
“哎喲,哎喲……囡囡也不高興?”陶夫人揉着遂心的小胖臉兒,聽着她說話,她心都要化了。“好,奶奶不生氣。”
“真的?”遂心掛在陶夫人身邊,問道。
“真的。”陶夫人說着,把遂心緊緊的摟了,搖搖晃晃的……
靜漪看陶夫人的樣子,其實並不十分動怒。幾十年風起雲涌的日子過過來,她什麼陣仗沒見過?只不過從前是軍閥割據、內戰紛亂,如今是協同一致、抵禦外敵。相同的是,一代又一代陶家的男人們參與戰事。他們浴血奮戰,擔驚受怕的是陶家的女人們……她這麼想着,也能體會陶夫人這些年的艱難。
還有,遂心對付祖母,只靠撒嬌便事半功倍了。看得出來祖孫倆的感情,的確是深厚。
陶夫人轉眼望了靜漪,問道:“囡囡今天說想姥爺了,你是不是該帶着她去趟南京?”
靜漪沉默,看着小遂心。
遂心說:“媽媽很忙。她不去,我自己去也是可以的。”
“你怎麼能自己去?”陶夫人看了孫女,倒笑出來。
“可以的。福媽媽陪着我就行。以前舅舅也讓人來接我過去。”遂心坐在祖母腿上,有條有理地說着。
大人們都沉默下來,聽她說完,爾安望了靜漪,問道:“聽說程伯父最近身體不適?”
無瑕端了茶杯,也瞅了靜漪一眼。
靜漪點頭。
“難不成你還不想回去?”陶夫人皺着眉問道。
爾安也被她嚇了一跳,忙道:“母親!”
“帶囡囡回去。你同他如何算賬,那是你的事。囡囡是他的外孫女……你今日還來同我們要囡囡,你也不想想,沒有他當年的決定,哪裡來的囡囡?衝着你如今有囡囡這個女兒,你也該回去看看他。”陶夫人板起面孔說了一通,似乎她自己就痛快了些。遂心在她膝頭坐着,這時候正攀了她的脖子,無聲地望着她。她看着遂心的大眼睛,心裡一軟,拍着遂心的背,哄了哄,再開口便是另一個聲調:“來,囡囡跟奶奶去洗洗手,回來吃蛋糕……”
遂心很乖巧地跟着祖母走了,轉身時趁着祖母不注意,悄悄對爾安和靜漪她們眨了眨眼。爾安離她最近,擡手照着她小屁股就拍了一下。等她們走遠些,爾安才說:“老太太真離不開這孩子。”
靜漪點頭。
陶夫人對她,雖然如今講話半點都不客氣。她倒也知道她是要用這種方式,逼得她去南京一趟。
“大小姐……”靜漪剛開口,爾安就笑了。
“跟着囡囡叫我一聲大姑也好,老這麼客氣,我們可也難同你講話了。”爾安說。
“大姑,我想帶囡囡去南京。”靜漪說。她是得去,有些事要當面和父親談一談。
“隨時都可以走。囡囡的東西早就收拾好了。”爾安說。
“不幾日就回的,讓夫人放心。”靜漪說。
爾安點頭。
無瑕在一旁也笑着說:“總算你肯去。我這顆心這兩日總懸着。”
“媽媽,”遂心跑着過來,撲到靜漪膝上,仰着小臉兒問她:“晚上留下來吃飯好不好?奶奶說我可以邀請你留下來吃飯。”
“還不快答應?”無瑕低聲笑道。
“好。”靜漪點頭。
遂心喊着“我去告訴奶奶”就跑開了。
爾安這時候才說:“老七晚上可能回來吃飯的。剛剛四海回來一趟,說如果今天事情順利的話,老七就回來陪我們吃頓飯。”
靜漪愣了下。
無瑕聽了一笑,道:“那我先回去,就不陪你了。晚上我得和你姐夫一起見幾位朋友。都是準備過陣子回美國去的,可能約了一同走也不一定。”
爾安聽說,便和無瑕聊了一會兒時局。
無瑕離開時,爾安和靜漪一同送她出門。
無瑕的車子剛走,爾安見時候還算早,正要拉靜漪在外面散散步,忽聽見車響,一輛軍用吉普駛來,爾安就說:“老七回來了。”
靜漪沒想到陶驤回來的這麼早。
直到車子在她們面前停了,陶驤從車上下來,跟爾安打招呼了,她還在發愣。
陶驤跟姐姐說着話,對靜漪點點頭——她是有些不自在的樣子。他跟姐姐解釋着自己只能在家裡呆兩三個鐘頭——爾安說着那你陪靜漪花園裡走走,我去廚房看一下,晚飯準備的怎麼樣了。
爾安說着也不等陶驤和靜漪,徑自往大屋裡去。
靜漪想跟上去,又覺得太着痕跡,未免有點尷尬地看着陶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