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出來不留神便撞在了門前的玫瑰椅上,磕的膝蓋生疼。
一旁的丫頭婆子卻沒有人立即上前來,都看到陶驤疾步跨過來、伸手便將靜漪手臂挽住,便都悄悄地避了出去。
“好疼。”靜漪吸着氣。
“急什麼呢!”陶驤低聲抱怨。
靜漪見陶驤責怪地看着自己,禁不住吐吐舌尖,說:“沒留神嘛。”
陶驤扶她坐了,低頭看她的膝蓋——棉袍子覆在膝上,看不出什麼來——他眉頭一皺,問道:“有兩日沒睡了吧?”
她的眼鏡都遮不住黑眼圈。睡不夠自然走起路來會跌跌撞撞的。況且她本來就迷糊的很……他還記得他們婚前,有一日在碧全府上,他就曾眼看着她撞到門上去。那樣子,說傻也真有些傻氣——他想着,嘴角也便彎了彎。原本也沒有要嘲笑她的意思,偏偏被她看到,於是他伸手還沒觸到她膝頭,就被她擋開了。
陶驤眉一挑。
靜漪嘟了嘴,回頭看看,說:“別動手動腳的。”
陶驤沒理她,一掌按在她膝頭,替她揉着。
靜漪一着急,臉都紅了,忙去拉他的手。
陶驤瞪眼。
靜漪手便收了回來,扶着他的肩膀。
陶驤的手很熱,隔了棉袍,那熱力隨着他使勁兒給她揉着傷處,傳到她身上來。可是疼也真是挺疼的,她怎麼剛剛就撞的那麼狠呢……陶驤擡眼看看靜漪,說:“這會兒不好好兒揉揉,回頭又是一大塊淤青。”
她的體質不好,磕一下碰一下,便青青紫紫的,好久都難消除。
靜漪點頭,又忍不了疼,低聲道:“你輕點兒……沒磕疼都給你揉疼了……”
陶驤手勁兒輕了些,頗爲無奈地說:“真不知道你自己一個人怎麼辦。”
“好好兒的,還要怎麼辦呀?”靜漪還不服氣。不就是磕了一下麼,他這通嘮叨……“你囉嗦。”
“還嫌我囉嗦?總有想我囉嗦見不着我的時候。”陶驤說。
靜漪怔了下,才說:“亂說。”
陶驤微笑,手勁兒再輕些,卻沒有出聲。
靜漪扶在陶驤肩膀上的手,忍不住使勁兒捏着他的肩。他的肩很厚實,她手小,根本捏不過來……他肩章上的金豆銀花涼涼的,貼着她的手心。
她看着他帽檐下黑白相間的發、豐厚而挺括的耳朵、方正的下巴……還有潤潤的脣,下巴就青虛虛的……
她正看的發愣,陶驤轉臉望着她。她吃了一驚,正要掩飾自己剛剛那點兒心思,就見陶驤已經站了起來——他穿着制服,不能行跪拜禮,於是對從房裡剛剛出來的馮老夫人鄭重地鞠躬行禮。
“馮老夫人。”陶驤甚爲恭敬。
靜漪站在他身旁,此時瞥了他一眼——陶驤一身周正整齊的軍裝,帽檐幾乎齊着眉,應該是死板板又有些生硬的裝束,看上去卻並不是這樣的……他望向馮老夫人的眼神很溫和,這讓他的人都顯得格外持重溫厚起來。連同她剛剛一起時那有點頑皮的樣子,也看不到了。
陶驤知道靜漪瞥了他一眼,但他沒動,只望着由丫頭婆子攙着走出來的馮老夫人——老太太慈眉善目,望着他時面上有淡淡的卻慈祥的微笑——她點點頭,指着一旁的椅子,讓他快些坐,道:“事先不知道陶司令會來。多有怠慢,還請陶司令多包涵。請坐吧。”
陶驤等着馮老夫人坐穩,才坐了下來。他看看靜漪。靜漪就過來,坐在了他身邊。
“是陶驤來的匆忙。不知老夫人身體是否康復?”陶驤問道。
馮老夫人點頭,道:“先前煩陶司令讓人送醫送藥,如今又親自探望,不勝感激。陶司令軍務繁忙,又在非常時期,有勞陶司令記掛。”
靜漪聽着馮老夫人與陶驤一應一和,不禁微笑。
馮老夫人看了她,嗔怪道:“漪兒又頑皮……我與陶姑爺是初次相見,自然要客氣些的。”
“姥姥,您是不知道他,若是這樣同他客氣起來,得多早晚才能客氣過去呢?他……”靜漪說着,就見陶驤轉回臉來,低聲問了句“你在姥姥跟前兒都怎麼說我的”。她輕聲答道:“我們哪兒有空說你呀。我跟姥姥旁的話都說不完呢,誰想得到你。”
靜漪說着,故意擡了擡下巴。
陶驤便笑了。
馮老夫人望着陶驤和靜漪,也微笑。
這陶姑爺英武。往日只在報上見過相片,雖說已經知道他定非凡品,待人在眼前,畢竟不同。舉止間莊重大方也就罷了,與靜漪並排坐在一處,兩人神態間的契合,更讓她瞧着從心裡高興。
“聽漪兒說呢,見天兒和我說姑爺這個姑爺那個,不然就說囡囡,都在嘴邊兒上呢。”馮老夫人微笑道。
“哪有!姥姥別冤我……”靜漪當然不認。
陶驤又一笑,瞅着靜漪,眼見着她臉就紅了。
這麼些年過去了,她還是很容易就臉紅……看她紅着臉的樣子,他就覺得甜美異常。
“姥姥,這兩日她在這兒,您可不得清淨了吧?”陶驤轉回臉去,笑着問馮老夫人。
“你這人,剛剛還叫老夫人的……”靜漪見陶驤和馮老夫人相視而笑,又嘟了嘴。“我又不跟你似的囉嗦起來沒完,姥姥怎麼會不得清淨?”
“陶姑爺不快些叫我一聲姥姥,我還不樂意呢。”馮老夫人笑着,看了陶驤,“進來的時候,見過你們姥爺和父親了吧?”
“是。姥爺讓我進來請安,等下一起用晚飯。”陶驤說。
靜漪咦了一聲。
馮老夫人也有些意外,陶驤繼續道:“還說若是可以,讓我明日一早再走。”
靜漪又咦了一聲。
陶驤轉臉對她道:“你再咦一聲試試的。”
他做出皺眉的樣子來,瞪着靜漪。
靜漪說:“可是……那你……姥爺說的?”
“父親可以作證。”陶驤說着,面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來。
靜漪一看,他雖沒直說,分明就是那副“我料着你來時絕不會有這等待遇”的神氣,不由得哼了一聲,說:“什麼了不起的……你是不是給姥爺磕頭了?”
她說着故意上下打量着陶驤。
陶驤笑。
當然他甫一進門,的確預備好了在馮老先生這裡碰一鼻子灰的。早有人去給他打過小報告,說這老爺子是如何如何難伺候、如何如何不近情理。程之忱派來的人都不是等閒之輩,也給折騰的很吃不消,恨不得馬上了了這宗差事。只等着老夫人身體好轉,他們便也着急護送着繼續南下……他估摸着,明日便可啓程了。
進了門在前廳稍等了一會兒,馮老先生便讓人帶他過去了。路四海跟在他身後,小聲說司令,要不要悄悄讓人去告訴太太一聲兒,若是老太爺果然不待見咱們,太太也好來救救場……他就想,這會兒,恐怕岳父和靜漪也都不招待見呢,沒給攆出去定是因爲馮老夫人的緣故。指望着靜漪救場……他還是自救比較靠得住。
馮家的家僕看上去都很有教養,引着他往裡走時,時時留神不要擋住他的視線。其實這小宅子裡外一通不過幾步路便到了的。書房門前守着的老僕見了他,稱呼一聲陶司令,替他稟報一聲。等着裡頭應聲的工夫,他看了眼這位老僕,略點了點頭。
進去後沒想到馮孝章正同程世運在靜坐品茶。屋子裡茶香嫋嫋,與外頭細雨霏霏下的陰溼潮冷截然相反。見他進來,兩人的目光都停在他身上,看着他行禮、問安,並不出聲。待他站定,馮孝章說了句先去後頭吧,待會兒飯好了,一同用飯。
他雖驚訝,卻也並不露出來,答應着退出去時,又聽馮孝章說今晚就留下吧,明兒一早我們就啓程了……他再答應,就出了書房。
門外那位管家模樣的老僕人說陶司令,這邊請。
老僕望着他時笑米米的……
陶驤心裡一頓,低低地哦了一聲。靜漪發覺他不對勁兒,看了他,輕聲問道:“怎麼了?”
陶驤微笑,道:“沒什麼,就是想到點事兒。”
靜漪見他笑的似有深意,便想細問究竟是何事,馮老夫人卻看時候不早,說:“時候也差不多了,陶姑爺去前頭用晚飯吧。老爺用餐講究時辰,晚了他怕是又要不痛快。難得他今日心緒正佳,陪他說會子話去吧……漪兒也去。”
陶驤看了靜漪,沒等靜漪說什麼,就問:“你想在這裡陪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