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十小姐。”程僖答應着。
司機卻說:“這條路有點不好走。可能得多花點時候才能過去。”
靜漪沒說什麼。她累的有點不想開口了。就聽程僖說,往下難民會越來越多地涌進上海。上海灘從前是魚龍混雜,再過段日子,說不準會是什麼樣,真讓人擔心。
程僖或者不是有意說的,司機也只是應聲。靜漪卻撥開車窗簾子,看着街上——還是早晨,街上人不算多。迅速掠過的人影,總有些倉皇失措的意思……她手按着皮匣子。
“車子在前面老大房門前停一停,我買點老太太喜歡吃的點心……阿僖,九哥定了時候走?”靜漪問道。
“九少爺說等十小姐回來,他同您見了面再走的。不然他不放心。九少爺現在海格路他的住處。您要不要順路先去見見他?”程僖忙說。車一停,靜漪要下車,他就問靜漪要買什麼,他負責下去買。
靜漪說:“我去吧。老太太愛吃新出爐的棗泥糕,要是沒有,我挑點兒別的。”
她也知道程僖是不想她多露面,以免招來麻煩。不過也像以前一樣,她開口吩咐,程僖即便反對也照辦不誤。於是她下車來,程僖就跟上。鋪子早起剛開張,夥計剛剛卸下來門板,透過玻璃窗已經看到裡頭的人們在忙着,香甜的氣味更是撲面而來,令人垂涎。
但是圍着玻璃窗站着一些衣着破舊的孩子,從高到低個頭兒不一,扒着玻璃窗往裡看,夥計過去驅趕他們。靜漪諳熟滬語,聽得懂夥計罵人的話是頗爲難聽的。
她腳下一頓,眉頭便皺了起來。程僖看她神色,忙說:“十小姐,十小姐?管不了這麼多的……還是快點買了東西回去吧,老太太和囡囡在家不定怎麼着急呢……”
靜漪問:“街上的流民可是越來越多?”
她住在法租界,出入最多的除了醫院,最多也就是英租界。租界裡雖然也因爲時局的原因,居民很有些變動,更有些日本人趁勢入內的情況,到底看到這些平民的情況還是少些。她邊走,邊看着和夥計推搡間走遠的少年。
“是。可憐也可憐不過來。”程僖低沉的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
靜漪看他一眼。也許是見得比她多,程僖也顯得比她鎮靜沉着的多。
靜漪也不多議論,低了頭往前走。
看到靜漪,夥計忙替她推開門,很熱情地請她入內。
鋪子裡香氣更濃,饒是靜漪剛剛用過早點了,也難免被這糕點的味道引誘的想要來一點。
她在鋪子裡轉了轉,站在櫃檯前,讓夥計給她包棗泥糕,說:“一斤一包,兩包一提,店裡現在有的,都給我包上。”
夥計手上捻了張紙鋪到櫃檯上,聽她說,很利索地應承着,夾了棗泥糕,回頭喊着同伴,要他們把後頭剛出爐的棗泥糕也都擡出來,櫃檯裡頓時忙碌起來。
程僖先是有些詫異,馬上領會靜漪的意思,不禁嘆口氣,說:“十小姐……您還是這麼着啊……”
“怎麼着?”靜漪問着,對端了一隻托盤請她品嚐店裡其他點心的夥計微笑搖頭。
“心善。”程僖笑着說,“我還想着從前的事兒,老爺帶九少爺和您一起去逛廟會,您就非得把人賣糖人兒的騾子拉回家。硬說賣糖人兒的不給騾子吃的,把騾子餓的缺皮少毛的。老爺說那不是餓的,是騾子到了時候得褪毛的,毛沒褪好,瞅着就是那副樣子——其實賣糖人兒的確實也是窮苦人,您打小兒見咱們家的牲口都是油光水滑兒的,哪兒見過喂的不好的,就是褪毛兒褪的難看的很——老爺怎麼說您也不聽,愣是把人騾子給買回去了。回頭看見一羣駱駝,九少爺就說咱們可別再買駱駝了。那羣駱駝才叫瘦的不成樣兒呢……您還記得這事兒嘛?九少爺前幾日還和姑爺說起來,姑爺說這像是您幹出來的事兒呢。”
靜漪聽着聽着,忍不住問道:“這都猴年馬月的事兒了,我怎麼不記得這茬兒了?”
程僖嘿嘿一笑,說:“有年頭了,我想着您也就是七八歲的樣子。這些事兒您可不止幹了一樁,不記得也是有的。大表少爺有一回抽了他的馬一鞭子,抽的有點兒狠,您可也是好幾日沒同他說話。大表少爺跟您這兒賠了多少不是啊……”
“喲,這……九哥也跟姑爺說了?”靜漪問。這事兒她倒是記得……這都是什麼年月的事兒了,九哥怎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都跟陶驤說啊。
“說了。還說,當初……”程僖不說了,只嘿嘿笑着。
靜漪險些要翻白眼了。不用說,九哥這是弄不好,把當初趙家想讓她給大表哥做媳婦兒的玩笑話也說了。這到底是不是親哥哥呀……這親哥哥,還是瞧不得陶驤心裡舒坦是吧?他也不想想,陶驤心裡不舒坦,她可得怎麼哄啊——“看我不……”靜漪伸手提了一提棗泥糕,近乎咬牙切齒地說。
程僖捂嘴。
靜漪也笑了。
程僖這樣子,讓她想起小時候,九哥的這個小跟聽差,因爲換牙怕醜,說話總是抿着嘴,一笑便捂嘴……她笑着說:“一晃這麼多年了。不知道再過幾十年,你們還能記得幾樣這些小事兒?”
“老爺都還想着呢。”程僖見她沒生氣,笑着說。“有時候九少爺吩咐我去給馮家老太爺老太太送東西,趕上老爺跟馮家老太爺一處喝茶,就聽着老爺跟老太爺說話,就說您小時候的事兒……十小姐,您還是早點兒過去吧。您的事兒固然重要,國家啊民生固然重要,就馮老太爺和老太太,跟前兒不也就您一個親人麼?您想想他們哪。”
靜漪盯着櫃檯裡的夥計們飛快地稱重、包裝點心,好一會兒,才從手袋裡拿出一卷鈔票來,給程僖道:“結了賬,讓人拿出來,給門口那些孩子們分了,一人一提……聽見了?我先上車。”
“是,十小姐。”程僖答應着,送靜漪出來。
夥計謙恭地給靜漪開了門,請她慢走。
靜漪跨出門來,看了這清秀的小夥計,忍了忍,到底還是回頭跟過來同她打招呼的掌櫃的說:“您這鋪子雖說是有鋪子的規矩,可那還是些孩子,若不是餓了,誰肯遭這個白眼呢?聞聞味道總……”
“程先生當心!”“十小姐!”
靜漪就聽見幾人同時出聲,她人還在鋪子門口,被人猛然間推了一把,她趔趄幾步倒在地上,眼前人影一晃,手中一空,人就倒在地上,頓時膝蓋手掌劇痛。
她聽見一陣吵嚷,有人將她扶了起來問她十小姐傷到哪裡沒有、又喊着把人帶過來……她站起來,整理着衣裙,看到程僖滿臉通紅、一臉怒意地對着她身後怒喝:“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動了搶,真是不知死活的東西!”
“阿僖!”靜漪挽着手袋,喝止程僖。
程僖住了聲。
靜漪看着被隨從扭着到跟前的這兩個“劫匪”,不過十幾歲的年紀。他們一臉驚慌失措的樣子,也不掙扎,只是看着她,其中一個,被扭着手,還是死死攥着一截麻繩——是那提點心上的繩子。點心包早就碎了,散了一地。
“放開。”靜漪說。
“十小姐,您先上車吧,這兒事情我處理。”程僖說。
靜漪望着這兩個少年。他們都髒乎乎的,瘦的很。
她不出聲,程僖也不敢催她。
街那頭跑過來一羣衣衫襤褸的孩子,大大小小的,被隨從們見不好,統統逮住,吵鬧成一團。
“你們是一起的?”靜漪問。
她的聲音出奇地溫和。
面前的少年不出聲。
“沒關係,點心就算我自己弄丟的,不追究你們。告訴我,你們從哪兒來?”靜漪又問。
“山東。”終於有一個孩子開了口。
“啊,挺遠的地方。”靜漪說。她伸手過去,摸了摸這孩子的頭。看到他帽檐下潰爛的傷口,她心裡也就有數了,就沒有再問下去,而是從手袋裡取出一張名片子來,遞給這孩子,“你身上有傷,得好好兒治。帶着這張名片子,來慈濟醫院找我,或者博文學校,會有人收留你們。記着,孩子們,任何時候,搶都是不對的。失去家園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做人的骨氣。”
她說完,示意隨從放開他們,轉過頭來對程僖說:“我先上車。阿僖,你看着把點心分給他們。別爲難他們。”
“是,十小姐。”程僖強壓着火,也不得不按着靜漪的吩咐來。
靜漪倒是始終平靜,只是坐下來之後,傷處火辣辣地疼。
她也不去看那些孩子到底怎麼樣了,等程僖上了車,便一路往愛多亞的公寓來了。
開門的李嬸看到她,慌的都忘了問好,張口便失聲喊道:“先生您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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