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拿了冰毛巾敷臉。隔着毛巾含含糊糊的說:“這點小傷不礙事。這事兒就別提了。讓大表哥幫忙找找那人才是正經。不然擱在心裡總覺得過不去,平白無故的受人這麼大的恩惠。”
她看看無垢和無暇,一個忙着化妝,一個纔開始換衣裳,忙忙碌碌的,好像誰都沒把她的話聽在耳中似的……秋薇又擰了一把冰毛巾給她敷臉,問她:“疼不疼?”
“疼倒也罷了。”她說。
“都是些什麼樣賊膽包天的人啊,青天白日的這麼欺負人?平白無故的不好好兒在家呆着,上街鬧事作亂,一準兒不是好人……”秋薇低聲咕噥着。
靜漪拿下臉上的冰毛巾,狠狠的瞪了秋薇一眼,說:“還不閉嘴。”
秋薇被她瞪的嚇了一跳,果真閉了嘴。
無暇卻看了靜漪一眼,揮手讓給她繫着腋下衣釦的侍女閃開,自己一邊系,一邊說:“你跟秋薇發什麼脾氣,她又不知道分辨那些……”
“二表姐,無垢,小十!”外面聲音朗朗的,有人在叫她們。
無暇已經換好了衣服,先出去,笑起來:“之慎來了?”
“二表姐。”來的人是程家的九少爺程之慎。
瘦高挑兒的程之慎穿着米白色的短袖衫,淺灰色的格子揹帶短褲,站在花架子下面,十分的英俊秀美。
屋外廊下有沙發和吊*,無暇就請之慎坐,讓丫頭上茶,說:“她們還在洗臉換衣服,等會兒就出來的。你是同舅母和帔姨一起過來的?她們都好嗎?”無暇口中的帔姨就是靜漪的生母,程家二太太馮宛帔。
“她們都好的很。這不是,在西山住的好好兒的,父親連着幾封信催母親。他已經先一天從天津回來了。”之慎沒有老老實實的坐沙發上,而是一翹腿上了吊*。
“花園修繕好了?”無暇問。
“修是修好了。可是,你知道嗎,父親原來並不打算再回去住。讓母親回來是搬家的。正在讓人挑日子,說是這幾日都好。”之慎說。
“搬家?原來的住處呢?”無暇有些吃驚。程家現住的宅子並不是程家老宅,而是舅父程世運在外祖父還在日便自立門戶時購入的,雖說規模不大,但也是名園。舅父頗精於此道,宅子打他住進去,幾十年來,年復一年的修繕,將那園子打造的相當精緻。舅父與一班同好謂之“養園”。將園子養的如此精到,怎麼會說搬就搬?
“爲什麼要搬家?”靜漪出來,還沒跟之慎打招呼,先聽到這個消息。她自然比無暇更吃驚。
“父親信裡沒說爲什麼。母親看樣子並不覺得太意外。我疑心母親在離家之前就是知道了的。雖說突然了些,不過新搬的這地界兒,我看着還不錯,也就罷了。”之慎歪着腦袋,笑了,說:“新家就在姑姑家兩條街遠的地兒。從前門出來走姑姑家後門,車都不用套,乘着轎子一會兒就來了。搬過來。母親過來打牌更方便了。”
之慎本就是樂天的人,在他看來這大概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靜漪卻半晌不曾言語。
“這兒哪兒還有空閒的宅邸……難道是慶園?”無垢跟在靜漪後面出來,這會兒纔開口。慶園是從前的慶親王府,已經閒了有一陣子了。“倒是聽說慶親王把慶園買了個好價錢呢。”
“就是慶園。我還真不知道父親早就把慶園給盤下來了。早幾個月聽說慶王爺缺錢賣了園子,我還在家裡議論,慶親王府這一支沒落也真沒落到底了,竟然把祖上傳下來的老根底都出手了,日後怎麼有臉去太廟拜祖宗啊?我父親當時聽了都沒言語。誰曉得,竟然是父親出手的?”之慎嘖嘖兩聲。
無垢吸了口氣,說:“慶王爺有慶王爺的難處。他那一大家子全指着他變賣祖產養活。賣完了地可不是要賣宅子了嘛。聽說他賣了宅子的錢在上海買了些房子,他那十幾房妻妾各自別院而居,月月從慶福晉那裡領月銀,倒是也相安無事。”
“我可是頂喜歡慶園。他們家十七格格最淘氣,以前唸書的時候,常請我們過去玩兒,還總要捉弄我們一番。不管怎麼說,慶園可是數得着的好園子了。又大,又美。舅舅可真行。”無暇讚歎。
“可也真能沉得住氣。合着連兒子都瞞着呢,這要換了咱爹爹,那還不半夜都得笑醒了啊?”無垢笑了。
靜漪坐在沙發上,有些呆呆的。
什麼慶園什麼美景什麼的,她想的可不是這些。
程家那老園子,自有老園子的好。
就算不好,畢竟也是她長大的地方……母親懷着她隨父親從柏林回來,住進去的就是那所宅邸。她是出生在那裡的。她所有的童年都在那兒——可是怎麼,這就要不見了嗎?父親怎麼可以這樣!這是說舍下就能捨下的嗎?
“我不願意。”靜漪忍耐半天,說了這四個字。
“漪兒你先別難過。老園子也不是賣,是要留着給你做陪嫁的。”之慎說。
無垢和無暇同時呀了一聲,問:“什麼?”險些以爲自己聽錯。
靜漪更是呼的一下站了起來,一對大眼睛瞪着之慎。
之慎說:“你看你,我說一說,你就這樣了。你可知道,紅姨在家都要把醋缸砸了?說之鸞之鳳出嫁,也一定要這樣的陪嫁呢。”他轉而笑出來。他是想逗逗靜漪樂一下的。這個小妹妹,這些事情上倒是都不在乎。她的性子隨了二太太,不爭。
不過不爭也是爭。
想必對父親來說,這個小女兒和他的二太太一樣,是有些不同的。不然前面那些姐姐們出嫁,還有兩個嫡子,誰都沒得着這樣的厚贈?
“在紅姨眼裡,你這門親事好的很。”之慎笑道。三太太那映紅掐尖好勝,她的雙胞胎女兒也如出一轍。他們幾個年紀差不多,之鸞之鳳只比他大了兩個月。他還好些,靜漪老實,從小到大不知道吃了那兩個姐姐多少暗虧。
靜漪牙咬的咯咯作響,半晌,才說:“誰稀罕……誰就嫁!”
這話不算不狠了。
之慎他們被她那冷冷的語調弄的都不做聲了。
“真孩子氣。給你定親的時候,父親連歲數相當的五姐六姐都沒考慮,就當然有他的道理。”之慎從吊*上下來,拿過來一碗酸梅湯,喝一口,口齒生津,說:“母親和帔姨今天是過來看望姑姑的,順道接你回去。你也吃了姑姑家一個夏天的米了,再不走,姑姑都要攆人了。”
之慎開着玩笑,無暇和無垢都沒笑。
靜漪扭開臉,仍是站着。
“你也該回去收拾你的東西。不過母親的意思,你的東西不拿也就罷了。所以,大概這幾日還是可以住在這兒的。”之慎說的一本正經。這一本正經的話,在靜漪聽來,簡直難以接受。
她的命運……難道,和那所老宅子捆綁在一起被父親送出去,就這麼輕易的決定了嗎?之慎說的沒錯,父親的安排自由父親的道理。可她又不是個物件兒。
“九哥……”她開口。
院門口進來一個女僕,她認出來,正是姑姑身邊的貼身女僕白芷。她暫時的將話嚥了下去。白芷走近了,挨個兒請過安才說:“太太叫小姐們和程少爺去她那邊用午飯。”
“知道了,我們馬上就去。”無垢看看靜漪那難看的臉色,忙打發了白芷。
靜漪站了一會兒,轉身便跑了進去。
她坐在桌邊,攥着一把宣紙,手心裡的汗溼了宣紙。
她慢慢的將宣紙鋪平……也不知過了多久,紗窗響動,她一看,是之慎和無垢趴在窗沿上,撐着手臂靜靜的望着她。
他們關心的眼神讓她瞬間就想流淚。於是她吸了吸鼻子,對他們說:“我就來的。”
“再洗把臉。用那個我新得的香膏擦臉。”無垢說。
秋薇悄悄的過來,伺候靜漪用涼水重新淨過臉。
靜漪知道此時自己的臉一定難看的很,不擦點東西是不行的。可無垢那一堆化妝品裡,她也鬧不清哪一樣是她說過的新得的。
見她就打算那麼出門,秋薇擔心的看着她,輕聲說:“小姐,還是用點脂粉吧,不然太太瞧見了該問了……”
還是無垢過來,給靜漪臉上敷了點香粉胭脂,說:“好歹遮掩下,乍一看興許看不出什麼。秋薇,回頭家去的時候,給你家小姐把這些都帶上。還有這個,這香水有個好美的名字……我第一次聽就愛上了,老孔讓人幫忙一下子帶了一打回來。給你拿一瓶,滋滋一噴,就噴在枕邊,當睡眠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