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山道遇險

此時, 扈從在車邊的士兵已經發現了我的舉動,一個小兵打馬上前幾步,問:“殿下, 有什麼事?”

“這附近有人家嗎?”我問道:“小公主病了, 要找只雞殺了灑血……”

他皺了眉道:“這事要回稟將軍知道, 可……”

我不待他說出下面的話, 褪下手腕上的一隻象牙鐲子遞給他:“煩勞您行個方便。”

他飛快接過了鐲子, 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齒,便打馬去向丁勳稟報。

馬蹄聲很快遠了, 再近時,我緊張地捏緊了裙角。我生怕丁勳會不應——雖然珠嵐的作用他應該很清楚, 但也難說身受重傷時心情煩躁思維混亂, 很可能下出讓我無法接受的指令。

那士兵撈起車簾, 衝裡面喊了一嗓子:“殿下,將軍答應了。”

車隊停下, 除了保衛——或者說看守我們的幾個士兵外,剩餘的人都去搜尋人家了。從天邊染上黛青色開始,直到明紅色的雲朵大片鋪展的時分,他們才從一戶偏僻的農家抓來了一隻撲騰不已的大白公雞。

可是看到這雞我卻傻了眼,該如何做才能“驅邪”呢?據說這是民間一些女人的特技, 可我莫說親見, 連聽都沒聽過具體的做法。

士兵們也沒有誰知道這事情該如何做, 一羣人繞着一隻被布帶捆住爪子的公雞, 居然面面相覷無計可施。

此時, 茨兒似乎下了莫大決心,拿起一把刀, 走出人羣,道:“娘娘,奴婢幼時在家,聽說過這事如何做……今天無法可想,只得由奴婢試試了。請您抱着小公主在車上靜坐着,不要掀簾看。”

我雖不信她真能驅邪,但事到如今只好由她,便回了車裡,將珠嵐摟在懷中。

在車外響起淒厲雞鳴的同時,珠嵐睜開了眼睛,眼白已經佈滿了血絲,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緊緊抱着她,她卻不看我一眼,只是不住驚啼。

車外的雞鳴聲漸漸嘶啞微弱了,珠嵐的哭聲卻一陣比一陣大。我手足無措,除了爲她拭去額上的虛汗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但是,當茨兒掀起車簾回到車裡時,哭聲卻猝然停下了。茨兒臉色虛白,手上沾滿鮮血,她將手指在珠嵐額上劃過,一條血跡像是神符一般留在小女孩雪一樣白皙柔嫩的肌膚上,分外顯眼。

可珠嵐真的就不哭了。茨兒這才隨手抓過車簾擦手,但那血跡總也擦不淨。我細看,才發現她的手背上已經被雞爪撓出了幾條深深的傷痕,新鮮的血液仍在涌出。

“要緊麼?”我一時找不到止血的布帶,便從自己的裙襬上撕下一塊,想替她包紮,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原來我出了宮,沒有了父親和丈夫的照拂,當真就是廢物一個了……

茨兒接過那一長條綢子,草草裹住傷口,又解下自己的腰帶束住,就算包紮好了。

我滿懷歉意,卻不知該如何表達。可她不以爲意似的,反而問我小公主怎麼樣了。

經這一鬧,時間又耽誤了不少,再次出發時,天已經黑了。除了車輪轆轆馬蹄篤篤,一切都安靜下來。車裡車外,都沒有人說話。

這樣走下去,也許明天早晨就能到臨薊城了——那不是我的封地麼,可馬上就要變成囚禁我的牢籠了……如此想,心情便愈發沉重起來,更要命的是,非但我得呆在那裡,連我的女兒也不能倖免。

也許那時候驚嚇珠嵐的人就是將她偷偷抱出來的人,我心中突然掠過這樣一個想法——那人先讓珠嵐對他產生恐懼,然後偷偷把她抱出來,珠嵐害怕就不會哭。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丁勳果然也有人安插在羽瞻身邊。

直到茨兒開口,這讓人窒息的寂靜才被擊破:“娘娘,您說那使臣的一匕首捅得重嗎?”

“反正不輕就是了……”我沉吟道:“那匕首沒了柄,應該是從踝骨刺了進去。”

“丁逆會因此殘去一腿麼?”茨兒的眼睛裡閃着光。

“也許會。”我將珠嵐換個姿勢抱着:“應該說,很可能會。那匕首想必沾着些髒東西吧。”

“如果他因此死了,我們該怎麼辦呢?”茨兒似是無意問出這話:“是回大延宮中覆命,還是返回郜林汗國?”

我愣了一會兒,猶想不出如何答她。丁勳的實力我並不瞭解,雖然囚禁我們幾個女子是足夠了,但能不能和冬珉抗衡卻很成問題,如此,我也不大可能和冬珉鬧僵。

我搖搖頭,想把那些思緒趕走:“現在且不論他死了我們該怎麼辦,更該好好想想的是——如果他死不了,我們怎麼辦?”

不待她接話,我又自己答下去:“如果他死不了,我們得按照他說的去做,本宮估計他是想要纂位的,或者……扶植至琰即位。這個目的達到之後,本宮就會成爲阻礙,如果大汗不能給他施加足夠的壓力,或者本宮不能自己逃脫險境的話,前途纔是堪憂的。”

“可我們有什麼呢?”茨兒聽了我的話眉皺得更緊:“大汗的力量都在郜林汗國,難不成直接打過來?”

“直接打過來他會殺了我祭旗的。”我哼了一聲:“不過,本宮還不信他一個小武官能搞出什麼事來。那兵符你拿過來了嗎?”

茨兒點點頭,將包好的衣服解開,五枚青銅虎符赫然在目。

“收起來吧。”我輕聲道:“千萬別讓人發現。”

“娘娘能用這虎符調兵嗎?”茨兒問話的聲音沒什麼底氣。

“不能。”我輕聲笑道。如果沒有人爲我傳遞消息,這虎符也不過是幾塊廢銅爛鐵罷了,可如果我能取得影之部的協助呢?這幾塊銅,就能招來十萬鐵血雄師……

現在,朝廷雖並不是朋友,但丁勳也不一定是敵人。

所以我必須時刻自己小心……要掌握足夠強大的力量纔不會被他們中的任何一方剷除。

我抿緊雙脣,盡力沉下心去思索麪前的局勢。

丁勳控制我,肯定是有他的雄心的。他敢殺使節,自然和冬珉不是一條船上的人,那麼他的目的十有八九仍是指向冬珉。掌控了我,他就能借助羽瞻原有的安排,將方當盛年的冬珉從皇位上趕下來,但現在自立爲帝明顯還太早——如果他真敢這麼做我絕對可以號召天下齊反的;所以他應該會想立一個傀儡。

這個傀儡,應該是有着名正言順的繼承權的,所以他應當是至琰。丁勳會用某些手段將至琰弄到昌興都去。

此後,他作爲權臣也是功臣,進可以纂位,退可以掌朝綱。而我即便不死也會被他架空權力,根本無法影響到他的權勢。

而現在的冬珉,他對我必然不存什麼好心。但是,如果我要擺脫丁勳的威脅,最好的法子就是借他的力量。

至於如何借,我現下並無主意,但遲早會想出來的,遲早會有辦法讓丁勳這可恨的傢伙付出代價。

“娘娘?”茨兒喊了我一聲。我正想得入神,竟被嚇了一跳,頗爲不滿。

“怎麼了?”

“您聽到了嗎?那邊的聲音……”

我將耳朵貼在車壁上細聽,不禁毛骨悚然——我再熟悉不過了,在草原上時,最寒冷的冬夜就會伴隨着這樣的聲音。

是狼羣。

“是剛纔那些屍體招來的狼羣吧。”我輕聲道:“真是地獄裡來的畜生一樣……這嚎叫太可怕了。”

“應該不是。”茨兒卻搖搖頭:“戰場已經隔得很遠了,那狼羣的嚎聲卻越來越近。”

我打了個寒噤:“難道這些狼是衝我們來的?”

“不知道……”她說出了這三字,表情卻突然變得很古怪。

“怎麼了?”我驚問。

“好像……真讓奴婢說着了,這狼會襲擊人!”

她話音一落,車裡一片寂靜,我能聽到外面護衛的軍隊發出了雜亂的呼喝聲……

“怎麼了?”我推開木窗,撩起簾,也不顧禮節,向外面大聲喝問。

並沒有人理我,但我能聽到他們慌亂的聲音,高呼“有狼”“狼來了”,無盡的恐慌隨着這波浪一樣擴散的喊聲在所有人心中激起相似的懼怕。

外面連星光都沒有。也許是怕人發現我們的行蹤,被羽瞻找到蛛絲馬跡,丁勳並不允許軍士們打火把,只仗着自己對薊王山地形的熟悉親自引路前行。可這天偏生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人眼能見得極爲有限,狼眼卻能看得清晰無比。

狼本性懼人,這麼多人的軍隊,按理說應該會讓狼羣退避不及的,爲什麼這羣狼反倒會主動攻擊?

就算它們再餓,餓得快瘋了,也應該去吞吃那些屍體啊。

就這麼一會兒時間,軍士們已經打起了火把,但恐慌的喊叫聲此起彼伏,竟愈發大了。

茨兒掠開簾,只看了一眼,便臉色煞白地倚着板壁跌坐着,嘴脣顫動,發出的音節時斷時續——“全都是……狼,馬腹下面也都是……”

這絕不是正常的情況。就算這些狼再怎麼不正常也不會見了火光還留在這裡啊!

恰在此時,一個驚雷炸響,拉車的馬受驚了,向前狂奔而去。山路本就難走,車體便顛簸搖晃如浪中的一葉窄舟,全然無法坐穩。我抱着珠嵐,根本空不出手去扶住什麼,狠狠跌撞在車壁上,疼得我連話都說不出了。

瓢潑大雨隨之而下,那些松明火把頃刻間都滅了,車伕好不容易拽住驚馬,但在馬腹下瘋狂奔竄撕咬的狼卻仍然隨時會讓馬再度瘋狂起來。

我從沒有一刻感到如此懼怕——如果危險來自人,不管恐嚇也好利誘也好,總是有辦法解決的;可此刻彷彿天地震怒的末日,危險來自最瘋狂的野獸,那該如何是好?

茨兒湊到我身邊,緊緊和我相擁。狂風吹開車窗,雨點很快便把靠窗的絲毯澆得溼透。我們三人縮在淋不上雨的車角,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便在此時,那車伕竟然推開了車門,自己鑽了進來。

慘白電光下,那滿臉胡茬的男人看起來可怖極了。我不知他會不會侵犯我們,但此刻我們三人連一把匕首都沒有,他便是要無禮,我們也沒有防禦的法子啊。

可他終究沒有靠過來,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我,開口卻是郜林語:“娘娘,這是大汗給您的密信。”

“什麼?”我聽這話,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又重複:“大汗的信。”

他講的郜林語熟練流利,而如果學了大延官話後再學郜林語,無論如何都有微妙的滯澀感,這麼說,他應該就是郜林人?

我顫着手接過那被打得半溼的信撕開,是羽瞻熟悉的字體沒錯,但筆跡潦草,顯然是倉促寫就的。

“丁欲對你們不利,如見此信,多加小心!朕將盡力調遣暗人助你逃脫。”

逃?怎麼逃?我一個隨時可能早產的孕婦,一個生着病的小女孩,再加一個從來沒幹過重活的宮女——這要怎麼才能逃得脫?

再擡起頭,那車伕又鑽到車外去了,我不知該不該相信他,但看到羽瞻的筆跡,心中終於有了幾分依靠。

“你怎麼會來駕車的?那信又是什麼時候傳到你手裡?”

我推開車門,大聲問那車伕,不是我不謹慎,而是電閃雷鳴間我不吼着說話他一定聽不到。

“娘娘走後大汗發現小公主不見了,又得到線報,便遣人追娘娘回去。怕出萬一,着我們一百人帶着密信跟來。那丁勳伏擊車隊時,我們見留守看車的人不多,便把他們統統殺了,換了衣服,把他們丟進山谷裡頭去。”他轉頭向我,像是要安慰我一般笑了:“娘娘別怕,大汗一定會來救您的。”

我心中突然鬆快了,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了父母一樣,恨不得大哭一場。我這一天擔驚受怕悲悲慼慼,想到往後日日如此只覺得生不如死,怕得都不知道怕了,現下才知道羽瞻在這樣的絕境裡仍有安排,怎不心緒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