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別

朱漆門徐徐打開,身邊侍立的中年宮女輕聲道:“殿下,咱們進去看看吧。”

離婚期還剩九天,父皇突然叫宮人帶我去榴英閣——那是一間從來都緊緊鎖着的殿。從前我曾趁宮人灑掃之機溜進去過,但還沒有走兩步便被人發現架了出來,當天徐公公就半夜趕來雲上宮,再三警告我不許再進榴英閣。

那裡頭到底有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壁上似是有些圖畫而已。

此時爲什麼讓我進去了?我尚未回答那宮女的話,便被她挽住了手臂,跨過高高的殿門,裡面竟然已經點滿了燈燭,照得四壁通亮。

“殿下,您自己可以去看,有什麼不懂的,可以來問奴婢,等您看完了,再和奴婢說。”

隨着這宮女的一句話,那殿門竟然緩緩關上了。

我點點頭,湊到那牆壁前,卻被驚了一跳,再向後邁步,一幕幕皆是如此。

“這是什麼?!”我回頭,頗爲惶恐地瞅着那宮人。

“是宮畫。”她絲毫不爲我的反應奇怪:“公主要嫁人了,這種東西也得知道,就像公主平時要學習郜林禮俗一樣,這也是一種學習……”

我定定神,再朝着那壁上看去,但見一張一張的小圖皆是一對男女緊緊糾纏,神色姿態皆刻畫入微,不禁臉紅心跳不肯再看。

“殿下若自己不看,那就老奴來講。”她見我背對壁畫呼吸雜亂,卻仍是見怪不怪的樣子:“男女之事,既是爲繁衍,亦是閨房之趣……”

“不要說了!”我急忙喝止:“本公主……自己會看!”

過了一會兒,她又道:“請公主隨老奴入內。”

“……去幹什麼?”

她仍是不答,只抓了我手,向前走了幾步,繞過一面屏風,後面的几案上擺的卻都是男女交接的人偶。

“這……”我又羞又急,想甩脫她的手,卻被她緊緊攥住根本甩不掉。

“您若是不知道這些,大婚之夜就沒法兒過了。殿下您自己看……”

她向那些人偶指指點點,一個一個介紹過去,我已是羞得面目通紅。

終待她講完,我奪路而出,殿外的空氣冰涼,激得臉都疼了起來。

回到雲上宮門口,我深深吸了幾口氣,方纔邁步進去,然而進了大殿,卻看見汀芷綠帛緹金幾個正在熱熱鬧鬧圍着一物事看着。

“你們在看什麼吶?”我問道,朝她們走過去。

“公主殿下回來了?”汀芷笑着迎上來:“看嫁衣呢!殿下,製衣局已經把嫁衣送來了,您看看,漂亮得恍若天工……殿下,您的臉怎麼紅成這樣?發熱了嗎?”

說着,她竟伸手來觸我額頭,我急忙躲開:“別動我!我沒事!”

緹金也聞聲而來,又是診脈又是摸額地好一頓折騰,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殿下真沒事兒。快去看看您的嫁衣吧!”

那嫁衣做得確是漂亮。

我自小長於深宮,好錦緞好衣服見了無數,然而如此一件繡衣,金銀捻絲爲經緯,鳥羽劈絨作繡線,通體華貴晶瑩的,卻也還是第一次見到。

“殿下不試試嗎?”雖說衣服是我的,汀芷卻激動得滿臉通紅,一力鼓搗我穿上試試看。

換好衣物後,那銅鏡裡的姿影華貴,雖然沒有戴繁複的頭飾,卻已經瑰麗到讓人不敢直視了。

“真盼着看到公主大婚的樣子呢。”汀芷爲我整好衣褶,輕聲道:“天下哪兒還有咱家公主這樣美麗的新娘子?”

我卻滿心盡是今日看到的宮畫宮雕,想起大婚之後如那姑姑所說的“和合”,竟既有恐懼又有些期待,羽瞻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又映上心間,心便跳得更快了些,幾乎無法呼吸。

然而,婚禮最終還是沒有如期舉行。那奉天監挑了很久的吉日良辰,終究剩我一個人枯對燈花。

就在婚禮前三天,郜林汗國政變。

羽瞻的弟弟德蘭弒父,自立爲汗,將羽瞻的諾延部及德穆爾部所有敢於反抗的軍民盡皆屠殺,血染大漠。一名身負重傷的親衛好不容易抵達昌興都,見到羽瞻的面,卻什麼也來不及說,只把一個包袱給他便死去了。

聽說,羽瞻打開了包袱便跪地慟哭——那包袱裡是象徵郜林汗權的“汗刀”,向來是佩戴於可汗腰間的,然而此時他的父汗已死,手下爲他拼了性命奪出的這把汗刀,狠狠戳在了他心上。

那天,他長跪於玄正宮外,請求父皇給他借兵,他要先靖定了內亂再來迎我。

最後,父皇借了他五萬騎兵,由我朝丁勳督護率領隨他遠征,第二日便要出發。

我趕到點兵場的時候,他們已經要出發了。羽瞻身着白盔白甲,腰上掛着那把汗刀,騎在高頭的黑馬上,他的面容便似乎在這一夜裡發生了極大的改變,從前靈秀而微有頑皮的氣息已經全部消失了,面色肅殺如秋霜,眼神熠熠卻盡是仇恨。

見我來,他卻不怎麼激動,盯着我的面頰看了好一會兒,方開口,聲音亦是喑啞的:“你怎麼來了?快回去吧。”

“……送送你。”我低了頭,不敢回覆他的注視,我多想求他帶我一起走,可是話到了脣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有什麼好送的,過一陣子就回來了。”

他的聲調一點留戀都沒有,難道他就不在乎和我的大婚嗎?

我猛然擡起頭:“你……我想……能不能帶我走?!我,我是你的……妻子,該和你一起……”

所有鼓足的勇氣,都在對上他眼睛的一瞬間迅速溜走,說出那些話已是豁出去了,可還是講得結結巴巴狼狽不堪。

“戰場危險。”他說了這話,卻跳下了馬背,走到我面前,扶住我的雙肩,那鷹一樣的眼裡終於有了幾分溫暖:“你在宮裡好好等着就好,等我靖定了整個草原,再用可敦的禮式來接你。”

“……可是你要去多久?”我不依不饒地望着他。

“不一定。快的話三四個月,慢的話……你可能要等一兩年了。”他甚至出現了一點笑影:“不過我一定回來,等着我。”

那張面孔在我的淚水裡漸漸模糊,我哽咽着點頭,哽咽着看他翻身上馬,哽咽着看他遠去,終於在踏上回雲上宮鸞轎的一瞬間哭了出來。

他要去的地方在廣袤兇險的大漠草原,金刀羽箭以命相搏。我日日在佛前上香,盼他得勝歸來,可是盼到的卻是丁督護,和他手上那把染滿血的汗刀。

夜已深,我猶枯坐燈前。面龐上淚痕已幹,手緊緊握住一個金錠子——我要報仇,而線索就得從這金錠子上尋出。

丁督護所描述的場景,每一幕都沾着血,狠狠刻進我心坎裡。

在面對叛軍的時候,羽瞻就那麼單人獨騎衝了過去,叛軍面對他並不敢抵抗,然而對於丁督護指揮跟着羽瞻的延朝軍隊則是誓死拼鬥,如此,很快羽瞻就衝進了叛軍中央,和我方的軍隊相隔開。

此時,軍士們仍然不敢傷及他,卻突然衝出幾名將官打扮的人,竟望着他直衝過去。他運刀如風,砍翻兩人,自己的後心卻被另一人一刀穿過。

那人尚來不及抽刀,便被羽瞻回身砍倒,然羽瞻雖身負重傷仍然不肯返回我方軍隊之中,仍是朝着德蘭的汗纛追了下去。

待丁督護他們殺散周圍的敵軍,朝着他的方向追過去,卻既未見人又未見屍,連他那匹馬也不見了,只撿到草地上這麼一把沾滿了血的刀。

汗刀,是不會離身的。一位可汗大行之後,方纔由繼位者配上。刀丟了,我雖不願承認卻也明白,他當真是凶多吉少。

甚至都不必碰上敵方的軍隊。沒有刀,哪怕只是血腥味引來了狼羣,後果也不堪設想……

我不敢刻意去想像,然而一閉眼卻總是想起送他時他最後那微微的笑容,他的眼睛像天空的星星那麼亮——可是現在,還能睜開嗎?還有光澤嗎?他在哪裡,他還活着嗎?

丁督護從他殺死的叛將們身上搜出的小金錠,便擺在我面前。我狠狠捏着一塊,恨不得將它熔化掉。

這是我朝宮中所鑄的小金錠,是用來打賞臣子和妃嬪的。然而,這金子並不能在市集上使用,賞賜的範圍也極爲有限,連我朝大臣都只有幾位得到過,更別說賜予外邦將領。因而,它不可能是那些叛將以正常的方式能獲得的東西……

是我朝的什麼人一定要殺了羽瞻,是誰要害他?我回憶我所知道的他的全部,卻想不出他在我朝得罪過什麼人,連最初對他有敵意的冬珉哥哥都願意和他一道兒喝酒閒聊,還有誰對他……不,安向禮!

我在想到這名字的時候驚駭地咬緊了牙關。

安向禮符合這一切情況。

他曾經因爲不讓羽瞻碰我而被羽瞻挖苦過,羽瞻如果死了對他也真是有好處的,更何況,他有足夠的身份去得到那小金錠。

汗刀便橫放在我面前的几上。我的目光從刀尖上那陰陰的寒光滑落到刀背邊深深的血槽,再到嵌着金玉拼出吉祥紋路的刀柄,最後到刀柄末端白玉刻成的狼頭。

恍惚想起從前在圍場的那一夜,他曾經說到我朝也把郜林汗國叫做“白狼國”,我去當他的汗妃,便是命宮裡當真有“殺破狼”也不要緊。

可是,過去種種,如今皆已如鏡花水月,終成泡影。

指尖按在那猙獰的狼頭上,輕撫過每一條刻紋,思緒都已經散亂得不可收拾,只有心慢慢化成石頭,凝固在胸膛裡,幾乎停止了跳動。

更鼓已停,東方已破曉。我長跪於玄正宮門口,那是羽瞻曾經跪下過的地方。我的膝似乎還感得到他的溫度。

每憶及這樣的往事,胸腔至深處便會泛起一股酸澀冰涼的血液。

“公主,上殿吧。”徐公公幾步跑到我面前,將我攙起:“皇上正好也有事與公主相商。”

“父皇。”我將那小金錠捧在手上直跪下身去:“這是丁督護在叛將屍體上搜到的。兒臣見金錠底打有宮印,只怕此事實有宮中妃嬪宮外大臣操縱!望父皇主持一個公道!”

他揮了揮手,殿中侍立的宮人魚貫而出,直至宮門被合上,他方纔疾步下了龍墀,取過我手中的金錠。

他翻轉那金錠細細查看,終於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容。

“安氏的手真長啊,都伸到郜林草原去了。”

我心中的疑惑被坐實了,悲憤卻有增無減。

安氏啊,這兩筆血債,我會記着,用我整個生命裡所有的仇恨和悲傷,銘記於我所走過的每一寸歲月。

不報不休。

“阿鳶。”父皇的手攙住我的肘,將我從地上扶起來:“你也看到了,安氏的勢力,已經大到能干涉到郜林汗國的程度了……朕想,之前德蘭敢於弒父,想必也與安氏有關!”

“逆天理滅人倫。安氏不得報應,世上哪裡還有什麼天理可言?!”

“便是如此。”他一擊掌:“你知道麼?今日右相向朕提親了。”

“什麼?!”我愕然。

“右相替長子安向禮求娶雲上公主。”他居然笑了:“好笑嗎?你的先夫屍骨未冷,他們就……”

“不!”我尖聲叫起來:“他沒有死!父皇!他答應回來接我的,他不會死的!他不是‘先夫’,他不會死,不會……”

話未說完,我已泣不成聲,人亦緩緩癱倒在大殿的澄金磚上,無力直起身體。

“你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他似是想說服我。

“沒有見到屍骨,沒有見到刀鞘,連他的馬都沒有找到,讓兒臣如何相信託付終生的良人已經戰死疆場?!”我已聲嘶力竭,喊出的每一個字都在口腔中留下淡淡的血腥味。

父皇背過了身,一句話也不多說,待我慢慢止住哭泣,方一字一頓宣佈了他的命令。

“朕,答應讓你下嫁安向禮了。”

他轉過頭來,對上我驚愕的目光,慢慢點了點頭。

“是的,朕答應讓你嫁給安向禮了。怎麼,你要抗旨嗎?”

“這是父親的命令,亦是皇帝的旨意,兒臣哪敢不從。”我悽然道:“只望父皇給兒臣三個月爲夫君守。”

“可以。”他竟然在我面前坐下,就坐在冰冷的大殿地磚上。

“朕知道你怨。但是沒有辦法。”

“是什麼樣的沒有辦法,要把自己的女兒嫁去仇人家?!”

“爲了給你的母親和你的丈夫報仇,沒有別的辦法了。”他輕聲道:“你過去之後,能幫朕搜查到什麼消息都好。”

“可能麼?父皇,您以爲安氏有這麼愚蠢麼?!”我語帶譏刺:“兒媳婦算是外人吧?!更何況,我的父親是您,是他們的敵人!”

“可是,如果不同意你嫁給安向禮,對方就更可能提早動手。”他不以爲忤:“你只要再拖住安氏六個月。加上你要爲布日古汗守喪的三個月,只需要在右相府忍耐三個月,我的人就能全部到位……”

三個月,只要三個月,那麼漫長又短暫的三個月啊。我眼前浮動着母后和羽瞻的面容,心中彷彿有熱油澆燙……終於聽到自己吐出的字眼,它陌生得可怕,似乎不是我說出來的:“兒臣遵旨。”

出了玄正宮,方是日出時刻。

東方噴薄而出的血色日光,灼疼了我的雙目,卻再流不下一滴淚水來。

wωω¸тт κan¸c○ 委身事敵……這就是我的命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