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空心匕首

我即將登上輦車之時, 德蘭突然跑了出來,手上攥着一個什麼物事。

“娘娘!”

我回身,在黎明的微光中看不清他拿着的東西——我已經在這裡盤桓了一整夜, 但仍覺才呆了不久, 良辰易逝, 到底如此。

在我感懷的短暫時間裡, 德蘭已經到了車邊跪倒, 雙手高舉過頭頂——卻原來是一把精緻的匕首。

我取過匕首,好奇道:“給本宮這個做什麼?”

“這是離開郜林草原時大汗欽賜娘娘的。具體有什麼用途,微臣不知, 但請娘娘好好保管了。”

我雖迷惑,仍報以一笑, 登車而去。車駕行去很遠, 纔將那匕首取出, 在手中細細把玩。

匕首雖小,也是兵器——大凶的兵器, 這種東西通常是不放在女子身邊的。便是郜林草原對女人的禁制相對少些,也絕無隨意給女人匕首的緣由。

除非,有哪家的男子遠行,將一切家中事務都交給女人打理,纔會將隨身的匕首留給妻子。

羽瞻給我這匕首, 是要我自行轄理郜林在大延的一切事務麼?我按動機括, 將那匕首抽出, 果然是好鋼精打出的東西, 鋒刃森森, 便是車廂中只有四支固定於車壁的細燭照亮,也足以讓那匕首的刃反射出耀眼的精光了。

我從沒見羽瞻帶過這匕首, 可就做工和刀鞘花飾來看,卻明是郜林皇族的用物沒錯。

我雖一時看不出這匕首哪裡有問題,可心中卻直覺它不太對勁——到底是哪裡呢?

從刀鞘,吞口,刀柄到鋒刃,我一點一點細看過去,除了愈發覺得它做得精巧之外,竟然毫無所得。

德蘭的話裡,會有什麼玄機麼?我輕咬下脣——這已經是我在想事情時的習慣了,下脣也因此被咬出了兩個淡淡的牙印兒,若不上脣紅,便格外明顯。

大汗在離開郜林草原時就下令給我的,那是什麼含義?是託詞,還是羽瞻真的在動身之前就要把這匕首給我?若說是叫我統轄影之部,那時他應該還不信任我吧,這種託付怎麼可能做出來?可若不是如此,給我匕首難道是叫我自裁麼?

我暗笑自己這想法的無稽,但一時也想不出更多。

我的心思仍然沉浸在與羽瞻相會的興奮中難以自拔,而估計此事暫時不想通也無所謂,索性乾脆把那匕首貼身收起來,一心想着今天會面的事情了。

他要我操縱郜林人在大延的暗線,這事情……怎麼那麼像當年的母后乾的呢?只不過,母后只能搞出一張毫無用處的宮廷布防圖,還叫可汗的人給查獲了。

便在想到那圖的時刻,我突然打了個寒噤——我明白那匕首哪裡有問題了,它太輕了,匕首柄都沒有刀身重!這絕對不是適合拿來拼殺的武器,它根本就不符合武器的要求啊!

而匕首柄裡,會有什麼?

我正要伸手入懷取那匕首出來看看,車外卻傳來一聲慘叫。

這才猛地想起臨別時羽瞻的叮囑——坐在車中央,無論如何不要看外面。

我急忙端直了身體坐正,心臟卻偏偏跳得愈發驚慌。剛剛那聲女人的慘叫是怎麼回事?是羽瞻動手了麼?那爲什麼車還在走,都不用停下?有人行刺公主車架難道還能置之不理嗎?!

我想大喊,可也許喊了是不對的。正猶豫間,車停了。

“拿刺客”的喊聲四起,我僵坐於車中,一時不知該怎麼辦。羽瞻的目的只是要殺了那兩個可能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的小宮女吧?還會殃及到別人嗎?倘若這幫人裡頭真有至琰非常看重的眼線,現下被他殺了,是不是會有更兇狠的報復?

正在我心意紊亂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什麼東西重重撞在了車壁上,燭火一陣搖晃,竟把車簾給引燃了。

外面,“保護長公主”的呼聲頓時蓋過了“捉拿刺客”,我一愣,目光恰好落在被火燎着過的衣袖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掙扎着要爬出車駕的同時,又把袖子伸到了燃得愈旺的火苗上。

待我出了車,看到的就是一幕慌亂。有人倒地,有人在叫喊,有人受了傷,方纔撞在車上的是一名侍衛,他口吐鮮血,倚在車輪下,眼見是不活了。

我一時分不清哪個是羽瞻派來的刺客哪個是侍衛,總之先尖叫着要他們給我把袖子上着的火給撲滅了再說。

一名侍衛不知從哪兒搞了一桶清水來,照着我就正潑着過來了。火是滅了,我卻被他給澆了個透溼,一霎間愣在了原地。

折騰了好一會兒,那爲首的一個侍衛才跑來向我請安,道保護不周讓長公主受驚了云云。我鐵青着臉,一來是故意裝出憤怒模樣,二來這晚秋天氣,又是清晨,被淋上一桶冷水,實在不是什麼舒服的事情。

而那兩個進過郜林驛館的宮女,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重傷,侍衛們有三個重傷的,兩個去追刺客了還沒回來,護我回宮的只剩下了一個輕傷的,太監們雖然沒有死傷,但早就嚇得兩腿發軟了。

及至我狼狽不堪地回宮,那兩個追捕刺客的侍衛還是沒有回來,估計也是凶多吉少。至琰賜了他們親屬恩賞,轉頭就來雲上宮找我要問個清楚。

但我被那一桶冷水硬生生澆病了,萎靡不堪地讓太醫診脈,聲音也軟得不像樣子。

他無法問我,只能在外頭對雲上宮的侍衛一頓好罵。

這孩子,雖然還沒親政,脾氣倒不弱於自攬大權的皇帝了。輕垂的五重縭紗中,我暗暗笑了,但這笑顏誰都看不到。

怎能不笑,現在一切都掩蓋得很好了。及至我“病好”,還需要一段時間,等他再來問我時,我便是如何愚蠢也該找得出一個差不多的解釋把這一切掩過去。

那兩個宮女死了,可她們進郜林驛館之前還說了有皇上的命令,莫非她們是至琰的人?可是,至琰如何會找兩個這麼沉不住氣的孩子來打探?

不過,什麼人用什麼人,他自己也是個沉不住氣的。若真是他囑咐那兩個宮女打探的,只怕這已經觸犯了他的禁區,他一定會要討出一個結果的,如何才能掩過刺客是羽瞻主使這件事情,看來還要費些心思。

那刺客,倒真是來得很快。我估計羽瞻發令也得在我登車而去之後,行到遇刺處,也不過是半個時辰而已。

影之部的本事,果然還是不能小覷了。

他把影之部給我,算是給了我極大的助力了。就算這些人別的什麼也不懂,只會搞刺殺,也足以攪得昌興都人心不安了。

現下的當務之急,是找到雲上宮的徐公公——這話說起來容易,但是雲上宮一百多名太監,這徐公公若不是個總管之類的,如何能找到他?

總得找個什麼法子召集所有的太監訓話纔是……這次遇刺,說不定就是一個好契機。

正在我思想之間,那太醫已經請完了脈,起身道:“回報長公主殿下,您身子並無大恙,只是受了寒氣驚嚇,細細調養即可。微臣現下去開幾副調理方子,按時服了,定然會很快好轉……萬幸殿下沒有受外傷,否則被冷水一潑,可有得麻煩了……”

我點點頭,輕嗽一聲:“去吧。”心中卻大悔,我若是在身上劃出點兒傷來,只怕還能多拖一陣子——但是我並不知道那刺客到底有沒有接近過車駕,若是做過了,只怕還不如不及。

至琰留了不冷不熱的幾句“好好休養”便走了,方纔還熱熱鬧鬧的雲上宮寢殿,一時安靜地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到。

沒有宮人說話,我都聽得到自己頗不流暢的呼吸。

“殿下,您歇着?”過了許久,是戲雪忍不住地發問。

“先煎了藥吧。”我輕聲道:“服了藥再躺會兒,會好些。”

及至他們沒有人在注意我時,我才深吸一口氣,將方纔丟在枕邊的匕首抓進了手中,藏在被子下頭。

進了寢殿之後,宮人們爲我換下溼衣,這匕首便嗆啷一聲掉在了地上,頓時驚得我顏面失色。有乖覺的宮人拾起來,要往几案上放,被我要了回來,丟在枕邊。

只說這匕首是用來衝邪的,好容易纔將一臉疑色的她們打發了,可我不知道她在拾起匕首的一刻,有沒有發現這匕首手感有不對。倘若她從沒拿握過兵器,不一定能看出異常來,但若是握過呢?

如果她發現,那也說不得了……宮中動用私刑乃是重罪,但若是一個宮人想不開自盡了,卻不算是什麼稀罕事兒。

我正想着,那宮女便端了藥上來。戲雪接過藥碗,正要伺候我喝,卻被我擺手制止了:“讓……讓她來。”

那宮女突然打了個哆嗦,卻仍然走上來,接過藥丸,有模有樣地舀起一小勺藥,輕吹之後送到我脣邊。

她的動作很輕柔,直到整碗藥喂完,我都挑不出什麼錯兒來。她看起來年紀已經不小了,應該在宮中待了不短時日,說不定早就料到了我要尋她錯整治她,是而誠惶誠恐,竟做得完美無瑕。

吞下最後一口藥汁,她又取過身後的宮女端來的清水,捧來我脣邊讓我漱口。這一切做完之時,我已有了打算。

“你叫什麼名字?”

“……楚袖。”

“戲雪統管諸事,也該累了,這樣,升楚袖爲副宮女長……先協助戲雪,若做得好了,你就能當上宮女長。可好?”

不知她是高興還是害怕,慌忙起身,將水碗放在身後的宮女端着的托盤裡,幾乎是撲倒在我榻下。聲音裡還帶着明顯的顫抖:“楚……楚袖謝長公主恩典……定當……”

“別粉身碎骨了。”我猜她之後定會說“粉身碎骨以報”,出聲截斷了她:“雲上宮一天就死了這麼多人,你們都去粉身碎骨了,誰來伺候本宮?給本宮好好兒活着吧!”

“奴……奴婢遵旨……”

“都退了吧。”我折騰了這麼久,才覺得傷風的勞累上來了:“戲雪,你留一會兒。”

宮人們各自應諾,及至她們都出去,戲雪才俯下身問:“殿下,怎麼……”

“盯好楚袖。一有不妥立刻向我報備……但是不要訓斥她。”

戲雪眼中有過一瞬的迷惑,但很快領悟,微微笑道:“奴婢知曉了。那麼殿下早些休息。”

我不再說話,任她爲我掖了被角,點了香爐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