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咒

“喲,哪陣風把蘭佩姑姑給吹到本公主這兒來啦?”我斜倚在美人榻上,手托腮,她見我如此,卻愣了一下。

“怎麼?”我擡手擦擦臉:“本公主臉上有什麼東西嗎?蘭佩姑姑,這麼盯着貴人的臉看可挺失禮了吧。”

她急忙低下頭:“奴婢不敢。怡景宮主妃娘娘請公主娘娘去一敘。”

她應該是說順了嘴,卻不知這“公主娘娘”實乃我的忌諱,現在一說,不啻給我她的把柄。

“公主……娘娘?”我悠悠一笑:“這‘娘娘’二字,從何而來?本公主什麼時候成了娘娘了?”

“這……”她頭腦轉得還算快:“公主殿下不是已經許配了安向禮公子了嗎?”

“一看就是你的教導姑姑偷懶了,只怕安貴妃也沒教好你。嫁給下臣的公主怎麼能稱娘娘呢?”我皺起了眉頭:“要是本公主嫁了布日古汗,你這聲娘娘喊得纔算有理,可是……你是故意戳本公主痛處嗎?”

“奴婢不敢!”她一下跪倒:“不過,請公主注意,不要對貴妃娘娘出言不敬。”

“哦?”我抿抿嘴:“本公主出言不敬了嗎?你哪隻耳朵聽到便把哪隻耳朵割下來好了。不過,對她出言不敬又會怎麼樣呢?請蘭佩姑姑不吝賜教。”

“倘若公主殿下一力相逼,奴婢也說不得!”她的口氣竟有幾分橫意。

“說不得?什麼時候正室的女兒輪得到妾侍來教訓了?!”我突然翻身坐起,體側的傷口傳來一陣刺痛:“本公主還沒和她計較呢!本公主大婚那天她穿了什麼衣服?你們這羣婢子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嗎?沒有當上皇后還穿正紅色衣物可是僭越的大罪!”

“公主殿下這些話且到了怡景宮再與咱家娘娘說!和奴婢發得是什麼火來?”

“怎麼,這和你們沒有關係嗎?若是本公主稟明父皇,你覺得父皇會把安貴妃打入冷宮呢,還是會把你們幾個什麼用都沒有的宮女打死?”

“殿下,您……”她一臉的不服,是啊,她在怡景宮當了這麼多年的姑姑了,誰敢和她說半句重話?

“怎麼,你要威脅本公主嗎?”我撇撇嘴:“咱家真是好久都不管這些賤下婢妾了,不僅小妾敢僭越,連她的婢子都敢和嫡主子耍脾氣?是皮癢了吶,還是腦袋不想在脖子上待着了?”

蘭佩當了那麼多年的宮女長,聽我此言自然明白是要整治她們主僕了。只是情急之下大約也想不到我還真不能把安貴妃怎麼樣,能動的只有她一個宮女而已,竟然捨出自己打算護主。明知一死口氣也不客氣起來。

“公主殿下,”她也不跪了,站起身來仰首直視着我:“你未免欺人太甚了罷。”

“欺人太甚?誰欺人太甚?”我冷冷一笑:“要本公主一筆一筆給你數你僭越之罪麼?”

“奴婢有什麼罪奴婢清楚,可是也說不上僭越,更加罪不至死!公主所謂的‘腦袋不想在脖子上待着’,無論如何也用不到奴婢身上!倒是公主自己,作惡多了當心報應!”

便在此時,汀芷捧着一盞燕窩羹進了院門,見此情形雖訝然卻並不多言,只走到我身邊,將羹湯呈於我。我樂得晾蘭佩一會兒,便自掂起銀勺,細呷了一口,才輕聲笑道:“汀芷,你說本公主是不是太荏弱了?”

“……殿下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汀芷也猜到和堂下氣沖沖站着的蘭佩有關,只能裝個與己無關。

“熬成這樣的燕窩羹敢呈給本公主喝,教成這樣的破落奴婢敢教她來請本公主!”我將那盞子摔去,恰好砸在蘭佩面前,她雖驕橫卻也被驚了一驚,向後跳去了一步。

“怎麼,你還會害怕嗎?本公主以爲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宣宮司監來,本公主替你主子教導一下你,省得今後還給你機會惹一堆麻煩。”

“殿下……蘭佩姑姑她……不便吧。”汀芷在我身邊,見我要打蘭佩,已經驚得面無人色。

我知她憂心蘭佩是安貴妃的貼身宮女,我打殺了蘭佩只怕要與安貴妃結下樑子。可是這樑子遲早得結——不,是已經結下了,哪兒還有退路可以讓我忍讓的?

“要拖着你一起打嗎?”我作色道:“還不快去!有事是本公主的,你一個奴婢敢抗令嗎?!”

汀芷一個激靈,小跑着去了,再看堂下的蘭佩,已經面無人色,顫聲道:“雲上公主,你要幹什麼?你敢殺我?”

“現在連‘您’都不會說了嗎?”我嘴角一挑:“誰說本公主要殺你?不過是教訓教訓罷了,你若是死了可是自尋的,不過,安氏的宮女莫名其妙跑到雲上宮來自盡,這可……本宮怎麼想到了‘射鬼箭’呢?”

“射鬼箭”是郜林人的詛咒之術,雖然大延早已無人使用,連怎麼用都很少有人知道,但這個陰森可怕的名字卻流傳了下來。我提到“射鬼箭”自是說她若敢死在我這兒我就會以安氏詛咒我爲名稟告父皇,這樣的罪名她當不起。

她看着我的眼神裡徹底沒有了敬畏:“公主,多行不義必自斃!”

“多行不義?”我哼一聲:“本公主怎麼多行不義了?至少沒有傳送奇毒去毒殺別人宮中無辜的宮人,然後陷害高位的貴人吧?”

她的臉色忽變,慘白的嘴脣不受控制地顫抖着。終於,她強自鎮定道:“那些人可不是無辜的,她們……”

“她們欺負庭芳?哼,那也是雲上宮的事,輪不着怡景宮插手,便是插手也輪不着你一個小宮女出來主持正義吧?”我等不及宮司監,便步步逼到她面前:“或者……不是你出來,而是你背後還有人主使?”

“不!”她失聲叫道:“是我,就是我一個人乾的!”

“當本公主是傻瓜嗎?”我怒道,一巴掌摔在她臉上:“你一個人搞的到百花蕈的菌種,還能把它種在宮中,還能搞懂怎麼用它?真是天伶地俐!”

“……”她咬緊牙關,不再說話,恨恨地瞪視着我。

這樣的寧靜一直到宮司監把她捆在刑凳上,掄圓了宮杖打下去時才被她的慘叫聲打破。

那聲音淒厲尖銳如同鬼哭,卻聽不出有多麼疼痛,混着擊打皮肉的脆響,格外虛假。

我擺擺手,示意宮司監停下,朗聲道:“各位阿監若有徇私,那本公主就親自操杖去打。本公主的傷口還沒好,若累出個萬一來,有各位好看的。”

頓時,那宮杖敲打身體的聲音沉悶了許多,她卻喊不出來了。

三十杖已過,她已皮開肉綻無力出聲,宮監們停了手等我的命令,我卻道:“接着打,她不求饒,本宮不說停,誰都不準停。”

“娘娘!娘娘!”她突然開始了新一輪的哭叫:“您爲奴婢做主啊!”

似乎是呼應她的哭喊,門口傳來了安貴妃的聲音:“住手!”

宮司監終於收了宮杖退到一邊去,靜觀安貴妃氣沖沖地帶着一羣人涌進了宮院中。

“雲上公主,本宮遣蘭佩姑姑來請公主,公主何必動刑?!有氣何苦殃及宮人?”

話說的好聽,我暗想,便是有氣我可能直接朝你發嗎?面上卻笑開:“是嗎?她是來請本公主的?我只道她是故意來氣我的呢……本公主還想,安貴妃娘娘若是想折辱於我,何苦派個賤婢來找死,原來卻不是這個目的啊。”

安貴妃的臉亦瞬間變色。

“不過本公主可有事要提醒貴妃娘娘。”我一臉假笑,除非她瞎了眼都看得出來:“不能幫主子找出言行不妥之處來保護主子的奴婢要了有什麼用?自己沒事惹事給主子招來猜忌的奴婢要了有什麼用?更遑論自己惹下了事體卻要用主子出來擋災的奴婢……還不如就讓本公主替娘娘打殺了算了。不過,蘭佩姑姑究竟是娘娘的人呢……宮司監,放她下來吧,讓貴妃娘娘帶走。”

安貴妃揮揮手,自有兩個小太監擡頭擡腳地把蘭佩移了出去,她自己留下一句“多謝殿下替本宮教訓奴才”也鐵着臉出去了。

“把那地方給本公主好好沖刷。”我指指方纔行刑的地方:“不然本公主嫌髒。”

“殿下。”卻是汀芷:“您這樣可是公然不給安貴妃娘娘臉面,只怕……”

“怕什麼?”我橫眉道:“你一直說什麼只怕只怕,怕什麼?怕她再給本公主一杯毒酒?”

“不……”她低了頭:“殿下,您養好傷就得嫁去安家了,奴婢怕您受氣,您走了我們在宮中只怕也無法自處……”

“那你陪嫁過去吧。”我現在不能說自己可以躲過這樁婚事。我身邊那個內鬼是誰,我可還不知道,難說是不是汀芷。

她卻殊無喜色,只悠悠嘆了一口氣:“殿下,可得敦厚些啊……那些人時刻都等着挑殿下的毛病呢。”

我的心猛地一跳。有什麼不對了嗎?臉上卻掛隨意的笑容:“對了,得準備一下,明兒個本公主宴請殷寶林。”

“請殷寶林?”她一愣:“殿下,殷寶林有什麼好請的?她只是個連聖寵都未曾得過幾次的小妃嬪,而且……”

“而且什麼?”

她偷眼看我:“那時候放話說皇后娘娘……是妖怪的,據說就是她。”

“所以纔要請。連你都知道這事了,她可不就是後宮中最大的一張嘴嗎?”我一笑:“當年詆譭本公主和母后,現在本公主要出宮了,總得知道個爲什麼吧?就算只是爲了個嫉妒,我好歹也要報復一下……怎麼能就讓這事這麼被揭過去?”

她默然,終於點了點頭:“那怎麼準備?”

“食物什麼的我交給綠帛了,你去安排幾個好宮人準備伺候着便罷。”

第二日,雲上宮的宴室被裝點得華貴氣派,水晶盤盞,珍饈佳餚自不必言,單是鋪到宮門的踏腳九色光變綢便讓已經盡力修飾了的殷寶林黯然失色。

她仍是有一副貴人架子的,每樣食物都淺嘗幾口即止,不過我還是看得出她對這些食物的稀罕……她一個低等妃嬪,便是汀芷這樣的宮女都比她高了一頭去,怎麼可能隨時嚐到熊掌鮑翅,更不要說綠帛靜心安排的花餚,以各色花瓣入饌,便是父皇也驚訝於其清甜舒爽的。她怎麼可能不豔羨?

今日,我便要她看看真正的皇室奢華,看到得寵的好處,看到她通過出賣曾經的盟友攻擊如今的敵人就能得到的東西。

宴散去,我輕輕揮手,綠帛便捧來兩盞茶水,放在我和殷寶林面前的短几上。我和她離得很近,嗅得到她身上那次等香料濃郁卻微微嗆人的味道。

“寶林沒有香料可用了嗎?”我裝作無意地微笑:“這次等的香料最好少用,不僅味兒不好聞,據說還會使女子難以受喜。本公主是不在意,可是寶林,你們妃嬪,最在乎的不就是生下皇子麼?”

她想是沒聽過這事兒,一愣,方道:“可是近年來宮中發的都是這樣香料啊。”

“那可不對啊。南方貢來的香年年都有富餘,怎麼能拿這種東西賜妃嬪?而且安貴妃身上的也不是這樣香味……難道她故意拿這劣香給你們?”我擡起臂膀,道:“寶林,你聞聞本公主身上的味道,和你這香可不一樣吧?”

她果然嗅了嗅,然後道:“殿下這香果然好聞,味道不濃,卻是要香到人心裡似的。”

“這就是天香呢。”我裝作不經意地一笑:“那時候我要嫁去郜林汗國的時候父皇賜下的,可是……夫君沒了,還要留着這香做什麼,留在我身邊也不過日常用用,倒是糟蹋東西了。不妨送給寶林些。”

她顏色頓變:“殿下,您現在是安氏……”

“別提安氏。”我勃然變色:“就是他們,他們……本公主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

周圍的宮女一開始便被綠帛帶下去了,此時只有我和殷寶林兩人在場,是而說出這話亦不怕誰通風報信,可殷寶林的神情卻明擺着是害怕了。

“下毒栽贓本公主,策劃害死本公主母后,還煽動叛亂行刺本公主的駙馬……這樣的仇我可能忘掉?”我一副悲憤神色,卻細細觀看着殷寶林的神情。她在聽到“害死本公主母后”時,有明顯的臉色變化,雖然只是一瞬,仍然足以坐實我心中所想。

“不過,本公主也聽有人放話,是殷寶林陷害本公主母后的……寶林,可當真是如此?”我挑起眉尖,斂下笑容,目光狐疑地盯着她,她額角滲出了細汗。

“與……與賤妾無關。”她戰戰兢兢地開口:“是賤妾的宮女……戲雪她聽信謠傳的……賤妾未能阻止,望公主恕罪!”

“別。”我微笑:“奴婢自己做了錯事,主子卻不知道,這情形也是有的。今日本公主宴請寶林,自是沒有把寶林當外人。只是本公主即將出宮了,宮內再沒個人向着本公主,這大仇想報卻也難了,寶林……”

“賤妾無力相助公主啊。”她猶疑道:“賤妾只是個寶林,如何能與貴妃……”

我不言,攜起她手入了內室,打開櫃子取出一隻小盒遞給她:“這便是‘天香’了。本來是賞賜皇后貴妃公主的物事,按理寶林是得不到的,而本公主要給,你就可以接着。”

“殿下?”她有一瞬的錯愕。

“宮中的主位尊位,雖是要得了寵在先,但只要父皇願意給,你又何必怕得不到?”我嫣然:“可以倚仗的皇子也好,華麗堂皇的宮室也好,專寵七年的恩遇也好,既然安貴妃有,有什麼理由你沒有?”

“那是皇上……”

“本公主要的父皇怎麼會不給呢?寶林大可放心。”

她突然跪下:“公主請直言相告,要賤妾做什麼?”

“做什麼?”我一怔:“還真沒想好要你做什麼吶。現在你就先爲自己做點兒事情吧,比如,奪寵。至於以後怎麼讓安氏倒臺……那是以後的事兒,本公主自會與你商議的。”

“殿下當真將天香賜給了殷寶林?”她走後,綠帛一臉猶疑地問我。

“是啊。”我笑:“捨不得?反正我也用不上。勾搭男子的東西,她們喜歡,我要來幹嘛?巴不得那安向禮永遠不來見我呢。”

“可……”

“本公主還沒在臉上劃幾道口子搞的永遠無臉面見人就已經夠堅強的了。安氏和我的仇這輩子都忘不掉,怎麼還能以身侍敵?綠帛你不也與安氏有大仇麼?怎麼,你要勸我和他們和解?”

“當然不。可是,公主您可有信心?那天香能讓男子一聞傾心,萬一殷寶林也……”

“她沒那個本事,至少她可沒有強大的外戚。”

“也是啊,不過殿下,您要是當真和安向禮成親,這安氏外戚裡也有您一份……”

“小碎嘴兒!”我伸了指頭戳她額頭:“能不提這個嗎?提到安向禮就……”

“臣拜見公主殿下!”

說誰誰來,便在此刻,殿外響起了安向禮的聲音。他可以直入雲上宮了,好在他還算囿於禮節每每在進來前要喊上這麼一嗓子,不然剛纔說的話若讓他聽去可就糟了。

“駙馬爺請吧。”我脆聲喚道:“怎麼這麼久纔來一次呢?”

我雖語言親狎,但他進殿後的神情卻絲毫不輕鬆:“殿下,聽說您杖責了姑母那邊的宮女,爲什麼呢?這……”

“向禮哥哥又要教訓人?”我擺出一副愀然不樂的神態:“阿鳶雖然不怎麼懂禮,至少知道身是哪家人就要向着哪家的道理……可那蘭佩一而再再而三提到先夫,教人怎麼不生氣吶?!”

他聞言色動,我又垂下頭道:“你也不是不知道,阿鳶和他,確是有過感情的。本來打定了主意要忘記,可是反覆聽人提起……”

“這樣嗎?”他臉色寬和了:“姑母和父親大人說的可全然不是這樣。”

“再說那宮女衝撞於我,早該打殺了,我衝着娘娘的面子還留了一條命……”

“可她自殺了。”

“自殺?”

“上吊。”安向禮一嘆:“罷了,不提這事了,公主玉體可好?”

“多勞向禮哥哥掛心啦。”我拭了拭淚水,轉出一個笑容:“就是那次被蘭佩氣着了,又裂了一大片,看來還得多敷一陣子藥膏。”

“慢慢調養,微臣還有事要辦,先告辭了。”他起身作揖出門。

我癱軟在花榻上:“光應付安家就要累死人了。綠帛去幫我準備車轎,我要去見父皇。”

“替殷寶林求寵?”綠帛笑道:“殿下可成了個冰人。”

“替自己的爹爹做媒?”我撇撇嘴:“本公主當真孝順吶。不過,只要安氏垮臺,可沒什麼本公主做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