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三個人的心事

戲雪已經好幾日沒有起牀了。聽服侍她的小宮女說她水米不進, 卻也不哭不鬧,只躺在榻上,目光發直瞪着一個地方, 久久才移開眼光, 又向着另一個方向發呆。

“娘娘, 戲雪姑姑該不是瘋了吧?”那小宮女憂心忡忡地問。

“當然不是!”我雖然這樣呵斥她, 自己心下卻也是沒有譜的:“帶本公主去看看。”

戲雪的房間雖不華貴, 卻也乾淨整潔。只是她平展展地躺在榻上不動,卻讓這房間帶上了一股凝滯的死氣。

我不說話,只走到她牀邊坐下看着她, 她仍在發呆,好一會兒才發現我來了, 驚呼一聲, 要翻身起來見禮, 我連忙把她按住。

“很難受是吧?”我看着她:“節哀。”

我本來想勸慰她的,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當羽瞻的死訊傳來, 我的悲傷無助,和她一模一樣。

如同一個在黑暗的洞窟中冒險的人,終於看到了一絲光亮,好不容易走過去,卻發現那光滅了。

那是何等絕望的感覺!因爲有過希望, 有過期待, 絕望和失落就來得愈發強烈和無從抵抗。

“說不定, 也只是個誤傳呢?”我強支笑容看着她:“說不定他只是受了重傷而已……那時候他們不也告訴我可汗戰死了, 可是可汗最後還是回來了呀。”

“公主, 僥倖的事不會發生兩遍……可汗有上天護佑才逃過一劫,可是……奴婢事後問了慕容將軍, 是他看着盧將軍……死掉的……”

“他看着?爲什麼不救他?”

“不……不是的。盧將軍被箭射中了眼睛,搶救回來的時候……已經不行了。軍醫折騰了一整夜,還是沒撐住……”

她說着,竟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似乎在述說着一個和她完全沒有關係的故事。

“你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些……”我不知該怎麼安慰她。

從前我以爲她是一個堅強頑韌的人,想不到她的堅強竟然到了如此程度,把悲傷硬生生封在心裡,可是這樣,她總會受不住的吧?

“奴婢不難過。”她還是一副沒有表情的表情。

“胡說……你要是不難過,爲什麼這麼多天一口東西都不吃,一口水都不喝?你打算和他相隨於地下麼?”我加重了口氣。

“……盧將軍是爲國捐軀的,奴婢……不難過。而且,就算奴婢死了,也是沒資格和他相隨於地下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終於把頭低了下去。

“聽好了。”我兩根手指擡起她的下巴,狠狠對她說:“公主有令,今天你必須吃東西,明天給我下地幹活!宮裡不會白養一個只浪費一張牀的閒人!你自己想清楚,他死了,你不難過也不想爲他殉情的話,就別擺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看着就夠討厭了!你還說你是個從實的人,你的從實就是要爲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弄死自己,成就一個貞節烈女生死相隨的故事,去讓辦戲的編了唱給上巳節遊春的小女孩兒們聽麼?”

我的表情聲音無不刻薄,但心中實是惴惴,不知她究竟會有什麼反應,可千萬別因爲我說重話就自殺了。

從我的角度看上去,她似乎咬緊了牙齒,腮骨微微凸出。她在下決心,可是她要決心幹什麼呢?

她徐徐擡起頭:“是……奴婢遵旨。”

她說了遵旨了,就一定會活下去。可是,這樣活着對她而言不知道是不是更大的痛苦。

出了她的斗室,我方纔感到陽光明麗地刺眼,稍遠的地方傳來嘻鬧聲,一個小女孩正飛快地跑來,卻在我面前被絆倒了。

“姐姐!”她一擡頭,發現我站在她身前,便哇的大哭起來。

“哭什麼?嗯?”我俯下身扶起她。

“疼。”她一下子就停下了哭泣,伸出雪白的小手:“姐姐,你看都擦破了。”

“你們怎麼看着公主的?”我朝着追上來的宮人斥道:“她都摔倒了!”

瓊月躲在我身後,對着那些宮女扮鬼臉,我微微低下頭就能看到她的小把戲,但她不知道,仍然頗爲自得。

“奴婢知罪!”呼啦啦跪下一大羣宮人,她們也看出我不想罰她們,但樣子總是要裝一裝的。

“今後誰敢和月升公主玩,就自己來本宮這兒領打!”我擺出一副聲色俱厲的樣子,那些宮女們也配合地頓首,“奴婢再也不敢了”響成一片。

瓊月卻不依了:“姐姐,你不讓他們和我玩兒,那我幹什麼去?”

我裝作嚴肅思考的模樣:“你嘛,學學刺繡,學學琴棋書畫,都挺好的……公主就要有個公主的樣子!”

“……可是姐姐,我也沒見你繡花,也沒見你彈琴寫字。”她眨着狡猾的眼睛:“那姐姐就沒有公主樣子了麼?”

“唔……再混說姐姐便叫宮女們打你。”我陰森森對她一笑,她又淚眼朦朧地看過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但想到身後的房間裡還有戲雪在傷心,自收了笑,拉起瓊月的小手:“走,跟姐姐回宮裡去。”

我方跪坐在憑臂幾邊,這軟軟綿綿的小姑娘便嬌甜地望我懷中一窩,揚起了晶亮的眼兒瞄着我:“姐姐,爲什麼方纔你明明想笑,卻又不笑了?每個經過那間房子的宮女太監都不笑,又是爲什麼?”

“因爲那屋子裡有一個姑娘在傷心。”

“傷心?爲什麼要傷心呢?”

“她的情郎……死了,她再也見不到情郎了。所以傷心啊。”

“死就是再也見不到了?”她的表情一下變得嚴肅起來,見我點頭,頓時涌出了眼淚:“姐姐,阿嬤說我爹爹阿孃都死了……那我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我頓時語塞,最後還是點了頭。

“……那我長大能見到他們麼?”

“見不到。”

“我不淘氣了,乖乖的,能見到他們麼?”

“……見不到。”

她不說話了,將小腦袋靠在我胸口,手指拽着胸口的絲絛:“姐姐,瓊月也很傷心……傷心是不是就是不高興,想哭,還有點兒害怕?”

“是嗎?你現在不高興,想哭,還有點兒害怕?”

“是啊。”她點點頭,狐疑地看着我:“這不是傷心麼?”

“是傷心。想哭就哭一會兒吧,哭完了姐姐給你糕餅吃。嗯?”我對上她淚盈盈的眼兒,她點了點頭,把腦袋埋進我懷裡,抽抽搭搭哭起來,約莫有一盞茶時分,她擡起紅紅的眼睛:“姐姐,我哭好了……可是還是很傷心。”

但是,當宮人端上了一小碟慄蓉包糕上來時,她的傷心卻消失了一會兒。直到包糕只剩下最後一塊,她又委屈起來。

“怎麼了?糕點不好吃麼?”

“不……阿孃喜歡吃栗子。”她說:“想留給阿孃吃。”

“阿孃吃不了的。你吃吧。”

她搖搖頭,拿着包糕跑了出去,竟然在地上挖了個坑,把糕埋了下去。

“你這是幹什麼?”我問。

“阿孃被埋在地下了對不對?阿嬤說死了的人都要埋在地下,那我把糕也埋下去阿孃就能吃了。”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的母后走了那麼多年,我卻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麼……這簡直不可原諒。

她又跑了回來:“姐姐,瓊月還知道爹爹最不喜歡栗子,所以他也不喜歡阿孃。”

“啊?”

“沒關係,所以瓊月也不喜歡他。”

難怪山陰王和王妃只育有一女,可是也沒見他和別的侍妾們生出孩子啊?不過,我和羽瞻情感很好,卻也沒生出孩子,可見這事也不是有感情就行。想起那個夭折的孩子,我內心一陣揪扯着的劇痛傳來,竟不自覺呆了。

許是見我發愣,瓊月小聲喊了聲姐姐,我驚詫地看着她,她只露出一個花兒一樣的笑容,便轉身跑了。

然而,爲她打開的大門還沒有合上,有另一個人便進來了。是戲雪。她換好了宮女長的服色,看起來似乎還是從前那個她,卻又不是她了——面色不好,非常憔悴,然而面上還掛着幾分笑容。

“你來了?”我問。

“嗯。殿下,奴婢沒事了。”她的嗓音幾乎沒有波動。

“你們……人人都比我堅強。”我輕聲道。

“公主說笑呢。有什麼堅強不堅強的……”

我幾乎懷疑她在夢遊。她的一切都正常得無可挑剔,亦正是因此才更不正常了。

“你……若是不舒服今天且歇着。”

“奴婢真的沒事。殿下,若是您要奴婢歇着,說不定過一會兒又要亂想。”她輕聲道:“若是殿下沒事,奴婢便走了。”

下一個進殿的人是緹金。還好她沒有提什麼生死什麼堅強,否則我都要支撐不住了。

不過,她伺候我喝完藥後又冒出了一句:“公主殿下,慕容將軍在殿外求見。”

慕容朝見我幹什麼?我一怔,但他到底是我恩師,不好讓他在外頭站着,便脫口而出:“請他進來吧。”

緹金點了頭,便去傳慕容朝了,她剛一走開我便感到有什麼不正常——慕容朝是外官,他怎麼能進內宮來呢?

可是進門的男子卻沒有穿武將鎧甲,甚至連朝服都沒穿,而是一身內宮侍衛官的打扮,他擡起頭來,目瞪口呆的我才發現,他當真就是教了我幾年刀法箭術的將軍慕容朝。戰場風雨,他看起來黑了不少,卻依舊是個眉清目秀的美男子,只不過臉上盡是懊惱。

“您……您爲什麼穿這種服色?”

他不搭理我,只是一甩衣裾跪了下去:“微臣……有事相求公主!”

“什麼事?您且起來說。”我笑盈盈地下了丹墀,想扶他,他卻跪在地上不動:“求公主替微臣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什麼成命……?莫非父皇把你調到宮裡當侍衛了?!”我突然想到這種可能性。

“……是!臣自覺並未做錯什麼,南征一事臣亦竭盡全力,不知爲何皇上令臣進宮當侍衛!雖然是內宮最高侍衛官,但讓臣一個指揮軍隊的人來指揮一羣侍衛……臣憋屈。”

我先是覺得好笑,又覺得奇怪,爲什麼父皇要讓一個威風赫赫的將軍進宮當最高侍衛官呢?想必有他的理由。

“慕容將軍……”我笑道:“父皇讓你進宮管侍衛,那必然是覺得這事兒除了你別人都有不能幹或者幹不好的理由……”

“臣知道皇上聖思縝密……可是,臣實在是不想在宮裡呆着。”

我突然想起那時他在宮中教我和冬珉時也是一副不得不從的樣子,好奇心頓起:“慕容將軍,莫非宮中有什麼人是你極不想見的?”

他身體頓時僵硬了一刻:“公主殿下……臣……”

“父皇的旨意……我會去替你求情,不過父皇答不答應我可不敢保證。”我悠悠道:“你爲什麼就不願意在宮中當差呢?內宮最高侍衛官的級別可也不低……雖比不上封王封侯,但也不算是懲罰啊。相比盧將軍戰死疆場,宮中可是安全多了。”

“臣知道……可是近之戰死,至少不用面對……面對他不想面對的東西。”他咬咬牙:“臣寧可戰死疆場的是自己,都不想面對宮中的一個人。”

“哦……這樣啊。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呢?”我笑着調侃:“若是父皇一力想留你在宮裡,只要把那個人趕出宮外不就行了?不過慕容將軍不會爲此嚇得不敢出宮回家吧。”

“……差不多。”他苦笑:“那既不是一個男人又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太監。”

“太監?”我手裡原本捏着一顆金瓜子把玩,此時一怔,金瓜子從指尖漏下,掉在地磚上,“叮”的一聲。

“這麼有能耐的太監?”我笑笑:“能讓叱吒風雲的慕容將軍害怕……您還是先起身再說吧,一直跪着不難受麼?”

他站起身,期期艾艾道:“也算不上怕,只是不敢面對他……曾經……虧負過他。”

“好吧。”我一嘆:“慕容將軍果然風流倜儻,居然能虧負內宮的太監?”

“……”他臉漲得通紅:“殿下,不是您想的那樣……臣……臣並無做過什麼……臣和那太監是自幼兒的交好朋友,他家……家裡窮,把他賣進宮裡做了太監。”

“哦?那你如何虧負他?……不,你祖父開始便是我朝的大將軍了,你怎麼會有自幼兒的窮朋友?”

“他父親原是臣家的下人,嗜賭,偷了府上的東西去變賣,被臣父打出去了。母親死得早,家裡還有一個妹妹,他進宮前便舍不下這妹妹,所以託臣一定照看好這小女孩。可是他的賣身銀子撐不了他爹幾日賭錢……這妹妹亦被她父親賣了。我那時耽於玩樂,待到有一日想起這事,方知道她妹子竟被生父賣進了青樓。”

“青樓?”我一怔:“就是……那賣唱的所在?他妹子很會唱歌麼?”

“……”他猶豫了片刻,搖了搖頭:“不,他妹子……做的是最低賤的……以色事人,人盡可夫。”

“……”我頓時說不出話來,心下也憐惜了那姑娘,一個好人家女孩兒竟然被生父出賣爲人盡可夫的下賤女子:“不能把她買回來麼?”

慕容朝的臉上,緩緩浮現的是恍惚的神色:“不,買不回來了……她……被人活活折磨死了。”

“……死了?”我愕然:“難怪你不敢見她哥哥……那太監叫什麼?我命人去查查……”

“謝公主。他叫胡福安……”他回過神來:“公主,臣……臣只是不想任宮內職……您……”

“想說服父皇收回成命很難。”我一笑:“但是,能把他調出宮城,讓他去帝陵任個閒職白拿俸祿,讓你再也不會和他見面,卻很簡單。”

過了三日,我將一沓宮檔攤在了緹金領來的慕容朝面前:“這便是有胡福安記錄的宮檔……你不妨自己看。”

我轉過了身,不忍再看他,許久,才聽到身後一聲充滿驚疑與痛苦的“怎麼會”。

依宮檔上的記載,胡福安等二十多名小太監淨身不利落,當年便死了。

“你不用擔心了。慕容將軍。上天不給你這個機會悔恨了。”

“……臣……寧可被他恨。”徐徐,他的嗓音響起,已經沙啞:“殿下,知道他的墳墓在哪裡嗎?”

“怎麼可能知道?宮中死掉的宮人,便是朝着亂葬崗上丟的。”我輕聲道:“你若是想拜祭,就多買些紙馬冥鈔去燒了吧。求那邊的冤鬼們多照看他些。”

“居然是這樣的……”我聽他這樣說,方轉過頭去瞧他,他的失魂落魄顯而易見。

“本宮,瓊月,你,戲雪。都一樣。”我輕聲道:“失去了很在乎很在乎的人,連祭拜都不能……不過,活的人總還是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