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異事

“大汗沒事, ”他擦擦頭上的汗水和血水:“至少我和另外幾個人衝出來的時候他還沒事。”

聽到羽瞻安好,我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那諾延部的貴族們呢?”

“他們……狼羣……狼羣似乎不敢靠近大汗,但對那些諾延部的隊伍卻攻擊得很兇。他們也派人一起衝出來求救了。”

“那還等什麼。”我示意隨從牽來馬:“和諾延部的人一起去救援吧。帶上火。”

“可敦您也……”

“當然一起。”我笑得頗有底氣, 因爲今天羽瞻肯定不會有事。

現在是秋天, 本來就不會是餓狼大批集結的季節。突然碰到幾百條的狼羣, 那肯定是有人在背後操縱。而如此兇惡的狼羣不敢靠近羽瞻, 是不是恰好說明了他的身份尊貴, 是有上天護佑的汗?

若是我猜對了,現在這集結起來的衆多侍衛,應該就只是要去見證羽瞻要的那個奇蹟而已了。

隨着隊伍更深地進入叢林, 馬匹卻越來越不願前行。要拼命抽打,馬匹才勉強往前邁步。

“這是怎麼了?”我的膝蓋狠狠磕着焰承的肋, 這平素善奔的寶駒卻磨磨蹭蹭不聽從命令。

“馬害怕了。”我身後緊隨的一個侍衛答道:“它們能嗅出狼羣和血腥的味道……獵馬本來不怕狼虎, 但這次的大狼羣只怕非同反響。”

“……難道你們出獵的時候馬沒有怕過?”我轉頭去問那個帶我們來的侍衛, 他搖搖頭,表示當時他們的馬並無異常。

馬隊行進的速度不比人走快多少, 但終於還是到了能聽到狼嚎馬嘶人喊的地方。

那些淒厲的呼叫嘶鳴如從地獄裡發出一般,伴着濃濃的滾燙血氣撲面而來。侍衛們踏着馬蹬站起身放聲高呼,卻聽不到裡面的迴音。

“點火,衝。”我不敢多說一個字,這樣的氣氛讓我無力招架, 不知道我的面色如何, 只是我自己亦能聽出聲音裡些微的顫抖, 希望侍衛們沒有注意到, 否則他們會泄了膽氣的。

火把在他們手上傳遞出在白晝中並不明顯光和致命的熱量, 抵達真正的戰場時那些驚懼的馬匹反而鎮定了下來,雜亂瘋狂的馬蹄掠過地面, 伴隨着侍衛們起伏猛烈的呼喝聲衝向那片血染的大地。

我定定神,用力磕了馬蹬,跟着大隊人馬一起衝了過去。

這裡已經不再是那侍衛出發求援時他們所處的位置,腳下留下的是幾十具狼屍和被啃得乾乾淨淨的人馬骨架,污血在地面橫流,幾把殘斷的刀和箭散落於地,彰示着這裡有過的那場令人心驚的惡戰。

一條血路朝向更深的林子。我們催動馬匹朝那邊過去,卻因爲地上處處散亂着人馬狼的屍體而不能奔跑馳驟,行進的速度很慢,過了好一陣子才望到之前出發的人。他們仍是被狼羣包圍在一小片林間空地裡,看上去幾乎人人帶傷。羽瞻的一身白袍本來極爲明顯,現在竟也被血糊成黑紅色,好在他仍然騎在馬背上,應該沒什麼大事。

看來諾延部的援兵還沒有到。

我身邊的侍衛們發出懾人的厲聲呼嘯,揚着手中的火把和戰刀朝狼羣衝了過去。狼羣大概只有一百多隻了,看來羽瞻他們方纔的惡戰殺狼不少,但剩下的狼卻全無退意,反而像海浪一樣衝了過來。

然而,當燃着的火把燎着狼毛時,被點着的狼終於發出淒厲的哀鳴,轉頭逃開,而它們燃燒的身體卻將更多的同伴拉入這種無法逃避的恐慌中。火苗點燃毛髮的惡臭混雜着血腥,被林間的風吹送,風聲卻被男人們的呼嘯聲壓過,場面兇烈至極。有受傷的狼衝到馬隊裡,掙扎搏命着咬傷了護衛,亦有人躍馬衝入狼羣,燃燒的火把如流星般閃晃,帶起更多哀厲的狼嚎。

圈裡的人亦發出陣陣呼嘯聲迴應侍衛們,但他們已經無法助哪怕一點兒力了。及至我到得近前,才發現果真是人人皆傷。便是狼羣“懼而不敢近”的羽瞻,手臂上也留下了好幾道傷口。

情勢比我想像的更嚴重些。等侍衛們將這些受傷的貴族架回營地,日已將落,隨隊的醫者和巫師都忙得腳不點地穿梭於各個營帳之間,整個營地上空瀰漫着膿血和藥的氣味,蓋過了之前的松木和草地那清新的香氣。

有十餘人膏於狼口,受傷者亦有上百人,便在大帳裡也時不時能聽到傷者的□□和死者親友的哭泣聲。

羽瞻的面色沉沉如夜裡的湖。他的眼睛注視着自己臂上的幾條傷痕,我不知他在想什麼。他讓醫士去爲傷重的貴人們診療,只留了清洗的草藥水和敷膏,由我替他處理。

我以錦帕沾了藥水,擦拭那狼爪留下的抓痕,有一道傷口特別深,裡面的肉都泛出淡淡的烏色來。

我捏着帕子的手都忍不住在顫抖。他這傷……

“沒事,別怕。”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將沒有傷的左手搭在我肩上:“就是一點兒小傷,不妨事。你把傷口撐開,裡面有髒東西得洗掉的。”

“撐開?”我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他的意圖:“會疼吧?我不敢……”

“我自己來。”他用沒有傷的左手將那道傷兩邊的皮膚撐開,便在同時我看到他的下頜緊緊咬出了一道分明的線。

傷口裡有泥土和草葉,果然是一定要清除的。待我處理好他的傷處,他已經忍得臉色蒼白。

“很疼嗎?”我跪坐在他腳邊,仰起頭望着他。

“沒事了。”他輕輕揮動受傷的臂膀:“包紮好就好了。”

“今天這事情很奇怪。”我輕聲說,時刻關注他的反應:“秋天野物不少,也不是母狼哺幼的季節,怎麼會有這麼瘋狂的大狼羣呢?”

“這狼羣……”他說了幾個字,忽然想到什麼似的,立刻低下頭看我:“阿鳶,你想說什麼?你以爲這狼羣是朕弄來的?”

“總之不該是天生的吧?而且那狼羣除了你誰都咬,我要是諾延貴族也會想到是你搞的……是你嗎?”我儘可能用平和乖順的目光看着他,希望不要觸怒他。

他忽然站起,膝蓋磕在我下頜上,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痛呼一聲。

“碰疼你了?”他急忙止步,把我從地毯上拽起來,頗愛憐地撫着我撞青了一塊兒的下頜,我疼得頭昏眼花,負氣不想理他。

他卻不因我的薄怒而停下,反而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只道:“你不要覺得什麼事情都是朕搞出來的好不好?又不是隻有朕才安排些陰謀什麼的。”

“重要的不是和我解釋。”我跺跺腳,本來就撞疼了的下頜被他一撫摸,疼得更加厲害,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你怎麼和那些諾延貴族解釋?說那些狼不咬你真的是因爲你是上天選中的大汗?”

“這種理由要說也不能是我說啊,至少得是個薩滿巫師之類的神人講出來他們纔信——而且狼也抓我了……不過,確實有一事奇怪,”他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爲什麼狼明明能咬到我的時候還只是抓呢?而且,爲什麼能繞開我的時候狼羣就會繞開去襲擊他人呢?”

“……臣妾怎麼知道?”每當有什麼正事要商議或者有氣要賭,再或者不想聽他跟我猜謎語時,我便用“臣妾”自稱。他亦知道這一點,一聽這話便笑了起來。

“昨天我睡了,你幫我擦身子的時候是不是沒有擦右手臂?”他聽我用了“臣妾”便故意以“我”自稱,刻意放鬆氣氛。

“啊?!”我恍然想起,那時我爲他擦拭後背前似乎確是沒有擦到右臂。

“真的?”

“嗯……是。”我點點頭。

“那就很明顯了,昨天那水有問題。”他皺了眉思索着:“裡頭肯定有什麼狼非常害怕的東西,所以今天我身上有味道,那些和厲鬼一般的餓狼纔會繞開我。”

“……可是我昨天並沒有聞到水裡有氣味。”

“你以爲你的鼻子比狼的靈敏嗎?”今天他好氣又好笑的表情出現得格外頻繁,伸出手颳了我的鼻尖,高聲對門外的侍衛下令:“牽條狗來!”

果然,那狗一進大帳,便蜷縮成一團,一步都不肯靠近羽瞻,牽狗的侍衛將它拖到羽瞻身邊,那狗亦拼死轉過頭去,連嗅他一下都不肯。

羽瞻臉色鐵青,狠狠甩出一句:“把昨天燒水的給朕帶來!”

“何必這麼兇?”那侍衛出門傳令了,我才柔聲勸他:“那人給水裡放了什麼草藥吧?”

“……就我所知,這世上可沒什麼狼都會怕它氣味的藥草。狼聞到氣味便不敢靠近的只有□□,那人給水裡放的十有八九就是這個。”他的表情冷峻至極:“換句話說,狼聞起來我就是一大塊會移動的□□,所以能不靠近就不靠近,迫不得已也只抓不咬……我可不覺得那人是好心。”

“怎麼?”

“如果今天我一旦有什麼受傷流血,難保皮膚上沾的毒劑不會蹭進傷口裡。毒狼的藥性烈,如果是混進人體裡還不知會是什麼樣呢。”他冷哼一聲:“幸好我傷到的地方昨天你沒有擦到,不然搞不好現在我已經去見父汗了。”

“那你還是先洗個澡好了,否則……”

“先處理了那個混賬再說。”他轉身坐回自己的位置,突然看住我:“阿鳶,昨天晚上……你沒有偷偷……”

“什麼?”

“沒有……”他的臉方纔還是青的,此時竟紅到了脖根,一副“豁出去了”的神色:“你沒有偷偷親我吧?”

“什麼?!”我的面頰也燒了起來:“當然沒有……否則我還活着麼?!”

“就衝這個我也饒不了那燒水的!萬一你……我可怎麼辦纔好?”羽瞻話音未落,外面便傳來了那傳令侍衛的聲音:“大汗,那燒水的女人帶到了。”

“帶進來。”羽瞻橫起鳳眼,頗有幾分帝王怒的霸氣。

然而,那燒水的女人一進帳,我和他卻異口同聲地叫出一句:“怎麼是你?!”

那女子擡起手,不慌不忙地理理已經散亂的頭髮,笑得毫不客氣:“怎麼,不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