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側妃

哦m羽瞻出去了, 什麼話也沒有和我說。我坐在榻上,木木怔怔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過了一陣兒方纔起身,自己換了衣物理好妝容, 腳一觸地還是疼痛, 但已經可以忍耐了。他昨晚似乎幫我上了藥, 淤腫消了不少。

我嘆了口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嘆什麼, 這樣被人丟棄的感覺, 不久前也出現過一次。那時我跪在冰冷的宮磚上,聽到父皇的聲音卻比膝下的磚塊更涼。

後來,我知道父皇是爲了把我騙出宮城才那樣說, 可是這次呢?羽瞻是爲誰才這樣對我?

銅鏡裡,映出我一個竭盡全力的笑靨。連自己看了都覺得勉強不堪, 不知能不能瞞過高勒的妻子——我新認的嫂嫂。

我吩咐完所有的事情, 腳上的傷處又開始熱辣辣地脹痛。坐在新搭起的一座氈帳裡, 我把臉埋在膝上,緩緩揉動腫脹的腳腕。頭冠上綴下的金銀珠佩硌在臉頰上, 我亦不想把它們撥開,實在是沒有一絲一毫力氣了。

想着方纔額勒雅穿上我向高勒的妻子要來的妃服的樣子,她還真的是挺漂亮的,難怪羽瞻喜歡她。現在他父汗已經殯天,再沒有誰會爲額勒雅母親的身份刁難她, 他們可以在一起了。

不要妒忌。我暗暗勸告自己。他是大汗了, 沒有側妃真的不像樣子, 至於怎麼壓制額勒雅, 我從小生長在勾心鬥角的宮城裡, 便是沒用過難道還沒記過那些招數麼?在他面前一定不能讓他看出我妒忌,唯有如此才能得到溫良謙厚的評價, 唯有如此才能得到他的憐意,唯有如此,才能活得更長久。

誰比誰得寵有什麼用呢?後宮之爭,最後比的都是誰活得長。早死的,便是皇帝顧念也會慢慢丟了思憶,不死的,便是守幾十年的冷宮也能等到太后太妃的頭銜。

我要好好活着,她愈是嫉恨我,便愈是容易讓我挑到把柄。

額勒雅比阿娜塔聰明,不過,和我比怎麼樣,我倒是要看看。

但此刻,我一點和她爭寵的心念都沒有。滿心滿意皆是酸澀和痛苦。也許我很快就會好起來,不,是一定會好起來。我擡起頭,慢慢而重重地咬緊了牙齒。

我去□□她的小帳子裡時,她看我的眼光完全是仇恨和憤怒。

她用那樣切骨的聲音,如同冬季河面的冰互相摩擦時一樣讓人生寒的聲音對我說,我搶了她的丈夫,搶了應該屬於她的可敦位。

那幾乎是詛咒的聲音。那時我是驚懼而憤怒的,可是現在想起來,我卻因相信她並不是那麼難以擊敗的對手而想笑——她在恨,而且是在明擺着恨,這就夠了,這樣的心浮氣躁會要了她命的。

那之後呢?我笑得夠不夠寬容夠不夠高貴?我的聲音夠不夠輕鬆夠不夠柔和?我將身後的侍衛捧在手裡的妃服交給她,讓她沐浴更衣,將自己的妝奩借她讓她修飾……我時刻在控制着殺了她的妒念,直到一人獨處的此刻,我亦不敢流一滴淚水出來。

原來作爲后妃在宮戰前就是這樣的戰戰兢兢,還是做公主舒服些。我苦笑,但是沒有回頭路了啊,我已經是可敦了,再不能讓時間溯回,再不能以公主的身份生活在後宮中。

時間在慢慢流逝,我卻絲毫不覺得飢餓口渴。方纔侍衛端進了一些食物和水,將這新搭起的帳佈置了一番,終於坐下的時候,我已經覺得自己可以就在這兒一直等待下去了,等到地老天荒一般。

現在我不想見任何人,就讓我一個人呆着吧。明天開始,是我見了無數遍的后妃相鬥的戲碼,而我終於自己登場,不再是一個冷眼的旁觀人。

然後,你死我活。

今日羽瞻似乎是去探望那些受傷的諾延貴族了。晚上什麼時候回來可不一定。額勒雅正在大帳裡等着,她能等到什麼呢?

每當想到羽瞻回到大帳之後的事情時,我都會強自命令自己不許再想,可是無論我想什麼,思維總會滑到那裡去。

我還是會哭。雖然從小到大一路遇到過那麼多事情,應該早就麻木了,可是每次碰到這種讓我傷心的事我都還是會掉淚的。真是個弱得讓人鄙夷的女人啊,連我自己都在嘲笑自己。

眼淚暈開在可敦服白色的絲綢上,我恨這身白,它包裹着我,像是把我送進一場沒有希望的葬禮一樣。我想換上其它鮮麗顏色的衣服,下次可以和羽瞻說說吧,既然我給他納了美麗的側妃,賞我幾身衣服總不過分吧?

我胡思亂想,不知什麼時候睡着的。也許醒來時已經很晚,當有人帶着酒氣一腳踹開門衝進來時,我睜開眼,竟然一點光都看不到,隨着那人點亮了桌上的燈,我纔看清羽瞻臉上的激怒。

“大汗?”我掛上一個儘可能柔順的笑容。

“延璃鳶,你要幹什麼?!”他看我笑,仍然氣鼓鼓的:“爲什麼是額勒雅在我的大帳裡?還穿着妃子的衣服?我怎麼不知道我……”

“既然大汗歡喜她,納了當側妃不好嗎?”我坐起身來,手托腮,想笑得好看些,但就連自己都明確感到我笑得極虛假,甚至可能帶着憤恨之意,那還不如面無表情。

“這算什麼和什麼!”他幾步衝到我面前:“阿鳶,我和她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你是不是昨天絆傻了,自己看看你都幹了什麼!反正我沒讓她當我的妃子……”

“……”我索性不理他。他說的是我希望他說的話,可是,聽他這麼說我還是無法立刻高興起來。

“你說話!你到底要搞什麼?!”他的表情在明確地告訴我,他正在忍耐着自己的火氣,可是我更委屈,爲什麼我還要看他對我發脾氣?心頭一疼,我把頭埋下,不想讓他看着我爲這種事情哭泣。

帳裡一片靜寂,許久才聽到他幾不可聞的一聲嘆息。他坐在我身邊,強行把我的下頜托起,看着我流淚的眼睛。

“我喜歡你,只有你。這件事要告訴你多少遍你才相信?”他離我近了,口中的酒氣可以很清楚地聞到。

“……我不相信。多少遍我都不相信。”

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說出了這樣忤逆的話。我在做什麼,這是在逼他討厭我,我知道,卻不能控制自己的怨憤,它就像火種,輕易就燒燬了我所有僞裝的大度和自如,留下的是不加掩飾的傷心和嫉妒。

“你爲了她那樣對我,你要爲欲置我於死地的人求情。你讓我怎麼相信?”

“你以爲……阿鳶,你自己想想,若是我落到安向禮手裡,他會不殺我嗎?!可是你……”

“我怎麼?!那時候他買通叛將行刺你,我是什麼心情你知道嗎?”我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哭道:“我恨不得殺了他,我穿着白衣詛咒那樣的婚事,我冒着自己被馬拖死的危險都不願意和他在一起,我煽動父皇下了將右相家人盡數誅滅安氏代代不得科舉的重令!我有哪一點回護他?”

“你沒有?那你爲什麼不在密室裡殺了他?”

“我已經殺過他一次了,我賜過他□□了,是你救了他。你每次都要去救人,然後把罪責丟給我是不是?大汗,您饒了臣妾行不行?!”我的嗓音喑啞得無法再說下去,可無論如何我都要把該說的說完:“你和父皇,你們都是帝王,我只能仰仗你們的恩情活着,你們轉過頭不管我就可以讓我在別人的陷害中死掉。可是我怎麼……我怎麼就要這樣活着?!”

他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看我哭鬧嘶喊,看我終於癱軟地縮成一團,像是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

終於,他伸過手來,解下我的頭冠,然後把我抱住,輕輕吻住我的耳垂。我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抽搐顫抖,連呼吸都無法接續下去,頭疼得像要炸掉一樣。

許久,我終於恢復過來,卻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恢復,就那樣死掉也好。

“阿鳶,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爲什麼要讓她當我的側妃呢?我不喜歡她,早就不喜歡了。你這樣作踐自己,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想讓我心疼你?”他作出幾分厲色,卻自收斂去了,仍換回柔聲:“你啊……我就只喜歡你一個,除了你誰都不要,行不行?我就不該和你說讓她活着,她死了就什麼事都沒了對吧?”

“她死了你不心疼?”我冷笑:“爲了現在的女人殺掉之前的歡喜的人,你做得出來嗎?”

“我做的出來。她要傷害你,我想解決的方法只有兩個,要麼讓她死,要麼讓她遠遠離開,那和死也差不多,還能彌補我對她的虧欠之意。可是現在她不走,就只能讓她死才能護住你。”他的聲音有幾分無奈,但終究只是那麼幾分。

“有個側妃不好嗎?我不能生養,她給你生幾個孩子不好嗎?”我接着譏刺。

“……誰說你不能生養的?再說,便是當真不能,也是我害的……”他的聲音低沉下去:“不是我,你不至於橫遭喪子之痛,也不至於今後都可能不能有孩子。我知道,對一個女人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殘忍的了……”

“那你就再負了她?”我刻意輕聲笑道:“當然有比那個更殘忍的,殺了一個女人的孩子再奪走她的丈夫,西面汗的家族欠我多少啊。”

“所以負了天下也不能負了你。”他凝視我的眼:“你是故意要讓我心疼吧?好吧,我心疼了,阿鳶,別再鬧脾氣了,跟我回金帳去。那兒只有你一個女主人,別的女人是不能進去的。”

“我不。”我轉過頭去,心中怒意卻已經消了多半。

“好吧。”他自己動手甩下外罩的大袍:“今天我也在這兒歇下。”

“你……”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他壓住了口鼻,他的吻落下的地方,像是春陽化去堅冰一般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