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雙生

那封以我尚無所出思念孩子爲由, 想將弟弟接來身邊撫養的信,自然是石沉大海。冬珉倒是派了使者來,一者是通報他已經即位登基的事情, 二者是要郜林汗國交出“叛將慕容朝”, 否則發生什麼事情的後果將都由郜林汗國承擔。

使者的態度是恭順的, 但國書卻委實不客氣。羽瞻將那國書看完後便把它揉成了一團, 直接摔進了面前的火盆中。

“大汗, 您這是……”那使者開口試探。

“莫說慕容朝在不在我國朕實不知,便是在我國,朕也絕無因貴國皇帝一句話就交出來投奔朕的將軍這般道理。否則豈不令人心寒?”

“可是慕容朝叛變乃是我國內務, 國書上說的很明白,如果貴國插手此事, 只怕傷了兩國和氣。”

“傷和氣?”羽瞻挑起劍眉, 豁然站起:“朕的可敦思念孃家人, 且自己尚無所出,想要個孩子到身邊養着, 也發了正式的書信了,貴國皇帝卻始終置之不理。這就不傷和氣了?這麼着吧,朕會下令在全國搜查慕容朝,如果找到了,貴國用至琰皇子來換, 如果找不着, 貴國這樣的理由, 這樣的蠻橫, 會招來朕之子民何等眼光, 對兩國關係又有沒有損傷,望貴國皇帝自己思量!”

“大汗, 您……好歹皇上和您算是一家人,您何必如此動怒呢?”使節仍在忍辱求全。

羽瞻冷笑道:“這不是在說國事麼?若是說私事嘛,您家皇帝還欠朕幾杯酒,欠了六七年了。您回去不妨提醒他一聲。”

一番脣槍舌劍之後,那使節亦不得不屈從,帶了國書禮物無功而返。可笑使隊裡還帶了囚車來,莫不是冬珉以爲羽瞻真就會老老實實交出慕容朝嗎?

“倘若冬珉真的送來至琰,你要將慕容朝送回去嗎?”我身子愈發不便,坐靠在他身邊,仰望他的臉,方纔的一臉肅殺已經全然消失了。

“他怎麼可能送得來?”羽瞻脣角一勾:“我說過,小皇子已經在我的人手裡了。”

“大汗如此狡賴。”我輕嘆:“當真可恨得很。”

“朕可什麼都沒說錯啊。他們確實沒有搭理咱們要至琰的請求嘛,就算是那個交換的條件,也是他們自交不出小皇子的,怎麼能怪朕不給他們慕容將軍?這話哪兒有錯?”

“那你的人什麼時候能把至琰帶回郜林汗國?”

“快了。”他想了想:“約莫就是這幾天,該抵達邊境了。到那時朕親自去接,你在斡爾多城裡等着就行了。”

過了幾日,羽瞻果然帶上了他那幾百名親衛,威風赫赫地準備出發。

“接個小孩兒而已。”我笑道:“有必要帶這麼多人去嗎?”

“哪裡是‘接個小孩兒而已’啊。是把大延皇帝偷偷拐到郜林汗國,有那麼容易麼?”他的表情是少見的嚴肅:“說不定背後跟着多少冬珉的探子殺手,甚至軍隊——都有可能。”

“這麼說……你一去還可能打起來?”我頓感頭皮發麻。

他點點頭,旋即露出微笑:“沒關係,大延的人打仗的水平在資州城下朕就見識過了。不怕。”

上馬之前,他的目光落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輕聲道:“耐心等着啊,我趕在孩兒出生之前回來。”

從斡爾多城的冬季駐地到邊境大約有三四天的行程,算上往返,十天該是綽綽有餘了。杜倫婆婆說看我的情況約莫有十二天才能分娩,羽瞻自然是信心滿滿地能看到他的孩子呱呱墜地。

可是,就在他走後的第八天,我突然腹痛如絞。專爲分娩用的小氈房已經搭了起來,可直到我在重重絲綢和皮毛上躺下時還在盼他突然回來。

杜倫婆婆和幾個稍有經驗的婦人圍着我,茨兒亦跑前跑後地安排,是而我並不懼怕生產本身。可是,我希望孩子一出生便能有父親的懷抱和親愛,羽瞻卻幾乎不可能趕得回來了。

“已經開始出紅了。”杜倫婆婆柔聲道:“娘娘,向下用力。”

抽絞的劇痛時不時襲來,那時我連動彈都用不上力氣,只有在痛苦微微減輕的間隙裡,我才能將身上的氣力凝聚於下腹,盡力將那團血肉向下擠一點兒。

上次許是因爲早產,雖然更加疼痛,但生育卻並未如此艱難,似乎我並未有多麼使力孩子便滑出了體外。

可此時,足月的孩兒已經長得夠大了,想要將他生下來就更加困難些。除了本來就不時出現的絞痛,更始終伴有身體快被掙裂的尖銳痛意。

嘴裡被塞了一團絹帕,是怕我在痛苦慌亂之中咬傷舌頭,可此時我幾乎要將那絹帕咬透了。

我喊不出聲音,手指抽搐着想抓牢什麼。終於握到一塊暖玉石般的溫潤,便在下一刻疼痛襲來思緒泯喪之時狠狠地抓住了它。

力量在一點一點的剝離身體,我真怕自己會就此死去,生不下孩子,也保不住自己的命……便是等孩子落地了再死也可以啊,我能撐到那時候嗎?

汗水沿着臉頰流到枕頭上,氈帳裡的火盆燒得很旺,更是讓我覺得燥熱不堪,加上身體的疼痛,便是火獄亦不過如此吧。

求你快點出來,快點……我不知自己只是在心裡默唸,還是真的說出了聲音來。耳邊能聽到的只有杜倫婆婆蒼老卻仍然富有力度的聲音:“快了,娘娘,再使把勁兒,已經看到頭髮了。”

頭髮?

似是得了這一句鼓勵,我的手指拼命收緊,左手抓着的該是誰的手腕吧,右手的指甲卻已經刺入掌心,也許已經出血,卻根本顧不得這些了。

我用出的是我最後的力量了。

就在我精疲力竭快要昏過去的時候,聽到了嬰兒的哭泣聲。杜倫婆婆取出我口中的絹帕,笑容滿臉地回報道:“恭喜娘娘,是個很健壯的兒子啊。”

兒子嗎?我連笑都沒有力氣,心中卻萬分歡喜。我累得幾乎難以睜眼,心中卻突然浮現出他十幾歲時候的樣子,他會像羽瞻一樣勇敢英俊吧,那樣就太好了。

過了一小會兒,當我積蓄起足夠的力量睜開眼時,卻發現茨兒眼中有淚,正跪在我身邊。

“你怎麼了?”我愕然。

“娘娘,您一直抓着奴婢的手呢。”她努努嘴。

果然,她的手腕已經被我攥得青腫。我不好意思地擠出一個微笑:“對不住你了,待大汗回來再賞你。”

她搖搖頭:“奴婢不要賞賜,娘娘能放開奴婢的手麼?奴婢還要去幫杜倫婆婆給小皇子洗浴。”

我剛剛鬆開她的手,一陣更加猛烈的痛便從我腹下襲來,在一聲慘厲的高呼之後,我眼前一黑,許久才晃過神來。

身邊已又圍上了那羣婦人,杜倫婆婆揭開蓋在我身上的錦被,面色凝重:“娘娘,還有一個。”

“還有……什麼?”

“娘娘懷的是雙胞胎。”她解釋道:“還有一個孩兒在娘娘腹中吶,您得再拼一回,把這個也誕下才成。”

“我,我沒有力氣了。”我不知她聽不聽得到我說話,可我自己清楚,剛剛生出的孩子已經耗盡了我所有精氣神,再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力量去把腹中的第二個也生下來了。

“不生下這個孩子的話,娘娘會有危險的。”杜倫婆婆輕聲安慰道:“娘娘勇敢些,女人哪兒有因爲沒有力氣就不生孩子的呢?”

我無法回答,任下身傳來的疼痛一陣一陣將我折磨得死去活來,亦搜不出半分力氣來用。

杜倫婆婆長嘆一聲:“娘娘,不得已,您得服催產的藥了……那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爲了皇子和娘娘,您要麼自己再用用力,要麼就……”

“藥。”我已經說不出句子,便是這一個字也費了我頗多掙扎才清晰吐出。

杜倫婆婆揮揮手,一個婦人端着一碗藥汁湊到我面前,可偏生是這碗藥汁,將我的記憶拽回了那可怕的一日。

西面汗強行灌我的那碗藥,和麪前這一碗聞起來非常相似,想必主要成分也是接近的,最多是這一碗沒有加毒草而已。

它奪走了我的第一個孩子,還差點讓我永遠失去做母親的能力,這一份呢?又會帶給我什麼樣的災難?那冰冷的風,男人們不懷好意的目光,血的味道,仇恨和絕望的心緒……巨大的恐懼將我籠罩住,可我再也不想回憶,再也不想經歷了啊!

爲什麼在丈夫的營地裡,爲什麼在“爲我好”的人們中間,我還要孤零零地一個人去對抗那些如夜中的鬼怪一般可怖的東西?

我拼死搖着頭:“不,不喝。”

“娘娘,不喝您得用力才能把小皇子生下來啊。”我已經分不清是誰在和我說話,混沌中,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被疼痛征服,再也沒有一絲勇氣可以拿來和它對抗了,只能咬緊牙關,不讓她們把那可怕的藥汁灌進我的嘴裡。

直到傳來門被人撞開的聲音。

我居然睜開了眼,那個高大的男子幾步撲到我身邊,攥住我的手:“阿鳶,我回來了,你怎麼樣?”

我淚眼朦朧地看不清他的臉,可我知道他是羽瞻。我重複着說我疼,說我不要喝藥,甚至求他用刀剖開我的身體將孩子取出來,就讓我死了算了。

“不許說這樣的話。”他沒有笑容,沉吟了一會兒道:“來人,按住可敦娘娘,撬開她的嘴,朕給她灌藥。”

“大汗,那藥對身體是有害的。”杜倫婆婆慌忙解釋道:“如果喝了那藥,說不定會出大紅的……”

“如果不喝呢?”

“那就指望娘娘自己把皇子生下來了……否則,皇子和娘娘都保不住。”

“阿鳶,還有力氣嗎?”他的目光籠着我的臉孔,我連搖頭都做不到了,血從身下不斷流出,似乎要將我僅存的一點溫度帶走。

“那就用藥吧。”他的臉上倏然蓋上了一層隱隱悲壯:“你們還愣着幹什麼,把她的嘴扳開!”

我目光哀婉,盡是祈求,他卻如同殺伐果決的神明一般不爲所動,手上端着的黑色藥湯離我被撬開的嘴角越來越近——他不知道我心中的恐慌和憤慨已經快要衝破自己的意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