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笛音相慰

已經沒有挽回了。

我的眼光掠過冬珉的臉,他的表情由不可思議變爲驚怒又變爲釋然,隨即笑起來,是注了說不出的冷意的笑:“璃鳶,原來你是個這麼無情的人。”

“是……我從來便是個無情的人。你看到了。你有事要找我說麼?沒有的話,就可以走了。”我聽得到自己的話語,卻懂不了自己的語意。

垂下頭,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變成了石頭一樣,冰冷堅硬。

我忘了冬珉是什麼時候走的,忘了他又說了些什麼。只記得很久之後,羽瞻的目光在燈下瀲灩,他輕輕問:“阿鳶,你不喜歡安向禮,爲什麼還難過?”

“……沒什麼。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心裡的哥哥,大概如此吧……”

“你在騙我。”他非常沉靜:“不會是這樣的。你若不說,我也不強迫你。只是,你心裡有事,有非常大的事。”

“是。”我知道自己瞞不過他,他果然如父皇所說,是個很機敏的人:“我不能和安家接近,也不能……冬珉哥哥的母妃也姓安。你明白麼?”

“我明白。”他一笑:“可這算得了什麼呢?阿鳶,你是公主,你該知道。這世上很多事情,你不願做卻不得不做,那都是一絲心慈手軟也容不下的……若你說話時對面的人不是安向禮,這樣的神情,就已經讓人看出破綻了。”

“說不定他也看出來了,只是不想說,或者沒有猜出我爲什麼要這樣做罷了。”我的聲音裡盡是疲態。

“早些休息吧。我走了。天晚了。”他一笑,起身欲去。

“別……你別走。”我叫住他:“陪我一會兒……我不想一個人呆着。”

“可是我在你這兒呆着會有人說閒話。”他微微一笑:“別怕,我陪着你。晚上我吹笛子,你這裡應該能聽到聲音。若是聽到了,便安心睡吧。好不好?”

“你就在這裡吹……”我揚起頭看着他:“不要出去。我不想一個人呆在帳裡……我怕。”

他片刻猶豫,到帳外去囑咐了幾句,方纔折回:“我讓侍衛去給我拿笛子來……你到底在怕些什麼?”

“我不知道。”我抱着雙膝坐着,把鼻尖頂在膝蓋上:“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不想一個人呆着。我不知道該不該把那些事告訴你……我心裡塞着一大塊石頭,說不定我便是怕那個。”

“說吧。”他坐得離我更近些:“和我說不要緊。我不會管你們延朝的事情,所以,也不用擔心我告訴別人。”

“我怎麼做呢……從小陪我長大的哥哥,是仇人的兒子,從小照顧我的安向禮,更是和我勢不兩立的敵人。”我擡起頭,悽然一笑:“你都知道了,我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若我是你,定然是爲母親報仇。皇家的情誼,抵不過權勢。阿鳶,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若你不爲自己的地位努力,便不會有任何人顧念和你的情誼了。”他聲音沉沉:“別的不說,若是你父皇立你爲女帝,你的哥哥還會喜歡你,照顧你麼?安家還會放過你麼?”

“你說的對。”我一笑,心頭卻苦:“我會按你說的做……可是……”

我還沒有問出那個“可是”,門簾便被掀了起來。是他的侍衛,捧了兩支笛子給他。

“這支便是鷹笛了。”他接了笛子,衝我微微一笑:“這一支,是葦笛。”

“有什麼區別?”我見兩管笛子在他掌心中並列,葦笛的顏色深些,但長度粗細卻都差不多。

“葦笛是和中原人學來的,是用蘆葦杆做的;鷹笛卻只有草原上找得到啊,一般人連吹響它都不能。”

他將鷹笛放在我手中,讓我細細把玩,葦笛湊口,便吹奏起來。

葦笛的聲音極其清麗,曲折纖美。他吹的不知是什麼曲子,只聽得出那依戀婉然的情緒,像是女子竊竊的思慕,亦如一朵花兒搖曳在風中的溫靜。

我聽得有些出神,竟而想起了母后。

那是春天,風都輕軟得像宮紗一般,她站在連枝宮的花樹下,花瓣飄曳,落在她羅裙上。

她聲音溫柔:“阿鳶,來阿孃這裡……”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模樣,脆生生應一聲,便撒開小腿向她跑去。

她的懷中,有杏花溫鬱的香,我便在她懷中沉沉睡去,耳邊隱約能聽到她哼唱的歌兒,是讓我安心的曲調。

笛音依依,戛然而止時我猶在出神,好一會兒,才聽到羽瞻溫柔的聲音:“你在想什麼?”

“這是什麼曲子?”我難以自抑,竟不顧禮節,突然抓住他的手臂,鷹笛也落在地毯上。用力過大,右手的傷處又傳來一陣抽搐的痛。

方纔,我想起母后的時候,耳邊浮現的搖籃歌,竟與他的吹奏的曲調極爲相似。

“是郜林汗國的一首民謠……怎麼,你聽過?”

“嗯,我聽過……我母后好像是唱過,非常耳熟……它叫什麼名字?”

“你母后唱過?”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迷茫:“這便是西部牧羊女的歌兒啊,我的摯友是西部人,從小來汗庭與我做伴,是他常哼唱懷念母親的歌兒……你母后怎麼會唱呢?”

“……宮中有些宮人祖宗是郜林人,說不定有來自西部的,還記得這歌子,母后學了去也是有的吧。”我想了想,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了。

“……想也如此。”他笑笑,撿起鷹笛:“這一支,你還要聽麼?”

雖然都是笛子,鷹笛和葦笛的音質卻迥然相異。

鷹笛的聲音極尖銳高亢,甚至帶着幾許……淒厲。讓人從心底泛上涼意來。然而淒厲之中,卻亦有着幾乎是不屈的掙扎和憤恨的雄心。

羽瞻的表情,亦與方纔有了巨大的不同。燭火下,他不再是一個十七八歲衣飾富麗的草原王子,那年輕乾淨的面龐似乎幻化成了一張張濺滿鮮血的戰士的面孔。笛聲中有戰馬在奔馳,有草原在燃燒,有箭羽劃破夜色,有刀光閃起繁星……

旋律逐漸急促,宛如衝鋒和屠殺,血海屍山,然而笛音一轉,又是月亮高升,寂渺絕美如佛池裡初綻的蓮花。

“這一首,你可聽過?”他將笛子從脣邊放下,表情也恢復瞭如往常的溫和。

我搖搖頭。

“它的名字,叫做‘王者的心’。”

“我聽到了忍耐,聽到了對抗,聽到了戰爭,聽到了……寬恕。”我擡起頭:“我不能。”

“你是說,你不能寬恕?”他的眼微微眯起:“是啊,我也不指望你聽一首曲子,就能寬恕那些傷害你的人。”

我尷尬一笑:“且不說這個了。這鷹笛好奇怪,是吹出的聲音如同鷹唳麼?”

“不是。”他正正盯住我的眼:“它的聲音像是鷹的唳叫,是因爲它本身便是鷹的翅骨所做……若是沒有在高天上翱翔的記憶,就不會有刻在骨頭裡的雄心,那是靈魂離開也帶不走的雄心。”

我微微一笑:“所以,你用這鷹笛吹‘王者的心’……是要和我說什麼?”

“你是公主。”他沒有看我,眼神不知朝向何處,卻磊磊落落:“你不可能像別人一般。那些低婉的情結,你並不是被迫放下,其實你自己也是甘心去放下了的……比如安向禮。你自己早就下定了決心要和他相決,便是安家和你沒有仇,你也不會甘心和他在一起。在你出生的時候,你的心就被你父皇放到了雲上,再也不可能下來的了啊。”

“你說的……好像是對的,”我像是說給自己般,聲音低弱:“便是他待我再好,他終究不能讓我得到權力,沒有權力,我就無法爲母后復仇……不,沒有權力,便是我自己,也活不下去。我……確實是心甘情願要放棄我和冬珉哥哥與安向禮之間的所有曾經!可我要的,不是一個女人該要的。”

“那不打緊。”他微笑:“安向禮不能給你的,我能給。你想要的,不管是不是一個女人該有的,我都能給你。阿鳶。你想要報仇,我會幫你;你想要權力,我可以給你。你想讓誰死讓誰活,我都能幫你做到。”

“爲什麼對我這麼好?”我擡起眼,心中雖感動,臉上卻盡是委屈:“你告訴我天家的感情不值得相信,你又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爲你也會幫我,讓我成爲最偉大的汗……而且,”他的臉微微紅了:“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便是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真的歡喜你。”

“……”我一時無言,只是怔怔看着他。

“嗯。”他笑笑,似是自嘲:“我相信天家兒女總會爲權勢丟棄感情,可是,我卻……理智地想,和你一起,總會給我帶來很多好處,對你好也是應分,但我知道,若是要爲了你拋棄權勢……我也做得出來。”

他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說出這樣的話?我疑他騙我,可他的神情和眼神,卻真摯溫柔。

好吧,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且顧眼下,且顧眼下……

便算他是假,只要我護好自己,也是無憂的。而若他是真,那豈不是上天給我的福氣?

我再對他笑時,已經沒了疏離感。

不知說了多久的話,再睜眼已是天亮。

我躺在榻上,他坐在案邊,以手支額。這一夜想是睡得不好。

清晨猶有幾分寒意,我取了毳衣想披在他背上,卻把他驚醒了,竟而按着刀柄跳起來,差點將我撞倒。

待看清是我,他才放鬆下來:“真是的……阿鳶,我以爲有人偷襲呢。”

“沒人偷襲,可你就這樣睡了一夜,不難受麼?”我笑道:“我起來了,你去躺躺也好。”

“不必了。”他伸展手臂,舒活筋骨:“我得回去。過一會兒還要向你父皇請個安,說不定今天還得陪獵。若是睡着了,就不見得能準時醒來了。對了,你哥哥今天好像是要護送安公子離開圍場,你要去送一程麼?”

我搖搖頭:“不能說的話都說了,還有什麼好送的?便是……便是這個哥哥,我也不見得還能再叫幾天了。”

他輕嘆一口氣:“這麼說,倒像是我要拆散你們兄妹一般。”

“沒有……”我微微一笑:“便是你不開示我,我也總得走到這一步。你回去吧,以後該怎麼做,我自己心裡有譜。”

然而,直到那隨侍小宮女衝進我大帳,對我大叫“公主殿下!不好了!”的時候,我才從發呆中驚起。

“怎麼了?”我擡起頭。

“皇上遇刺了……”她刻意降低了聲音,想是要減少我的驚駭,可我還是一下站起來了:“什麼?”

父皇的大帳外並無醫士等出出入入,這倒是讓我稍踏實了些,然而甫一進帳,一股血腥味便迎面而來,又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口。

“父皇,您如何了?”我快步走到他龍榻邊跪下,他睜開了眼,眼神還是清明的,那是不是還算好?

他的臉色蒼白,輕聲道:“沒有關係……那刺客……已經逃走了……”

尚未等他說完,冬珉便衝進帳裡:“父皇!”

他擡起眼看着焦急的冬珉,微微一笑:“急什麼?朕……沒有大礙。”

“當真?父皇,您可不要硬撐。”冬珉一急便口不擇言。

“什麼不要硬撐,父皇說沒事就是沒事。”我輕聲叱道,他方纔頓悟一般:“那,父皇,兒臣要怎麼做?”

“帶兵……回京……”他的聲音很輕,不仔細聽幾乎聽不到。可是,叫冬珉帶兵回京是幹什麼?我本來握着他的一隻手,竟不自覺用上了力,見他眉頭一皺方纔醒悟,鬆開了手。

冬珉亦是一愣,隨即跪下:“是!兒臣接旨。”

我見他起身,出帳,帶起一股冷風,方纔醒悟過來,他方纔做了最不該做的事情……可他好像還不知道。

“父皇?”我轉頭看着父皇,他面上除了病態的蒼白,竟也浮着一絲與病痛無關的冷酷。

“您……爲什麼要這樣對他?他也是您的兒子。”

“他不是兒子,而是臣子。”他的聲音沒有感情,甚至連之前的斷續感也沒有了,卻是用郜林話與我相談,是怕誰聽去?

“可是……您這樣下旨,他只會按您說的做!”

“阿鳶,你是想救他?他是安貴妃的兒子……”

“父皇,不是我救不救他的問題!他是您現在唯一的兒子!等我嫁走了,他就是唯一可以撐起江山的人……您不能這麼對他。”

“朕如何對他了?”父皇冷冷一笑:“朕只是暫時要削弱他罷了,又沒有打算殺了他。”

“父皇……”

“你若是想救他,不妨自作主張……”他一副疲憊得不欲與我講話的樣子:“去圍場出口攔住他,告訴他你的憂心,告訴他朕在試探他……去啊,你儘管去,他不會跟你回來的。”

“可是……這是爲什麼,父皇?”

“你去了便知道。儘管去,你哥哥會讓你看到他從來沒有顯示過的一面的……你早該對他絕望的。”

我站起身,奔出帳外,恰好看到李彥裕:“李將軍,帶四百名士兵,和本公主走!”

“什麼?”他似是一怔:“可是……”

“可是什麼?父皇的旨意!”我急了,眉倒挑。

“可是公主,剛剛臨燕王殿下帶走了兩千名士卒,整個圍場只剩下了一千人,您還要點走四百人……這……誰來保護皇上安全?”

我目瞪口呆,冬珉帶走了兩千人?他要這兩千人做什麼?

“所以要追上他們。不能讓他帶走這麼多人。”我翻身上馬:“抓緊吧,否則就趕不上了。”

我帶着李彥裕的四百名騎兵,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出圍場所必經的山谷卡子,只求趕在冬珉出圍場之前攔住他們。

他們應該還沒有到。黃塵路上,沒有明顯的新馬蹄印。我不敢懈怠,讓士兵列好了隊形等着。

大約過了兩柱香時分,天邊揚起了塵土。

他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