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娥眉馬前死

“還有什麼話要說麼?”是羽瞻的聲音響在我耳邊, 沒有情感和溫度,他端嚴的面龐如同神明般不可侵犯。

他卻不看羽瞻一眼,錐子樣的目光紮在我臉上, 裡面的神情是我前所未見的。

從前他便是多麼憤怒, 那眼光裡總還有一絲眷戀, 現在卻只留下陌生的打量和一種深藏不露的機心。

“只有一句話, 向長公主殿下講。”他開口這樣說, 似是不怕激怒羽瞻。

羽瞻冷哼一聲:“就在此處說,難道還怕人聽嗎?”

“不怕。”他竟然笑了,道:“長公主殿下, 微臣要說的只有四個字——‘八月十五’。”

“你是在跟我猜謎麼?要打燈謎也是正月十五吧?”我揚眉:“八月十五,這算是什麼?”

他輕挑了嘴角:“希望在我死前殿下能猜出這謎, 否則悔之晚矣。”

羽瞻不知爲何輕笑一聲, 說了什麼, 他亦應答。

我卻全然沒聽到耳中,腦海中飛速掠過與八月十五有關的東西:團圓, 月餅,蟹宴,葡萄酒,月亮……

月亮!

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初一雪打燈。

雲遮月, 雲上, 月升……

當我想到她, 一切便豁然開朗。瓊月的名與號皆含“月”, 是我的親人, 自是八月十五理當團聚的,而此日當食蟹, 她又是來自盛產蟹的南方……

“你把她怎麼樣了?”我聲音因緊張和憤怒而拔出了奇異的高音。

安向禮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輕勾嘴角:“若是你們殺了我,她就會怎麼樣了。”

“不許傷她!”我如同護崽的雌虎般勃然大怒:“你連皇室的公主都敢動!你不想活了嗎?”

“不動她,微臣根本不能活。”他笑得陰氣森森:“皇上可不在乎她的死活,但是,長公主殿下在乎,微臣說的對不對?”

“雲遮月……你的意思是,我行動不慎就會殃及她,但也有能力挽救她?”我幾乎要癱倒,卻必須強撐着與他討價還價。

“那是自然。”他眯起了形狀漂亮的黑眼睛:“只要殿下說服大汗放我走,我便不傷她。”

我心機一轉,冷笑出聲:“長公主好好的在大延的宮廷裡,如何會被你擺佈?你只是想朝我詐一條活路罷了!”

“莫說她在宮裡,便是她在天上,我也總動得了她。”他的聲音自得得可恨:“微臣無法掌控天下,但是要了一個失時的公主性命卻並不難。”

我咬住下脣,餘光早已睇到就在我說話的時刻羽瞻和那使臣有過一瞬間變色。

他們比我更瞭解大延的情況,如果瓊月根本被什麼人控制的話,他們不會有這樣的神情!

要怎麼辦?

我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可瓊月,她是我唯一能夠不防備的親人,我不想讓她死。

我與安向禮皆講大延官話,羽瞻和那使臣都聽得懂,我轉頭望着羽瞻,想看看他的意思,可他冷峻的面孔沒有半分神情。

不悲不喜,不疑不怒,不持不鬆。

他一點也不關心。

“大汗?”我喚出聲,他亦只雲淡風輕地瞥我一眼。

就這樣吧。我咬牙,狠了心:“你以爲本宮會相信你的大話嗎?”

安向禮似是料不到我如此絕情,竟有一瞬晃神,然後哈哈大笑:“皇上與臣說長公主往事時,臣只道他是信口胡言,不料長公主果然生了如此一副蛇蠍心腸,連自己的妹妹也不顧了。”

我咬緊牙關,不多說一個字,怕話語勾動心結,會流下淚水來。手在空中一揮,那些士兵上前幾步,將木柱連人一同推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越來越遠,心中說不上什麼感覺。

至琰滿臉興奮,羽瞻淡然無語,那使臣手抵桌案,挑起脣角而笑。

負責人祭的神巫們正在做着最後的準備,接血的玉杯已經擺在了被牢牢縛住的安向禮面前,雪亮的刀閃起冰涼鋒芒。

我合上眼睛。我雖不能救他不能饒他,卻終究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

可是,卻久久沒有聽到祭祀成功的歡呼聲,倒是羽瞻突然大笑出聲,嚇得我一個戰慄,睜開眼睛,卻發現舉着刀的那個助手喉頭插着一支利箭,已然死了,卻並未摔倒。

幾騎人馬便在此時衝入場內,那馬來得好快,便在一瞬間,已然將圍着安向禮的幾名士兵砍倒。

爲首那人身形纖細,顯是女子,左臂下端沒有手掌,右手卻端着一把利器。出手雖有招式不熟的停滯感,但速度極快。幾下便砍開了捆在安向禮身上的繩子。

羽瞻眯着眼,看這一切發生,不驚不急,那使臣卻變了顏色,呼一聲:“大汗!”,聲音裡皆是驚駭。

“他跑不出去的。”羽瞻給一名將軍使了顏色,轉眼間,那原本集聚於場中央的幾千精騎瞬間衝了過去。

安向禮被那女子拖到馬上只佔了很短的時間,然而就這麼一刻,他們已經被團團圍住,隨她衝入場內的幾名衛士也被砍下馬去,當是沒命了。

“大汗好手段……原來是料定他們要劫人才讓軍隊入場嗎?”那使臣不管真心還是假意,終究鼓了數下掌。

可是羽瞻面色卻轉瞬暗沉了下去——場中的女子一把拽下自己的面紗,向着那些戰士喊道:“本宮是側妃額勒雅,你們誰敢傷本宮?這是奉了大汗的旨意……”

騎士們面面相覷,終究讓開了一條道。二人策馬,竟是要就這樣走了。

“怎麼,假冒朕的旨意還想活下去嗎……”羽瞻伸出左手,他的侍衛將一把鐵胎弓遞到他手上,隨之他站了起來。

箭上弦,硬弓被緩緩拉成滿月般的形狀,細微的吱吱嘎嘎聲傳來,帶着危險的訊號。

以我和他的距離,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指甲已經繃成了發白的顏色。

陽光投在黑色的鐵箭簇上,血槽泛出冷質的光。他以箭矢對準遠處馬背上的兩人,神情峻厲,容顏是如同金錯刀般鋒銳剛烈的美。

終於,他手指一鬆,那箭羽呼嘯而去,便在一瞬間,他們同時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那位側妃,如何處置?”是大延的使臣問出這樣的問題。

“殺了吧。”他不動聲色:“不過,上天想是不會收有殘缺的祭品。今日不能處死她,明兒個,可敦親自監刑可好?”

我不意他最後一句話是向我說,愣一剎,方點了頭。

“魂遊天外的,是做什麼呢?”他坐下,聲音不大,聽不出情緒。我垂了首,不知如何答。

場中,幾名士兵上來,將箭桿剪斷。那一箭卻是穿過額勒雅的肩頭,又沒入了安向禮脊背。若不將箭桿截斷,竟不能把這兩人分開。

可變生肘腋,就在那箭桿斷開的一瞬,額勒雅猛然發力睜開了那幾名士兵,卻是朝着方纔要舉行人祭的臺上衝去。

羽瞻勃然變色,大呼:“快,抓住她,別讓她上去!”

自有幾名士兵聽到此語便發足狂奔追她,可隔了一段距離,額勒雅又跑得幾乎瘋狂,卻是沒追上。

她到了臺上,竟不知從哪兒翻出一把精光閃爍的匕首,朝着自己的咽喉插去,隨即拔出,那滾燙的血液噴濺而出,用來接血行禮的玉杯,頃刻滿了。

直至她身體軟倒也不過是一剎間的事,可我心中卻如風如電地轉了好幾個念頭。這祭祀只需一個人,她死了安向禮便不必死,可她身體有殘缺,這樣的祭品,天神會不滿意的,也許會降下災禍……

羽瞻的憤怒是明擺着的,卻也無法可想。他能讓活人死,卻總不能叫死人復活。

“就這麼進行吧。”他恢復鎮定只需要很短的時間:“把安向禮押起來,三日後祭祀大延先帝,再以他當祭品!”

可我卻回不過神來,這一切發生得莫名其妙,無法預料。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這場本應該盛大莊重的祭典,已經被額勒雅給毀了。

所幸之後的一切尚算得了順利,祭典結束,羽瞻和那使臣一道去金帳裡商議三日後父皇祭典的規程,我卻感到疲憊不堪,只想回去休息。

當我歪在榻上,雖思維混亂,卻很快陷入了迷糊的狀態。唯有瓊月的事情,在心中始終清晰。

安向禮的同夥會怎麼對她?這孩子那麼小就沒了父母,在宮廷中也要看人臉色生活,已經夠可憐的了,怎麼還能讓人傷害她呢。

可我要怎麼做才保得住她?

及至我醒來,天色已全黑,羽瞻卻並未回來,連塔麗和茨兒也都不在。我突覺孤單寂寞,一種要去找他的衝動如蔓草般在我心中盤生,於是披了氅,一個人去了金帳。

果然已經很晚了。宮帳城內處處燃着火把,巡夜的士兵在幾座帳之間穿行。可我總覺得有黝黑的鬼魂跟着我——是額勒雅嗎?我怕,腳下加快步伐,直到那熟悉的大帳在我面前出現。

“娘娘?”守衛的侍衛認出了我:“您怎麼這時候來了?”

“大汗不在麼?”我不回答他的問題,我只想找到羽瞻,告訴他我怕。

他頗有爲難之色:“在……可是大汗他睡着了。”

不知爲何,我卻鬆了一口氣,笑道:“不會打擾他,讓我進去好嗎?”

他自然不敢違拗我,替我拉開門,揭起了簾,我側身而入,一眼便看到羽瞻伏在案上。

金帳中雖沒有牀榻,但處處皆鋪了厚毯子,就躺下也沒什麼不妥,他何苦伏在案上睡呢?我輕咬了嘴脣,又怕他着涼,躡手躡腳到他身邊,將他那厚厚的毛皮袍子覆在他肩上。

可就在這時,他突然醒了過來。許是因爲方醒的緣故,眼睛晶瑩水亮。可我分明看到他臉上有白色的鹽跡。

是方纔流過淚嗎?爲什麼呢?我腿一軟,跪坐於他身邊,他看着我,一時也沒有說話。

我顫抖着伸出手,觸到他臉頰,想爲他拭去那鹽跡,卻在那一刻被他握住了手腕。

我怔怔與他對視,他的眼眸如海一般遙不見底,裡面的神情卻是柔軟的。

我心中酸熱,不由將整個身子撲進他懷裡。他的手臂鬆鬆攬我後背,輕柔地拍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