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平地起波瀾

送別使臣的那一夜, 我們是趕不迴斡爾多城的。

行走之時,一切以便捷爲要。一應物件難免簡陋,雖相比我第一年來時的冬季遷徙已然好了不少, 至少不用吃到粗陋得難以下嚥的食物, 但終究是疲憊辛苦。

搭帳子自不需要我們動手, 但侍衛們忙得滿頭冒汗時, 我站在雪地裡一動不動, 卻也凍得夠嗆,唯有被羽瞻緊緊攥住的手上傳來幾分熱氣。

冰涼的烈風如雪刃卷席,他卻站得筆直。我躲在他身後擋些風的地方, 但見他身形如披雪松木般端然朗然,心中自蔓生出無盡的自豪和喜悅。

可是, 等到侍衛們爲我們搭好了氈帳, 我進了門, 卻再也撐不住沉沉倦意了,剛脫下外袍, 便縮進一堆毛皮毯褥間睡了過去。

那時連火盆都沒端進來,帳中除了沒風之外與外頭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不是醒後羽瞻抱怨我,我不會知道,爲了不讓我受涼,他解開自己的衣袍, 將我貼身摟着。

那個姿勢維持了很久, 直到火盆中的獸炭徹底燃旺, 整個氈帳又重歸溫暖爲止。

及至我睜開眼睛, 已是夜半時分。他卻猶未入眠, 映入我眼的便是他一雙星辰般的眸。

“怎麼不睡?”久眠之後頗帶了幾分嘶啞的聲音,不敢太大, 怕嗓子疼。

“想看着你。”他的笑是靜謐的,卻總像是帶着幾分隱忍和猶疑。

“到底怎麼了?”我固執地搖搖頭:“不該是這樣的,您有什麼事瞞着我?”

“……沒什麼。”他臥倒,將臂膀搭在我肩上:“真的沒什麼……”

“如果你不說,我就不睡了。”我抿緊脣,抗議般看着他。

“快沒有時間了。”他沒頭沒腦丟出這麼一句,聲音卻如同絞緊的弓弦,撥動都難:“阿鳶,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

初聞此言,我如遭五雷轟頂。怎麼會一天比一天少?他怎麼了,或者是我怎麼了?

見我錯愕驚恐,他許是鎮定了些,輕聲道:“我親自擬定的整個計劃……可是,你再過一兩個月就要回大延了,這種時候,我卻越來越覺得捨不得你啊。沒有你該怎麼生活呢,阿鳶?”

他這麼說,我倒鬆下一口氣。可轉瞬間心頭的不捨便如潮水般鋪天蓋地而來,我全無躲藏之地。

沒有他,我怎麼過下去?聽不到他說話,看不到他面容,便是坐擁萬千繁華,還有什麼可留戀可徜徉的?

他溫暖的手掌覆上我小腹,聲調柔和卻帶着潮溼的水汽:“阿鳶,也許你還來不及生下這個孩子就要南返。可是有這個孩子在大延陪你,也是好的。我不忍心讓你去冒險,可是不冒險卻再沒有別的辦法。我會竭盡全力護你周全,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不知是什麼時候掉下了第一滴淚水,此時卻已經哽咽得發不出聲。

我靠着他,那麼緊。他胸膛的每一絲顫抖都可以被我精確地感知到。他口鼻逸出的溫潤氣流在我耳邊逐漸凝成細小水珠,涼絲絲的。

想必他的情況也是一樣……因感受到我的抽泣和戰慄,那貼緊我身軀的溫暖始終未曾遠離。

如果走了,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什麼時候,才能再這樣依偎着他,讓呼吸之間盡是他的氣息?

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一年,兩年,十年?若是有一步踏錯,哪怕是極細微的破綻,都有可能讓這離別持續爲一生的漫長時光。

只有竭盡全力完成我所要做的事情,得到一切能得到的權柄,我才能重回他身邊。

而那一天,就會有真正的家國天下吧?

我心中固然有興奮和渴望,然而面臨離別和未知未來的巨大恐懼和悲哀仍然統轄着我的身體和心靈。

終究是女子,終究是希望有個依靠,有能終身相守的夫君的女子啊。

若是當年他就那麼死了,我在爭搶帝位的時候一定毫不猶豫,因爲世上已無可讓我再動心之人。旁人,無論相貌身世才幹,或者對我的知遇疼溺,再無能過他者。我願意爲故去的夫婿封住心門,再不打開。

可是他回來了,那本以爲斷了的紅線終於續上,然後相依相伴,如膠似漆,生兒育女。再波折都有琴瑟在御心內靜好,我甘心以他身後的女子身份走完一生的時候,卻要爲了他,爲了我們的未來,重新站到風口浪尖上去,爭,搶,奪,佔。血火開道,刀筆斷後,直到一天繡金履,九龍釵,白玉高墀,萬衆叩首——這一切,只爲能和他攜手時再無困難,只爲有一天白頭偕老,雖雞皮鶴髮猶能言笑相伴……

我合上眼。迎上他的脣。

如果只有短暫的時光可以相聚,那麼就讓每一瞬相伴更親近更甜美吧。我在心裡暗暗祝禱,期盼在離別的歲月結束之後我們還能重逢,還能有一個值得期許的未來。

我並不相信一切都能平安順利……至高的權力面前,誰能忠誠,誰能應承,誰能矢志不渝?

且醉今日,亦唯有今日可安心醉去。他脣間如有馥郁酒漿,啜飲之間,可以燃着我被凍僵的心。

至此往後,日日歡宴,夜夜笙歌。

我記不住有多少次笑倒在他懷中,也記不住有多少次與他相隨攜遊。這並不是草原上最美好的季節,卻留下了我最多幹淨的記憶。

沒有爭鬥,沒有屠殺,沒有權謀,沒有勾心鬥角;但我和他都明知,此一刻的簡單純淨,正是爲了下一刻的拼死一搏。

勝則江山易手,萬衆傳名,敗則泉下無處託錦書。

日日夜夜,凡是能睜眼的時刻,我都看着他,幾近貪得無厭。想要把他的一舉一動刻印在心中,封得緊緊的。讓他的音容笑貌凝入血骨,永不褪色,永不丟失。

他對我亦是如此。

只是,在迫切而眷戀的注視間隙,我有時會發現他短暫的失神。

就是那麼短的時間,他那落魄、木然而猶疑的神情依然清晰可見。我不知如何安慰,心頭還有真真實實的怨懟——若是捨不得讓我遠行冒險,爲什麼不就此罷手?

可我也知道,那是他一生都不會放棄的夢想,恰如他不會放棄我一樣。

在這個漩渦中煎熬的人何止是他,又何止是我……今後還有更多人捲入此事吧,終究要顛覆整個天地。

事已至此,能行樂,則行樂。

他的臨幸雖然動作輕緩,卻來得愈發頻繁。一夜夜經久的纏綿,一日日不離的相伴。我知道他在盡力去愛——他也怕嗎?怕我走後就再沒有機會重見?

不知那些郜林人有沒有看出什麼不對,我曾抽了空子裝作無事地問塔麗,覺不覺得大汗最近有些古怪。

可塔麗卻不以爲然,瞪着雖不大卻很亮的眼睛,道:“大汗不是一向最疼娘娘嗎?最近也不過是閒了下來,有空陪娘娘玩罷了。”

在別人眼中只是丈夫對妻子的疼愛罷了嗎?也許就如我們的婚姻,再沒有比它更光鮮的外表了,天之驕子,天作之合,天賜良緣,天命相屬。可是旁人都看不到,美麗的外表下潛藏的是利用,是許多勢力的角逐,是生死相搏的爭鬥。

那些不美好的東西,構成了我們婚姻的骨架。倘若沒有它們,這段姻緣也會隨之毀去。所以再不喜歡再抗拒,我都得學會接受,甚至製造它們……

只是,不知道那考驗什麼時候纔來。

白晝已經愈發延長,黑夜的風聲也漸漸溫弱下去,白色的冰面泛起青色了。

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春天已經重歸大地了。

我的小腹也已經顯形,有時那孩子還會動動,白倫和珠嵐都能挺流暢的說話了。光陰離逝比青蝶振翅都快。

而初聞此事的焦躁悲傷,竟也慢慢淡褪了。

有時候,羽瞻會和孩子們一起在銀帳中陪伴我,時間會過得格外悠閒,孩子們鬧出的笑話啦,他一個欲說還休的眼神啦,都能惹我開顏。

而大笑的時候,就會忘掉不久之後我就會遠行,會離開丈夫孩子和家……

可是,他陪我的時間卻常常被人打斷。

那個侍衛只需要通傳一聲,他就會起身,出去。看着他的背影被猝然落下的氈簾擋住,心頭竟會生生一疼。

他並不隱瞞自己的所爲。在大延的朝堂和邊境上,越來越多的棋子被安下,伺機而動,一場局正在緊鑼密鼓地佈置,只待他一聲令下,隨即擊發。

那來自北方的狂風,將帶着漫天的黃沙,掩埋昌興都大延宮城的碧瓦朱牆。

而我,就是最後放在棋盤上的一顆絕殺之棋。爲了護我的安全,他的所有佈置不能有一步出錯。

他就以我可見的速度憔悴下去。必是勞心勞力吧,這樣的安置……我咬緊嘴脣,出神間不意兩個孩子在我身邊打鬧,珠嵐竟將頭磕在了榻角上。

我聽到“砰”的一聲時,竟沒有反應過來,直到珠嵐尖利的哭聲如同刀鋒劃破大帳中難得的靜謐,才驚得臉色煞白,一把抱起她,卻發現她額上一股血正朝下流……

來不及多想,我以衣袖搵去她不斷淌出的血,卻越擦越多,幾乎慌了手腳時,塔麗掀開了帳簾進來。

又是一聲尖叫。

然而,這聲驚呼被她生生打住,她放下手中抱着的衣物,轉頭就跑了出去,想是請她祖母來。

果然,過不了一會兒,杜倫婆婆就提着一籃草藥,佝僂着背進來了。

她嚼碎藥草,敷在珠嵐額上,粗糙的手指動作卻輕得像是撫慰一個一碰就碎的夢境。

那藥草想是藥性極烈的,止血雖快,但該是刺激到了傷口,珠嵐的哭聲更大,嗓子雖已經啞了,嘴卻依然大張,試着發出細若蚊鳴的哭聲。

我木怔怔地望着忙碌的杜倫婆婆,她老了好多了。我來的那一年,她看起來還是一箇中年婦人,而短短五年,她竟蒼老至此,背駝了,頭髮也白了,眼皮下垂,將一雙凝泉般清亮的眸子遮去了多半。

唯有這輕柔的手法,還是一樣的。

我似乎想起在我受傷的那一次於我傷口敷藥的靈敏指尖。那時我已經奄奄一息了,連自己都不知是什麼情況,可記憶的深處該仍然留存着她爲我療傷的片段吧?

我心頭的疼痛,又加重了一番。當年我來,也是她,如今我快要離去了,她卻在用同樣的藥草幫助我的女兒。

在我很小的時候讀過的那詩句,帶着發黃的書卷墨氣,在我心中又重寫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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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小公主沒事了。”她輕和的嗓音帶上了幾分歲月的深重刻痕:“但是說不定額上會留疤的。還好傷口不大,就算有個小疤也不打緊。”

我強擠出一個笑容,突然卻想起了白倫,方纔一番慌亂,全沒顧及這孩子,他也一聲不響,是去哪兒了呢?

我張望許久,終於在檀木櫃後看到了縮成一團的白倫,他圓圓的小臉上猶帶淚痕。見我看他,張張嘴,竟又哭了出來:“阿孃……是白倫不好,我不該推妹妹。”

我原以爲是珠嵐自己跌倒,卻不意是白倫推的。我便是再喜他誠懇,也不能對這事無動於衷,心中怒意勃然而起,脫口而出:“到帳外跪着去!”

白倫的小臉一下變色,卻並不推脫哭鬧,靜靜站起了身,自己穿上靴子出了帳。杜倫婆婆和塔麗似乎都有不忍,但看我一臉怒意皆不敢勸。

敷過藥草,珠嵐時睡時醒,不斷哭鬧,我忙着照料她,竟忘了白倫還在帳外。及至羽瞻回來,劍眉倒豎地喝問我時,他已在春寒料峭的帳外跪了三四個時辰。

我頓時慌了手腳,跳起身來連靴子都來不及踏,衝出帳外才看到他一張臉已經青黃不堪,在寒風中搖搖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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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搶上幾步,將他的頭摟在胸前,只盼我的體溫能暖過他來,心頭悔恨得連淚都流不出來。

羽瞻卻一把將我摔開,將孩子抱起進帳。我愣了片刻,方嘲笑自己果真糊塗了,也跟了進去。

“你爲什麼不自己去外頭跪三個時辰?!那麼冷的天,你怎麼忍心?”杜倫婆婆來了第二趟,給白倫煎了藥灌下去,見孩子情形稍緩,羽瞻滿眼血紅,扭回頭朝我怒吼。

我本已心如刀割,聞他此言格外悲苦。咬了脣,不知該說句什麼——我並無任何理由爲自己開脫,我是這孩子的母親,卻那麼兇暴地處罰他……

兩個躺在榻上的孩子都睡着了,我跌坐於地,眼淚順着臉頰滑落。羽瞻見我如此,許是不忍心再責備我,他長嘆出一口氣來,坐到我身邊,伸出手攬住我的肩。

我的情緒頓時失控,竟撲進他懷裡放聲大哭。許久方壓住悲聲,道:“我怕,白倫的情形……萬一不好……”

他面色一滯,伸出一根手指按住我的脣:“別亂說,會好的!”

我擡着頭,盯牢了他的眼睛,似乎這樣能得到什麼保證:“當真?”

“草原的兒子,不會這麼脆弱的。”他以左手拇指拭我眼淚:“情況不太好,但朕說不會有事,就是不會有事,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