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舒生番外
如果上帝問易舒生: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易舒生會毫不猶豫地說:和姐姐在一起。
如果上帝再問:你還有更強烈的願望嗎?
易舒生會緊緊地抿住自己的嘴脣,不說話。他心裡有一個秘密,這一輩子,他都不會說出去,連上帝都不能說。
很早以前,早到他那年只有五歲,他就知道姐姐不是他的親姐姐。那天晚上,他被抱在媽媽的懷裡,爸爸坐在旁邊,他知道姐姐去夏婆婆家了。竈膛裡的火燒得很旺,火苗照得爸爸媽媽的臉紅紅的,他覺得很溫暖,暈暈欲睡。朦朧中,他聽見爸爸在說:“日子這麼難,把安之送走吧。當初真不應該把她撿回來。”
舒生只覺得心臟突突地加快了跳動。
媽媽一會兒低低地說:“當初她在那座土地廟裡哭得聲嘶力竭,我們怎麼忍心不把她撿回來。現在,我們怎麼又忍心把她送出去。都帶這麼大了。”
“可你看,舒生幾十萬的手術費,家庭負擔太重了。”
“送哪呢?再說了,她也沒有讓我們操半分心,還幫着照看弟弟,我們也就給了她一碗飯。成德,留下她吧,就當家裡多養了一條狗。”媽媽悲悲切切地說。
爸爸沒了聲音。
他六歲半的時候,姐姐八歲,村裡像她這麼大的孩子早兩年就上學了,她沒有,爸爸說,她若上學了,弟弟誰照看呢?於是,他在爸爸媽媽面前撒嬌,“我要去上學,要去上學。”
爸爸終於答應讓他上學,他看着新筆和新本子,新書包,全是給他一個人準備的,並無姐姐的份。姐姐靠牆角站着,不說話,眼睛裡卻露出羨慕的目光。
原來爸爸媽媽根本沒有打算讓姐姐去讀書。他哭了,“我要和姐姐一起上學,姐姐也要去,要去。”他一哭,嘴脣更加變成了烏色,臉隱隱發黑,嚇得爸爸媽媽趕緊答應。姐姐終於可以和他一起上學了。
他十二歲那一年,一輛黑色的小車帶走了姐姐,他在車子後面奔跑,追趕,口裡喊:“姐姐,不要忘記我,我會去找你的!”他看着車子越走越遠,最後消失不見,唯滿路塵煙遲遲不肯散去,瀰漫了他的眼睛,他癱倒在地,爸爸媽媽直接把他送去了醫院。
姐姐用她自己給他換來了一筆手術費,他積極地配合醫生,要做什麼,該做什麼,他竭力做到,冰冷的手術刀,苦澀的藥,難以忍受的痛,他全部接受,他的腦海裡有一條信念強烈地撐着他,“我一定要治好病,我一定要找姐姐!我不要和她分開!”
姐姐來信他收到了,可是他寫去的信姐姐一封也沒有收到。他還是堅持不懈地寫,他想,或許有一封不小心落到姐手裡呢?
手術很成功,爸爸媽媽高興得哭,只有他笑了,終於可以去找姐姐了。身子養了一年多,父母止不住他的哀求,終於答應他去B城找姐姐,他們說,好吧,去跟你姐姐大城市享福去吧。他們曾經逢人就說,我家安之在城市享福,天天吃魚吃肉,傭人服侍呢。儘管他們也沒有見過享福和傭人服侍是什麼概念,但吃魚吃肉還是知道的。
在B城,在英懷學校的大門口,事隔兩年,他見到了他日夜思念的姐姐。那一瞬間,他覺得圓滿了,值了!心中的鬱悶和身上的痛楚一掃而光,捱打算什麼,捱罵算什麼,捱餓算什麼,他終於達成願望,和姐姐在一起了!
可他也知道了一件事,姐姐在大城市並不像爸爸媽媽說的,享福,天天吃魚吃肉,傭人服侍。他看出來了,姐姐過得很苦,但很堅強,和從前一樣堅強。他不能爲她做什麼,盡力不給她添麻煩,儘管他每上一次十六樓的電梯,心好像要從胸腔裡跳出來,止不住地恐慌,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自己能挺就挺,克服困難,迎難而上。他洗衣服,搞衛生,做飯,看着姐姐吃得高興,他更高興,他覺得自己也不是沒有一點用的。
他喜歡挨着姐姐睡,多少個夜晚,他已習慣了她半夜伸過來的一隻手摸他身上的被子,探他鼻間的呼吸,姐姐走了後,他常常半夜醒來,身邊突然少了一個人,少了那股溫暖,他無法適應。現在,又可以挨着了,又有一隻熟悉的手習慣的伸過來摸他的被子了。這種日子,衣着樸素,吃着簡單,可是,真安寧,真幸福。
木北住進來後,房間裡多了一份熱鬧,幸福不減,木北對他很好,他也喜歡木北,他是姐姐真正的親弟弟,只要是姐姐喜歡的人,他都喜歡,都想對他們好。木北教他上網,教他學琴,他比木北小兩個月,木北和姐姐一樣,把他當成了他的親弟弟。
姐姐教木北武術的時候,他就在一邊吃着東西觀看,木北笑着喊他,“你也來學。”
他歪着頭笑,“纔不學,我有姐姐。”
木北說:“姐姐能跟你一輩子?”
他想,姐姐不跟我一輩子,我跟她一輩子。這是他最大的願望。
他們三姐弟一起做飯,一起做家務,一起唱歌:
牛兒牛兒吃飽啦,
我們我們回家啦,
太陽太陽下山啦,
燕子燕子歸巢啦。
雲朵雲朵真近呀,
風箏就是它的家。
青山青山好美呀,
雲朵就是它的家。
我們我們開心呀,
青山就是我的家。
這是一段多少快樂的時光啊!後來他才知道,這段快樂後藏着姐姐多少辛酸!姐姐從來沒告訴過他在外面打工,但易舒生知道,從她手上厚厚的繭就能看出來,有時候,他摩挲着她的繭,有種想哭的衝動,卻強硬地將它壓下,他知道,姐最怕看到他的眼淚,最怕他受人欺負,所以,他不能哭,就算被人欺負了,他也不願告訴她,他唯有努力學習,將來就可以掙錢爲姐姐減輕負擔了。
姐姐很多事也不告訴他,比如爸爸受傷,她一次性給鄉下寄了四十萬,那筆錢哪裡來?比如,她和步家的孫子訂婚,在他面前未透一點風聲。訂婚那麼大的事,他怎麼能不知道?可姐姐既然不想他知道,他就裝假不知道。她不想他難過,他就裝假不難過。
誰也不會知道,那天,他一個人去了明朗居,在那套十六層的房子裡,整整流了一天淚。他的姐姐,他沒有能力保護她,沒有能力照顧她,沒有能力幫助她,反而一直是他和父母牽連她。他絕對相信,這個訂婚跟寄給鄉下的四十萬有關!可他相信了又能怎麼樣?他有能力改變這個結局嗎?
他悲傷地發現,他不能。
訂婚的第二天,他在琴房彈了一天琴,一遍一遍彈《夢中的婚禮》,彈到他眼流淚,心生繭。後來,他去學校的噴泉,在那兒,他看見了他的姐姐。她雙手抱膝,坐在臺階上,下巴趴在膝蓋,眼瞼低垂,他輕輕走過去,坐到她身邊,也抱膝,臉側趴在膝蓋上,溫柔地對她笑。然後,姐姐的頭也側過來,跟他的眼神對視,最後嘴角笑意瀰漫,如清波里粉紅的荷花緩緩綻開。
姐姐跟他商量買房子的事,其實他想說,只要跟你住在一起,哪裡都喜歡。儘管,這個願望越來越難以實現。她昨天已訂婚,誰知道哪天結婚,哪天,不要他跟着了!只要一想到這點,他有一種心臟病復發的痛。
大一年下學期,他悄悄去做兼職,在一間酒店彈琴。那天,他坐在鋼琴前,手指流暢地在黑白鍵起落,突然有一個男人衝到他面前,一手按在鋼琴上,一手托起他的下巴,流裡流氣地說:“瞧你這可人的模樣,用得着在這裡彈琴混幾個小錢?跟了我吧,保證你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
他皺眉,拿起手撥開下巴上的那隻鹹豬手,因爲琴聲嘎然而止,酒店裡好多人朝他這邊張望,可沒一人上前制止那個下流的男人。易舒生站起來想離開,哪知那男人大手一帶竟然抱住了他,口裡還在嘖嘖地說:“真是一身好皮肉!寶貝,開個價,跟我走吧!”
他抵制住想吐的衝動,努力掙扎,卻仍然逃不出那雙手的鉗制,他悲哀地發現一個事實,他連一點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他像只小兔子在獵人的籠子裡死死掙扎,獵人眯着眼,在一旁露出欣賞的笑容。那一刻,他只覺得世界就要倒坍了,他朝那隻手狠狠地咬去!
男人的笑更猥瑣,不但沒有喊痛,反而露出更興奮地表情,另一隻手撫摸着他的臉,像是隨時隨地就要吃掉他。他擡起頭,顧不得滿嘴的血腥味,朝大廳大喊:“求求你們,幫我報警!幫我報警!”
猥瑣男人一張臭嘴湊到他面前,說:“寶貝,要不要我幫你報?”說罷狂笑起來。
他放棄掙扎,就這麼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他要他這隻猥瑣的獸生身上刻下他仇恨的種子。
突然一隻手抓住了那隻揩油的手,:“蔣少,這是我弟弟,能給小弟一個面子嗎?”
易舒生聽出這是阮重陽的聲音,他已想到眼前這個流氓肯定是惹不起的地頭蛇,從大廳里人不敢公開報警就明白了,只是他不知道,惹不起到這種程度,連阮重陽都要忍讓幾分,若是平時,阮重陽的拳頭早衝上去了。這麼幾年來,他一直以哥哥自居,照顧他,保護他。
“喲,不知道阮大公子還有這麼一個乾淨靈氣的弟弟。”蔣少手一鬆,一邊回答阮重陽,眼睛卻是一直沒有移開他的臉。
“他是我強行認下的弟弟,嚴格來說,他是步輕風的小舅子,他姐姐是步家未來的少奶奶。”阮重陽笑嘻嘻地,不着痕跡地將他拉到一邊,脫離那隻魔爪的掌控。
“哦。”蔣少臉色一正,“我倒不知道這隻小綿羊還跟步家有關係呢。”
“這不是不知道嘛,純屬誤會。這事就此揭過,不必再提。今天難得遇到蔣少,小弟我請一杯。”阮重陽哈哈一笑,擺出一個請的手勢。
蔣少還是有些懷疑,盯了他一眼,手一擺,“既是誤會,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我也是多喝了幾杯,認錯人了。哈哈哈。”一邊離開,一邊朝後揮了揮手。
阮重陽臉色變得凝重,立即拉着他離開,車上,他問出了一連串問題:“你怎麼在這裡彈琴,你姐知不知道?怎麼會招惹到這個流氓的?以前有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不得隱瞞,全部告訴我!”
易舒生輕輕地說:“我只是想幫姐姐減輕一下負擔,在這裡兼職一天有幾百塊。如果我和姐有錢,她也不會被強迫和別人訂婚了。這事是第一次發生,以後也不再來了。重陽哥,你不要告訴我姐,她會去殺人的。”
“這人是B城一霸,很多人惹不起,我也惹不起,他就喜歡你這種男孩,以後看見他立即離得遠遠的。幸好搬出步家,不然今天這事難以擺平。舒生,好好呆在學校,不要想着出來兼職,我告訴你,你姐已經有錢了,你們貧窮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你看,她嫁到步家也是有優勢的,至少沒有人敢欺負你們。你答應我不再去兼職,我就答應不告訴你姐。”阮重陽鄭重地說。
“我很沒用,什麼也不能幫姐,眼睜睜地看着她受苦受痛。重陽哥,我連累我姐了!我有時真的好恨自己,爲什麼要活在世上牽連姐姐,如果沒有我,她不會來B城,如果不是我爸爸,她不會跟不喜歡的人訂婚。她沒有爲自己好好活過一天。我恨我,好恨,好恨!”易舒生捂住臉,眼淚從指縫裡流出來。
阮重陽的眼睛也紅了,“舒生,這世上無能力爲的事太多,我們只有讓自己變得更強大,儘量讓這些事少一些,讓愛我們的人更放心一些。你應該知道,只有你好,你姐纔會好,你不好,她就不會好,你是她的命。”
他聽從了阮重陽的話,沒再去兼職,阮重陽果然沒有告訴姐姐這件事,他在她身邊也有這麼長時間,瞭解她的性格,一旦知道有人欺負她的弟弟,她拼了命也會打回來,不管對方是惡霸還是地頭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