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眼時, 船兒已入河道。
正是夜色空寂時,雲入波濤兩相暗。
舉首仰望,藍黑色的蜃海已成天際, 本是銀光四射的圓月只剩一抹極淡的光暈, 隱隱約約地在天際晃動着, 彷彿下一秒就會消失。
河道兩邊是寬廣的田野。昏暗的夜色中, 那些終年得不到充足日照的莊稼雖不茁壯, 卻有一種別樣的柔軟。
晚風吹過,林嘉若只見兩岸的田野層層浪起,軟軟綿綿, 無究無盡。
暗夜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國家?這裡的人又都過着怎樣的生活?
“夜還很長,明早才能到都城, 先去休息會兒吧!”暗夜澈牽起她的手說。
輕輕掙脫, 倚着船舷坐下, 林嘉若幽幽道:“這些莊稼的主人一定很快樂吧!”
不知她何出此言,暗夜澈立在船頭望向河岸。
這些田野, 這些山川河流,包括種着這些莊稼的人,全部都是屬於他的。
都是他的國土,他的臣民。
可是他快樂嗎?
風更大了,船兒乘着風破浪向前, 兩岸模糊的景物不斷被拋在身後。
他的計劃很成功, 得到了水晶神石, 也將她帶回了暗夜國。可是他的心卻沉重的彷彿被灌了鉛。
她倚舷一宿, 他立船一夜。
天光微現時, 他將已朦朧入夢的她抱入了艙內。
讓她在榻上躺下,暗夜澈輕拉了拉壁上的細繩。
“公子有何吩咐?”一個穿着永春宮淡米色侍衣的侍者出現在門口。
“備藥。”
“是!”
青瓷小爐上的砂鍋裡逸出縷縷水汽, 藥香緲緲而出。
暗夜澈守着爐火細心地煎着藥,一如他是阿墨時做的那樣。
林嘉若明明醒了,卻並不睜開眼睛。她不想看到那副畫面,不想看那守爐煨藥的人。
曾經讓她溫暖感動的景緻和人,如今全成了莫大的諷刺。
艙外兩岸上的人聲漸漸喧譁起來。賣酒賣茶的吆喝聲,行人路間的招呼問好聲,菜販肉鋪的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船已駛入都城最熱鬧的集市中。
“喝藥!”暗夜澈將碗平平送至林嘉若面前,她早已醒了,他知道。
林嘉若從榻上支起身,接過藥一飲而盡。
好燙!
她卟哧一口將湯藥全噴了出來!眼圈中溢滿淚水,張嘴拼命地吸氣。
“你——你這麼急着喝下去做什麼!不會慢慢喝嗎?”暗夜澈見她被燙的不輕,心中也如被滾水燙了般疼痛。“來人!快快取冰來!”
侍者端了壺涼茶急急忙忙走了進來,顫聲說:“公子,船上沒有冰,請小姐先用涼茶過口吧!”
暗夜澈拿過涼茶,走到榻邊捏起林嘉若的下巴便向她口中灌了下去。
“前面的槐香居常年有備冰,將船停到樓下的泊口裡去!”暗夜澈一邊用衣袖輕拭着林嘉若脣邊溢出的茶水一邊對侍者吩咐道。
******
咬住帶着槐花香氣的冰塊,林嘉若長舒了口氣,舌頭終於得救了。
侍者不但從槐香樓帶回了冰塊,也來回來一籃槐香樓精緻的早點。
七彩芋泥糕,冰盞雪梅羹,金絲枇杷露,魚泥碧梗粥,蜜棗芍蕊湯,滿滿地放了一桌,最後另拿出一個大籃子,從裡面端出一盤白白胖胖的饅頭來。
林嘉若面上不作動靜,心裡卻是好奇的緊。這麼些精緻的點心配上一盤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大白饅頭,真是古怪到了極致。
暗夜澈將榻後的綾花小窗推開,放下湘妃竹簾,與林嘉若面對面地隔桌而坐。
林嘉若口中含着冰,不能吃東西也不能說話,悶悶地看着一桌佳餚。
昨天她是不想吃,今天卻是不能吃。
侍者爲暗夜澈倒上杯清水後,便被他揮退了。
揭下面具,他看也不看那些被林嘉若覬覦着的精緻點心,伸手拈起一個饅頭,撕下一塊放入口中,細細咀嚼着,脣邊漸漸透出一抹淡淡的笑,似乎含在口中的一朵極馥郁芳香的花朵一般。右頰上的酒窩微現,眉間的煩思傾刻間便消失不見。
林嘉若心中雖然恨着惱着,此刻對那饅頭的好奇心卻是佔了上風,顧不得燙傷的疼痛,她將口中冰塊取出,伸手抓了個饅頭咬了一口。
一股奇異的香味隨饅頭在口中散開,先是一縷桂花的甜香,讓人食慾大增,口中生津。而後是玉蘭,清新如水的香氣在口舌間漾開,心緒隨着花香一下子變的平和起來。接着是茉莉,一樣清新卻更加明媚的香氣,心頭有如春風拂過,舒暢不已。最後是槐花,與衆花不同,她的香氣不單單是一種花香,還透着一股食物的清甜,不似桂花濃,卻讓人覺得心中有一種幸福的感動。將饅頭咽入腹中,喉嚨深處溢出一股暖氣,在口腔中迴盪,竟是麥香!閉上眼睛,彷彿站在一片無邊的麥田之中,陽光溫暖地灑在身上,麥香隨風飄散,心懷一下子變的如麥田一般開闊起來。
回過神來,她剛想問暗夜澈這饅頭爲什麼何如此奇特,卻發現他將竹簾微微支起,似乎在傾聽着着什麼。
林嘉若貼近窗口,從簾縫中向外望去,船泊在槐香居的樓下,水中隱隱倒映着三個人影,擡首望去,樓上窗口邊似乎坐了一桌人,而暗夜澈正凝神聽着這些人的談話。
“張太醫,王上還能撐過這個月嗎?”
水中左面的影子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
“禮部已經在一邊準備葬禮一邊準備太子的登基大典了。”
“王上這次病重,太子親奉病榻之前,卻讓四皇子監國,不覺得奇怪嗎?”
林嘉若驚地往暗夜澈看去,他不就是太子嗎?明明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何時去親奉病榻之前了?只見暗夜澈臉色微微一沉,眸中蒙上一層陰雲。不敢多言,她豎着耳朵繼續仔細聽那三人的對話。
“四皇子是太子嫡系,一向聽其指揮,只怕是太子爲了博取孝義的口碑故意爲之吧~”
“不過——”右面的人影猶疑着說:“兩位大人不覺得自從王上病後,太子的變化很大嗎?”
“確實啊!”中間的人影道:“溫和易近了許多!”
“其實我還有一事覺得奇怪非常,”那位張太醫道:“那天我在長青殿值夜,正要送藥至王上榻前,卻見王上拉着太子的手激動地說着什麼,我不敢走近,只得在紗簾門外靜候。忍不住向裡面看去,太子背對着我,王上的表情卻是一清二楚。沒多久,太子將他臉上的月神盔給取了下來,王上望着太子的臉,那表情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一般,眼中竟流出淚來!他伸手輕撫着太子的臉,一直在和他說着什麼,太子只是點頭,像是不斷在安撫着王上。當時情景太過奇怪,我心下生出莫名的恐懼來,不敢靠近,轉身偷偷離開了,後來把藥給了一個宮人,讓她送了進去。
聽完張太醫的話,另兩人都靜默了下來。半晌,左面那人道:“宮裡的人都說,王上與太子一向情淡,沒想到真到病重時,還是父子情重。”
“我卻不這麼覺得。。。”
“哦?”
“與張太醫一樣,我覺得此事似乎另有內情。”
“王上與太子之間會有什麼內情?”
左首那人影搖頭嘆道:“非你我在此可揣度出的,皇家內事,但願與朝政無關。”
“誰又知道呢。。。”
“樓下泊的什麼船?眼熟的緊!”
“咦?奇了!落英永春的船怎麼也進了都城了?”
“難道是趙城主知道王上病重,特意來的?”
暗夜澈放下微微掀起的竹簾,將銀色面具重又戴上,喚來侍者道:“走!”
“是。”侍者躬身答道,“公子,可是直接由護城河進王宮?”
暗夜澈略一沉呤道:“不,由外河道進紫輝山的重華門!”
林嘉若冷眼相看,四皇子果然是他的人!呵呵,不過事情似乎變的有趣起來了,他也會碰到意料之外的麻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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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香居遠了,熱鬧的街市也漸漸遠了,窗外人聲漸稀,午時前,船已過了重華門。
紫輝山自東向西,如巨龍般橫臥在都城的北面,暗夜的王宮面南背北倚山而建,佔據了都城北面的大方地勢。金碧輝煌的王宮與紫氣東來的山勢相映,盡顯王者之氣。
從槐香居離開後的一路上,暗夜澈一言不發,林嘉若無從觀察他的表情,卻猜想他此刻心中一定不平靜。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王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奇怪的變故呢?又是謀權篡位嗎?也許對她來說,並不是壞事。
船已入山,暗夜澈走出內艙立在船頭,清風徐徐入懷,兩岸山色如畫,他卻心事重重。
終究還是算錯了嗎?終究還是被背叛了嗎?
那個人,是他嗎?
彎過山角,船拐進一處隱密的山洞之中。
洞中無光,黝黑一片。
侍人們將船燈點起,繼續前行。
“我們這是去往哪裡?”林嘉若覺得洞中寒意陣陣,不覺縮了縮脖子。
暗夜澈回首望着她,不語。
忽地伸手將她拉入懷中,深嘆了口氣說:“琉璃,就算恨我,也別離開好嗎?”
林嘉若爲他語氣中的哀傷之意一顫,本想斥責他的話到了口邊竟是說不出來。
“報應來的真快啊!”他撫着她柔長的發說:“我可能會失去一切,只有你了!”
“我並不是你的,你也沒有失去一切。”林嘉若推開他的手說:“是你的話,失去的一切一定都可以奪回來。”
“哦?是我的話,就可以奪回來?”
“你心裡不也正是這麼打算的嗎?”林嘉若菀爾一笑,“方纔在槐香居無意聽到這麼秘密重要的事情,你不但沒有慌張,也沒有魯莽地立刻衝回王宮中一探究竟。我雖不知你爲何將船駛到此處,但想必你是另有打算的。”
暗夜澈有些驚奇地望着她,她真的是那個迷糊又天真的琉璃嗎?
“覺得我很陌生嗎?想不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嗎?”林嘉若望着在螢螢船火下泛開的水浪說:“所以,你還是防着我點的好,我說過,會想要殺了你!”
暗夜澈卻笑了,搖頭道:“知道嗎,你剛纔說話的樣子真可愛。”
小白兔對老虎說,喂,你防着我點!我會殺了你!
當然可愛,還可笑。
林嘉若轉頭有些惱怒地望着他。
“也許不等你來殺我,我已經不知葬身何處了。”暗夜澈語氣清淡,仿若絲毫未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那麼,你的對手是誰?”
暗夜澈在暗光中苦笑,“現在還不能確定,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你不會輸的。”
“哦?爲何?”
“哼,”林嘉若摸着空落落的頸項說:“忘了嗎?你現在可是有兩枚水晶在手,水晶神力無邊,暗夜國裡誰能與你爲敵?”
暗夜澈沉呤半晌道:“水晶雖在我手,但我現在並不知道如何催動其間的力量,無法使用。”
“可是,有人會用啊!”林嘉若對他微笑道。
暗夜澈攸地望向她,眼神是從未有過的陌生,隨即又浮現出一抹心疼。
“琉璃,我真的不想,”他緩緩道,“不想你這樣對我用心機。”
林嘉若心中也是一疼,她咬脣道:“我又何償想用心機,我本無心機,不過是求生的本能罷了。”
“你別說了,就算我放了他們出來,他們也未必肯幫我,到時腹背受敵,恐怕你也會離我而去。。。”
“你還可以考慮。”
說話間,船已停在了洞深處一條石階下。
暗夜澈提着一盞燈,牽着林嘉若的手走上石階。
石階很長,走了很久都沒到盡頭,林嘉若忍不住回首望去,那船上的燈火螢螢爍爍還在下面的河水裡飄搖着。
“這通到哪裡?”
“你猜呢?”
“我怎麼猜的出來!”
“你現在不是心思很靈敏嗎?給你個提示,初見。”
“啊——”林嘉若愕然道:“竟是通到那裡的嗎?”
石階終於到了盡頭,光滑的石壁沒有一絲縫隙。
暗夜澈伸手在石壁邊緣摸了摸,輕輕向下一按,石壁吱——地打開了。
芝麻開門!林嘉若忍不住在心中默唸道。
一池星光,滿壁流輝。
是他與她初次相見的瀲星潭。
暗夜澈穿過雲朵般的鈣化石臺,來到一根石筍前,將石筍輕輕一擰。
林嘉若聽到身後石壁發出閉合聲,轉首望去,並不是進來的石壁合上了,而是另一面鑲滿寶石的洞壁被打開了。
這個洞壁中被佈置的猶如臥房一般,桌、椅、桌、幾一應俱全,只是牆上垂下的兩條長長的銀色索鏈有些奇怪。
她忍不住走進石洞中仔細看去,燈臺上放着一顆淡黃色的瑩石,石光晶瑩,竟是比暗夜澈手中所提的燈還要更加明亮。几上放着壺喝了一半冷茶,也不知是多久前泡的茶了,顏色已然變的混濁。壺邊有一本半卷着的書,看書人似乎是正看着時突然離開的。
椅背上搭着件白色的衫子,林嘉若心中猛地一跳,走上前一把抓起那白色衫子,翻過來一看,左袖上暗黃色的糖漬仍在。那天,落日餘輝下,他抱着小真,笑着用袖子爲他抹去嘴邊的糖漬。一切,彷彿只是昨天,他們在大榕樹下蕩着鞦韆,雲朵又白又高,天空藍的像被水洗過一般。
她將臉埋在衫子裡,淡淡的蓮香溫暖而純淨。
然後,她的淚將那衫子浸的溼透了。
林凡,林凡。。。她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子,五臟六腑疼的攪成了一團。
暗夜澈緩步走進了洞中,望着空空的銀索鏈喃喃道:“果然。。。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