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幽深, 白衣如魅。
暗夜澈急追到山腳之下,白色身影卻早已消失無蹤。
重重得的呼吸聲在耳邊響起,慌亂而又急促。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 那正自己的呼吸。
山腳下是大片的月蘭花, 正是月蘭開的最嬌豔的時候, 成片的淡紫色將遠處的山也映得紫氣盈盈。
暗夜澈無心欣賞蘭花, 只是步履沉滯地向草舍走去。
推開門, 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溢了出來,暗夜澈心中微微一蕩,向小榻上的粉色枕頭望去。
若霞花枕, 林嘉若親手爲他縫製的。那一夜,他曾擁着她臥枕而眠。
如夢般的一夜, 也許再不會有了。
筆洗裡的水漬早已乾涸, 翠玉鎮紙下的畫卻如同新露般鮮透。
少女抱着軟軟的花枕坐在梨木門前, 眉心微顰,明眸如漆。
暗夜澈輕輕移開紙鎮, 將那畫舉在手中望了良久,終是又放了回去。
心慢慢平靜下來,呼吸也重又變的輕緩。
草舍周圍並無人跡,方纔的笛聲與白衣人難道是自己的錯覺?
暗夜澈又在草舍四周細細查看了一遍,那人影就如同蒸發般消失無蹤。
無暇再去仔細追查白衣人的蹤跡, 他理了理髮冠衣衫, 沉步踏上了去往長青殿的密徑。
暗夜澈融在月蘭花叢中的背影漸遠, 銀髮在微風中如絲般飛揚。
草舍的門卻再次被推開了。
白衣人走到案前, 凝視着那副畫。
他也輕輕移開了紙鎮, 卻將畫卷了起來放入袖中。
*****
長青殿裡焚的是櫻落。
暗夜王最愛的香。
初聞,似是櫻花溫柔的香氣。再聞, 一股蓮花特有的清洌便漸漸從聞者每一處毛孔中悄悄滲了進去。
清洌而溫柔,這就是櫻落。
金紗帳中不斷傳出沙啞的咳聲,兩邊的侍人和宮女捧着藥和雪白的絲巾,滿臉愁雲。
暗夜澈不聲不響地走到帳前。
“太子殿下!”
“都下去吧!”暗夜澈輕輕揮了一下衣袖,將鼻前那他自幼便不喜的香味揮散。
侍人宮女們依言退開,現在的暗夜王宮中,誰敢不聽太子的話?
掀起紗帳,暗夜王閉眼躺在明黃色的褥被之間,臉色蒼白,兩頰卻透着一抹異紅。
雖然帶着病容,他的發還是那麼漆黑,眉宇還是那麼清朗。
林凡長的真像父王呵!暗夜澈跪在牀邊默默望着他從不曾這麼細看過的父親。
那麼,他一定也很像父王吧,他與林凡本就有着一模一樣的容貌。
暗夜王又輕咳了起來。
他拿起一塊絲帕輕輕爲他拭去脣邊溢出的血絲,原來父王的病已經這麼重了嗎?
暗夜王微微睜開雙眼,眼神雖黯淡卻並不散亂。
“阿澄,你來了!”
暗夜澈的背一僵,並未說話。
“有阿澈的消息了嗎?”暗夜王握住他的手,語氣中滿是焦慮,“阿澈一慣任性,脾氣也倔強,在暗夜他怎麼胡鬧也就罷了,可是到了四城…咳——咳!”又是一陣急咳,暗夜王的臉色已由蒼白變成暗紅。
“父王,”暗夜澈取下月神盔,靜靜凝視着暗夜王的眼睛,“我不是阿澄,我是阿澈。”
“阿澈!你…你回來了!”暗夜王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他喘息着說:“你離開這麼久,到底跑去四城做什麼?”
“父王,你怎麼病的這麼重呢?”暗夜澈望着父親緊握着自己的手,那手已瘦的筋骨畢露,黑寶石的王戒似乎隨時都會從指上滑落下來。“我離開時,太醫說你只是受了微寒而已…”
暗夜王嘴角忽然牽扯出一縷淡笑,他搖着頭說:“這本是多年的苦疾,強撐到今天,也只是靠心中一念。如今,那一念也去了,朕又何必再那麼辛苦…”
暗夜澈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疑惑地望着他。
“阿澈,你見過阿澄了嗎?快去把他找來,朕有話對你們說。”暗夜王的左手中似乎緊捏着什麼東西。
“爲什麼找他來?”暗夜澈淡淡道:“暗夜王宮中只有一個太子,我不在裡,他可以出現。現在我已回來,他就應該消失。”
暗夜王的眼中突然射出精光,右手的指甲深深掐入暗夜澈的手腕中,“你!你對阿澄做了什麼?不可以!”龍目中忽然有滾滾淚珠涌出,“你對別人做什麼,都不要緊,因爲他們都不是朕在乎的。唯有阿澄,他是你嫡親的雙生兄弟!與你同息同血,一母所生的兄弟啊!”
“我知道。”暗夜澈望着平日裡冷淡清淨的父王,此時卻變的歇斯底里,難道就因爲阿澄回來了?那又置他於何地?心中如有人狠狠撕扯般痛疼,所有人都能得到愛,獨他沒有。“那又怎樣?在這王宮裡,我的兄弟多的是。就算暗夜澄與我更親些,王位——卻只有一個,能繼承王位的太子,也只有一個。”
“王位…呵!”暗夜王望着他冷漠的臉低笑起來,“王位算得了什麼?你以爲這個位子很好坐?你以爲,做了王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麼?孩子,你真傻,除了暗夜王的名號和權利,這個位子不但不能給予你更多,還會讓你失去很多原本擁有的珍貴東西。比如,你的兄弟情,手足義,真到你失去了,一定會追悔莫及。”
暗夜澈的身子在父王的話語中微微顫抖,臉色也如雪般蒼白。
“不!我不信!”他低吼着,“沒什麼比那位子更重要!得到了王位,得到了天下,我還怕有什麼是得不到的嗎?”
暗夜王嘆了口氣無奈地望着他,“是朕錯,都是朕的錯!空爲人父十七載,卻未盡到一點父親的責任。眼睜睜看你要走自己走過的路,卻一直無動於衷…”他說着褪下了中指上那枚幽光閃爍的寶石戒指,“好吧,阿澈,如果你真的想要,這王位現在就可以傳給你!”
象徵着暗夜國無上權力的戒指緩緩套落在暗夜澈勻稱白晰的手指上,寶石黑色的光亮中透着瑩藍,如初冬夜空裡閃爍的天狼星一般明亮。落入眼中,晃的人神思恍惚。
“朕唯一的要求,就是讓阿澄走。無論他想去哪裡,都隨他…”
暗夜澈眯起雙眼,“父王知道阿澄是從哪裡回到暗夜來的嗎?”
暗夜王笑了,“朕知道的遠比你以爲的多的多。”
“那麼,父王也知道這水晶的用法吧?”暗夜澈也笑,他從懷中掏出錦囊,從裡面倒出兩顆晶瑩剔透的水晶石。
“水晶神石!!”暗夜王失聲驚叫道,他掙扎着從榻間坐起身,又喜又驚地望着暗夜澈掌心的水晶。
“阿澈,你如何得到這兩枚水晶?”
“當然—是從我們手裡竊去的。”金紗帳外人影閃動,兩個白衣人從長青殿門兩側輕步走入。
暗夜澈望着兩人,臉上顏色全變。
“丁慶一!喬西雲!”
“阿墨,別來無恙啊!”丁慶一白衣如雪,纖塵不染,他笑望着驚詫不已的暗夜澈,眼神還是那麼溫柔平和,似乎在與一位久未謀面的老友打招呼。
喬西雲倚着一根頗遠的龍柱站住,他臉上並未掛笑,只是冷冷地盯着暗夜澈。
“陛下,我等突然驚撓,還請陛下原諒。”丁慶一對着暗夜王深作一揖道。
“你們是何人?”暗夜王已從驚詫中平靜下來,“是否與小兒阿澄一同從雲隱而來?”
“陛下英明,正是。我等並不想打撓陛下與太子談話,只想索回被太子取走的兩枚水晶。”
丁慶一已經說的很委婉了,他避說竊而說取,已是給足暗夜澈面子,暗夜澈自己的很情楚是怎麼將水晶拿到手的,所以臉上仍是免不了一陣青紅。
“這水晶本是我暗夜之物,百年前爲強人所奪,如今我將其取回,何錯有之?”暗夜澈攸地將手中水晶握緊,起身回道。
“百年前的事情在下並不清楚,在下只知這水晶是家傳之物,若將它弄丟了,在下家人,乃至整個雲隱一定都不會善罷干休。”
“哼!你想威脅我們?”暗夜澈怒道。他雖不知丁慶一他們爲何會出現在這裡,心中卻隱約想到自已原本的算計是落空了,他們竟然從落英逃了出來,還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來到暗夜,怕也是早有謀算的。
縱然暗夜澈千思萬慮,卻沒想到當他們還在飛雪城裡圍爐烤火時,丁慶一與姚景明兩人已商量好要假借回齊雲城之詞而悄悄去一趟暗夜的計劃。就在暗夜澈與林嘉若,柳鳳梧一行抵達落英城,爲永春宮的春色所迷醉時,他們二人已潛入暗夜國的王宮見到了林凡。
“不敢!”丁慶一依然微笑着說:“在下只是在敘述事實罷了。”
“你也知道,爲了這水晶我煞費苦心,僅憑你三言兩語,我就會還你嗎?”暗夜澈並不打算讓步,他手上還有籌碼。
“你不還,難道我們就取不回來?”丁慶一衣袖輕輕一揮,手邊的一張矮桌便猛地向牆上撞去,落在地上成了一攤碎木。
暗夜澈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大可以用你的手段把水晶取走,只是這一生你再也別想見到你的嘉若妹妹。”
丁慶一臉色微變,還不待他說話,喬西雲忽然縱身至前,抽出帳邊懸掛着的寶劍指在暗夜澈的咽喉處冷聲說:“你把林凡和嘉若在藏哪裡了?”
暗夜澈也冷聲說:“從沒有人敢用劍指着我的喉嚨和我說話,你是第一個!”說着他頭一偏,右手極迅速地從腰間抽出軟劍將喬西雲的劍峰格開。
“阿澈!你過來!”一直未曾言語的暗夜王忽然呵住了暗夜澈,將他叫到自己的身邊。
暗夜澈回頭望着父親,暗夜王臉上平靜無波,看不出在想着什麼。他悻悻地收回青鋒劍,回到父親身邊。
暗夜王倚着軟墊,斜臥在牀上,一臉病容卻不失王者之氣,他伸出右手對暗夜澈說:“阿澈,給我!”
暗夜澈初是一愣,他知道父王要的是什麼,卻不知道他要怎麼做。難道父王要將水晶還給雲隱的人?他心下這麼想着,人卻已不由自主地將水晶奉到暗夜王手中。
暗夜王眯着雙眼,打量着手中兩枚剔透的水晶。
良久,他微微揚起嘴角,露出一抹極不可捉摸的笑來。
丁慶一與喬西雲心中也是又疑又急,不知這暗夜王究竟會要怎樣,只希望他與那蠻橫的兒子不同,能將水晶物歸原主。
他們心中竟有這樣的期盼,畢竟是太天真了。
王者豈是簡單人物?
“阿澈,把你的青鋒劍拿來!”
暗夜澈此時更不知道父王到底要做什麼了,爲何突然要他的青鋒劍?
他奉上寶劍,卻見暗夜王將左手猛地往劍峰上一抹,頓時,鮮血汩汩而出。他將那些鮮血淋在右掌的寶石上,擡首對丁慶一與喬西雲笑道:“水晶既是你們家傳之物,想必你們都是雲隱四大弟子的後人。雲隱教的人向來都有異能,想來你們也不會例外。朕且問你們,你們知道如何催動這水晶的神力嗎?”
丁慶一見他舉動奇特,心中已是暗驚,水晶如果真如他們所說是暗夜的寶物,那麼暗夜王一定知道如何使用與控制水晶的神力。在水晶的神力面前,他們的超能力根本不能與之對抗。
“陛下若是肯將神石歸還,在下定爲陛下展示水晶的神力。”丁慶一心裡雖然這麼想着,嘴上卻是不落一點下風。
“哼!”暗夜王冷笑一聲,將那沁在鮮血中的水晶平舉在面前說:“雲隱的人,以爲他們真的懂得控制水晶神石了呢!”
水晶忽然在他掌心中立着旋轉起來,一枚透出淡紅色的光,一枚則透出淡綠色的光。
“你們能控制的應該只是這一層吧?”暗夜王的瞳孔裡閃動着幽暗的光芒,蒼白的臉孔在水晶光色的籠罩下竟是說不出的詭異。
“阿澈,”暗夜王扭頭對他一笑,慈愛地說:“父王從未親自教過你什麼,唯有這,是每一代暗夜王所必須傳給下一任王者的秘技,操控暗夜水晶的秘技,父王今天就親授給你。”
暗夜澈立在一邊雖然看的驚歎,心下卻知道此刻纔是真正關鍵的時候,他舉首對父親一笑道:“兒臣多謝父王指點了!”
“敢問陛下,‘只是這一層’是何意思?”丁慶一明白自己和喬西雲此時只怕已是處在極度的危險中,臉上卻仍是一片平和,他似乎是與長者在討論學識的後輩般,恭敬地作揖向暗夜王問道。
喬西雲雖是四大家的人,卻並未直接接觸過水晶神石,只能說是對其略有了解,此時看到暗夜王讓水晶在掌心中立旋,心裡和暗夜澈一般驚歎。
“這一層的意思就是,”暗夜王望着丁慶一波瀾不驚的表情,心想,這孩子年紀雖青,倒不是個簡單人物,日後必有一番作爲。可惜,他並不打算讓他活過今天。“這只是水晶最表面的力量。”他掌心一旋,水晶更加急速地轉着,原來淡透紅光與綠光中的水晶漸漸從內裡透出一股黑色來。
“水晶真正的力量,只有暗夜王族的人用鮮血才能控制。”暗夜王眼中閃着比夜更黑暗的光芒,妖冶而詭魅。
他望着掌心中已完全變成黑色的水晶,以及聚在水晶周圍的黑色光團,伸出左手在光團上輕輕一彈,一道暗光急速射向了正前方的丁慶一,丁慶一雖然早已暗自運功護住全身,在這暗光突然的一擊之下,卻還是如同紙人般狠狠向殿壁上撞去。
丁慶一隻覺耳邊掠過一陣疾風,身子便向後飛了出去。眼前一黑,喉嚨深處猛涌上一陣腥甜,卟——鮮血從口中噴濺而出。全身如同被撞碎般疼痛,每一根筋骨似乎都已裂開,忽然想到剛剛被自己撞碎的矮桌,他現在是不是和那矮桌差不多了呢?掙扎着,想從地上站起來,卻發現自己全身都被籠在一片暗色的光團中動彈不得,那光團的力量如此強大,他仿若一隻被人捏在手心中的小螞蟻一般,毫無反抗之力,而這雙手的主人,只需稍稍搓動手指,就可以讓他挫骨揚灰。
“丁慶一!”喬西雲驚吼着向他衝來,卻在碰觸到那光團時被一股強力彈了出去,重重摔落在龍柱邊。
“阿澈!過來!”暗夜王脣邊帶着一抹王者嗜血的微笑,將手中的黑色光團放到暗夜澈面前說:“你來試試!暗夜王族的人想要控制這力量並不難,雲隱的人再強,在暗夜水晶面前也不過如此不堪一擊。”
暗夜澈走到他身邊,望着前一刻還談笑自如,此時卻如一片白絮般躺在殿壁下奄奄一息的丁慶一,心中雖對水晶有這麼強的力量狂喜非常,但同時又有一種不可言明的難受。
“阿澈!還愣着作什麼?”暗夜王指着已搖搖晃晃在龍柱邊站起身的喬西雲說:“這個,父王留給你了!”
暗夜澈望着喬西雲因憤怒而漲成血紅的臉,緩緩擡起了手,中指與拇指相抵,只需輕輕一彈,眼前這剛剛還用利劍指着他,跋扈囂張的少年,就會如同雲霧般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