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雲山莊內有一片茂密的樹林,樹林盡頭,隱隱可見一大片花海奼紫嫣紅,朋來園便被這花海環繞其中。
朋來園和亦樂館取名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皆是棲雲山莊招待客人的廳房。
沈際飛默默站在朋來園外,一動不動凝望着園內的身影,天邊滿月之下,一位少女正盤膝調息,雙目微闔,清風徐來,秀髮迎風輕舞,渾身上下帶着淡淡的清冷,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的林中精靈。
沈際飛癡癡地看着那秀髮隨風起起落落,絲絲縷縷,彷彿都纏進心底,繞出愛恨萬千。
那少女似乎也感覺到身後有人,回過頭來,兩泓深湖般的眼眸,只輕輕流轉,便光華萬千。
一時四處安寂,兩人相對而立,咫尺凝眸,卻無言以對。
沈際飛看着這熟悉的身影,彷彿在看着前塵的影子,這才驚覺,原來前塵往事,並不曾有須臾忘記。
那少女突然璨燦一笑,月光晚燈都斂在她眸底,化作深淺光澤:“沈大俠?”
一聲既出,沈際飛心中微嘆:“原來不是她。”
他收拾心情:“聽中軒說公主受傷了,傷得重不重,不如在下以真氣助公主療傷吧?”
蕭紫衣微笑道:“只是一點小傷,方纔經過調息,已無大礙。”
她看向沈際飛,眼中難掩一分好奇:“常聽說沈大俠少年有爲,原以爲有誇大之處,今日看來,沈大俠卻比我想象中還要年輕許多呢。”
“只是江湖中朋友謬讚罷了,在下怎麼擔當得起。”
沈際飛神色終於恢復了一貫的沉穩:“倒是常聽說公主聰慧過人,武功高強,令人心折。”
蕭紫衣靜靜看了他半晌,忽然笑道:“你們中原人說話總是這般繞來繞去的嗎?當初雲大哥也是公主在下的,我可聽不慣。你既與雲大哥是生死之交,我便稱你一聲沈大哥,沈大哥便叫我紫衣好了。”
沈際飛聽到這一聲“沈大哥”眉間一跳,見蕭紫衣含笑而立,心中一陣恍惚。
他穩定心神,淡淡道:“那我便稱你蕭姑娘罷。”
蕭紫衣聽出他語氣中刻意的疏離,微一挑眉,隨即便笑了:“也好。”
想了想,又道:“我走得匆忙,不知現在莊內情況如何了?”
沈際飛似乎不想多說,只答了簡單四個字:“一切安好。”
蕭紫衣看看他:“沈公子似乎對紫衣有些成見?”
沈際飛不願稱她爲紫衣,她冰雪聰明,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也就將沈大哥換成了沈公子。
沈際飛探究地看着她,月色下,面前這少女面龐如玉,雙瞳如水。
他輕籲口氣,搖頭道:“在下對姑娘沒有成見,若是有所怠慢,那也是在下性情孤僻所至,請姑娘見諒。”
蕭紫衣淡淡道:“我以爲沈公子心中是有所懷疑,因疑而遠,畢竟紫衣來得蹊蹺,而且以遼宋之仇,竟然肯出手助雲大哥,我若是沈公子,也是難免。”
沈際飛沉吟道:“蕭姑娘幾次相助中軒,不論用意如何在下心中只有感激,至於今後,所謂日久見人心,大家且走着看吧。”
“日久見人心?”蕭紫衣低低重複一遍,眼中閃過一抹嘲諷,隨即隱去。
“姑娘若是無羔,在下就先告辭了。”
見沈際飛轉身欲走,蕭紫衣忽然揚聲道:“聽說沈公子的夫人此次也隨同前來,紫衣久聞尚容華之名,不知是否有幸一見?”
沈際飛的背影一頓,卻沒有答話。
望着沈際飛遠去的背影,蕭紫衣輕嘆一聲,目中泛起迷離之色,喃喃道:“這便是你傾盡生命所愛的人?你泉下有知,會否後悔?”
夜風肅肅,將這低語隨風吹散,不復聽聞。
雲中軒疲憊地揉着眉心,連日來爲籌備大會,早已累得筋疲力盡,現在終於是大局已定,他也可以鬆口氣了。
想到蕭紫衣不知傷勢如何,他總覺放心不下,剛站起身來準備去看看,卻見沈際飛匆匆而至,面上神色雖然一如從前,但腳步卻略顯浮躁,大失往日沉穩。
雲中軒心中一沉,急忙迎上前:“她傷得很重嗎?現在在哪裡?”
一邊說着,一邊便準備往門外走。
沈際飛攔住他:
“放心吧,蕭姑娘沒有大礙,只要休息幾天就會恢復了。”
雲中軒放下心來,瞪了沈際飛一眼,笑道:“那你做什麼慌慌張張的,嚇我一跳。”
他看看天色:“已快三更了,她今日受了傷,還是不要去打擾她休息的好。”
“中軒。”
雲中軒回首,正見沈際飛看着他,臉上頗有憂色:“你對蕭紫衣太過關心了,難道你忘記了我當日同你說過的話?”
“我沒忘記,可是……”
“可是你心心念念,只有一個蕭紫衣,今日大會蘇姑娘也在,情勢變化之時,她一臉憂急之色,禮成之後,又欣喜不已,她對你如此關切,可是你呢,從頭到尾,可曾正眼看過她一次?”
雲中軒沉聲道:“際飛,我早說過,我對蘇姑娘並無男女之情。”
“如果沒有蕭紫衣呢?”
沈際飛咄咄道:“如果你不曾遇到蕭紫衣,一年後,三年後,你還敢說自己對蘇姑娘沒有男女之情?”
雲中軒微愣,看向沈際飛:“際飛,你今日怎麼了,似乎心情不好?”
沈際飛一怔,他閉閉眼,長吁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有着歉意:“是我失言了。”
雲中軒深深地看着他,沉吟片刻,方道:“際飛,紫衣她,並不是當年的月依依。”
沈際飛神色微變:“我知道。”
“從她第一次開口,我就知道了。”
他輕嘆一聲:“依依性烈如火,又恨我入骨,若是見了我,只怕是二話不說便一劍刺來,怎麼還肯對我言笑晏晏。”
雲中軒瞭然道:“可是你的心還是亂了。”
沈際飛澀然:“我怎能不亂,當年之事,你同我一般清楚,她長得……幾乎一般無二,便算明知不是,又如何能不抱一絲希望。”
雲中軒點了點頭,他當初第一眼見到蕭紫衣的時候,又何曾不是如此。
沈際飛走到門口,卻遲疑了片刻,沒有轉過頭來,只站在門口,背對着雲中軒道:“中軒,你覺得,世上真的會有長得如此相似的人嗎?”
雲中軒沒有說話。
而沈際飛也沒有等他回答,只頓了頓,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亦樂館,月落天清。
沈際飛一身青衣也似浸染了月色清寒,散發着瑩瑩的微芒。
尚容華站在他身後,神情悽然。
自他從朋來園回來後,站在那裡已經有半個時辰了。雖然他不說,
她卻明白是爲了什麼。
正如她明白他絕口不提那個名字,可是心裡,卻時刻惦記一樣。
這三年來,他的堅毅,他的穩重,她一一看在眼裡,可是他的失落,他的孤獨,他午夜夢中低低夢喃的每一個字,她也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刻在心上。
每當遇到和那個名字有關的事情,他總是這般,黯然神傷,卻又從不肯對人言及。
即使是親密如自己,也不例外。
她微微苦笑了,用親密這個詞,實在是高看她自己了。或許,她纔是那個他心裡最疏遠的人罷。這三年來,他對自己溫和體貼,相敬如賓,所有的人都羨慕她嫁了一個好丈夫,但是隻有她自己心裡明白,他是在替月依依補償自己。在他的心裡,從來就只有一個月依依,沒有她。
若是當年她知道自己費盡心思所得到的卻是這般結果,她還會那麼做麼?
尚容華微嘆一聲,將滿懷心事細細收起,壓在心底最深處,面上,又恢復了平時的溫柔,道:“際飛。”
沈際飛轉過頭來,清風月華,化作他眼中淡淡的茫然。
尚容華看了他一會兒,挪開目光,低垂的長睫在她眼底覆上了一層淺淺的暗影。
“夜深了,外面涼,先進去吧。”
沈際飛輕輕點了點頭:“嗯。”
神態一如既往的溫和。
尚容華只覺心裡一酸,三年了,他總是這般不冷不熱,若即若離,
讓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即使如現在這般,明明倚在他身邊,心裡卻空無所有。
她努力保持着臉上的微笑:“今天的大會還順利嗎?”
“不太好,林清輝來搗亂,雲門有4位分舵主叛出,其中還包括林潼。”
尚容華失聲驚呼道:“什麼?那師兄豈不是情況堪憂?”
沈際飛劍眉輕揚,笑了起來道:“我一開始得知的時候,也同你一樣,待我急急忙忙趕過去,才發現原來一切都在中軒預料之中。”
“你的意思是說,師兄早就知道今日林清輝要來,也知道會有分舵主叛出?”
“是啊。”沈際飛難掩一臉讚歎之色:“他正是要趁這個機會,將雲門中的隱患清除,經過這一次,雲門才真正算得上是鐵桶一塊了。中軒,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連我也沒有料到,原來他竟有如此才幹,以他的能力,卻荒廢了整整三年,真是可惜了。”
尚容華沒有說話,神色複雜難明,雲中軒的心思,以前她不明白,如今她雖然明白,卻仍然不能說。
“只是我沒想到,林潼竟然也會附和林清輝,我猜中軒大概也沒有想到吧。”
尚容華也是不能置信:“林潼雖是林清輝的弟子,卻和林清輝性情截然不同,我也想不到他竟會做出如此舉動。”
頓了頓,她看了沈際飛一眼,儘量輕描淡寫地道:“方纔我看朋來園那邊似乎有人入住,是中軒的朋友麼?”
沈際飛略怔了怔,隨即道:“遼國公主蕭紫衣也來了,她與林清輝爭鬥時受了傷,暫住朋來園養傷。”
果然。
尚容華心中一凜,面上卻顯出訝色道:“蕭紫衣?她怎麼會在大會上出現,又爲什麼和林清輝爭鬥?”
“我猜想,定是蕭紫衣知道中軒受了傷不宜與人動手,所以扮成宋四的樣子,今日之事,蕭紫衣即使不是和中軒一起計劃好的,定然也是知情的。”
尚容華眉心微顰:“師兄最近好象和這個紫衣公主走得太近了,這樣下去,恐怕不太好吧,怪不得小雪最近總是心事重重的。”
沈際飛沒有說話,眉間卻掠過一絲恍惚。
尚容華立時便感覺到了,她側過頭來看着他,臉上淡淡的傷痕在燭光的照映下顯得觸目驚心:“你見到她了?”
沈際飛看着尚容華的臉,眼中閃過一絲歉疚。
他輕嘆一聲:“如果你是想問她是不是長得很象一個人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幾乎一模一樣。”
尚容華雖然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可是一旦沈際飛真的說了出來,她反而回不過神來。
“是嗎。”她無力道:“那麼,你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嗎?”
沈際飛面上神情瞬息數變,最終化爲一片平靜,他輕輕搖了搖頭。
“是不相信,還是不知道?”
尚容華迎上沈際飛的目光,凝重道:“你想過沒有,如果她不是,卻竟然和……長得一模一樣,那意味着什麼?要知道,她可不是普通人,她是遼國的公主,是耶律圖的心上人。這其中的利害,只怕比她是,更要嚴重。”
沈際飛看了她一眼,忽然輕輕苦笑:“你說得沒錯。”
沈際飛擡頭看向遠方,神情落寞而無奈:“即使她是,她也不再是以前的她,而如果她是,那就意味着,武林,又要動盪不安了。所以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希望她是還是不是。”
尚容華只覺心裡猛然往下一沉,然後,便是一陣疼痛。
明知是她的後果,卻仍然忍不住懷有希望嗎?
月依依,難道你就連死了,也不能讓我安心嗎?
她終於忍不住道:“三年前局勢只會比現在更糟,我們不是也堅持下來了嗎……爲什麼如今你卻這麼說?”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或許是,如今我再做不到當年那般了吧。”沈際飛低低的聲音響起。
“不管她是不是,她站在那裡,給我的感覺,卻好象,隨時都會消失,那種神情,令人看了難過。”
尚容華只覺這句話比任何刀劍都要鋒利,刺得她鮮血淋淋。
她整整神色,忽然輕輕一嘆:“我卻希望她不是,不然,師兄不知道會有多麼失望和傷心。”
沈際飛面色微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尚容華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明明應該是最親近的人,卻感覺,那樣的遙遠。
蕭紫衣,不管你是誰,咱們走着瞧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