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9-21 11:02:03 字數:5371
八、【沉埋】
1、
畫幕下,陳浚正背對日光欣賞懸掛於朱牆上的畫卷。墨中山河栩栩如生,薄弱的餘暉映照着畫裡迎天而立的蒼天大樹,光影斑駁。
皇帝從他身後走來:“懷瑞王的追雪可安然無恙?”
“謝皇上關懷,追雪已回府。”陳浚聽見聲音,回身行禮。
“那便好。”皇帝往前走了幾步,看着他方纔看過的畫,笑問:“你可知這是誰的手跡?”
他淡淡的道出那個名字:“賀樓烏蘭。”
除了她,這世上還會有誰能複製這樣的佳作。
“正是!這幅《日夕圖》的確出自烏蘭之手,可惜了,是幅贗品。”皇帝微微傷神,然而回頭看陳浚時已是另一副神色,“七年前不得已將《玉屏卷》中的日夕圖作爲交易之物送到了陸桑,如今皇權在握,朕必定會將它拿回來,只有日夕圖與澹月圖都在,朕才能解開隱藏在《玉屏卷》中的畫謎。”
陳浚的語氣聽不出冷熱:“矢蘭島主已經答應,只要皇上許給少主駙馬之位,她會將《日夕圖》交還!”
皇帝驀然低喝:“但少主已在來的途中逃走!”說罷深深吸了口氣,“畫在他手上!!那些人說了,畫就在他們少主手上!!這些蠻夷!當真以爲朕不敢動他們!”
陳浚鮮少見到皇帝會如此動怒!
即便多年前身爲太子的他被流放到西漠,也不曾有過這樣的盛怒和狠意。
然而,身居天子之位的他也已不再是從前無權無勢、隱忍生存的傀儡太子!
陳浚目光裡閃過一絲遲疑,片刻便消逝不見。他回過神來,平靜道:“景城王已派人去找,想必不過太久,就能找到少主的行蹤。”
“但願如此!”皇帝負手而立,“但朕對景城王還是不放心,你派羽騎悄悄跟着他罷。”頓了頓,又道,“另外,跟隨靈玥郡主入都的西南王府隨從,聽聞其中還有曾統領驍軍的大將,你定要好好看管住他,朕不想看到祭典出任何紕漏。”
“是。”陳浚對皇帝的瞭解,甚至比他的兒子都多。所以當皇帝指出派人跟着景青玉時,他便知道皇帝終歸不能完全信任景氏,景青玉的一舉一動自然都要掌握在他手裡纔可。而西南別苑那邊,住的是皇帝的“舊敵”,他現在扣押了他們的郡主,不防着點恐怕不行。
看來皇帝是想要圈禁西南別苑了。
或許拔除西南王那支精銳的西南驍軍,就是皇帝最近的計劃之一。他巴不得西南王因爲部下與女兒在江淮遭了禁押而反叛,如此一來,他就有正當的理由除去西南王蕭曲靖了。
當年蕭曲靖肯低頭臣服大淮,着實讓皇帝大驚。可舊敵就是舊敵,無論這幾年來蕭曲靖如何以臣子身份自居,但皇帝始終不相信他會放得下殺妻只恨。
除掉蕭曲靖,是早晚的事。
陳浚接了皇帝的旨意後,迅速出宮籌備。
路過議政殿外,他下意識的擡起頭看向那道高闊緊閉的殿門。彷彿可以看到殿中高高在上的帝座,他的瞳孔緊緊收了一下。
那個位子,是他父親歷盡一生艱辛,浴血沙場替陳顯打回來的!然而到頭來卻因爲天子的猜忌而被謀害致死。
如今帝王坐在這個皇位上,到底會什麼心情來紀念曾並肩作戰的胞兄。
而父親在沙場被胞弟與外敵勾結謀害致死的時候,又在想什麼?難道僅僅是趁着還有一口氣在一把拉過他,交付一句而已?
——“尋回古畫!承襲天下!”
這是父親生前最後的告誡,慎重的如同一個詛咒,將他畢生都困在其中。
2、
在懷瑞王抵達羽騎軍營集結軍中好手時,相比於此處的緊張氣氛,東宮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陳煜手舉着酒盞,一路搖搖晃晃的從前殿走回了寢殿。
一旁的人急忙上前勸他:“太子殿下您別再喝了,在燕淑樓便罷,但這是在東宮……”
陳煜雙頰泛紅,氣沖沖的朝宮人踢了一腳,“這是本太子的府邸,要做什麼本太子說了算!”
話剛落音,手裡的杯子應聲而落,碎了一地。
“朱兒,你過來,”陳煜朝那宮人招了招手。朱兒聽話的俯首上前,只聽陳煜問他:“那個靈玥郡主,比平兒美多了罷。”
“是。”朱兒幾乎沒有猶豫,他的看法和主子是一樣的。宮宴上見到的那位郡主,的確比燕淑樓的平兒姑娘更標緻。
“父皇要讓我娶她爲妃,我是不是……是不是賺着了?”陳煜把手搭在他肩上,呵呵笑着。
他雖是一副笑顏,可朱兒卻很清楚的看到主子眼中的盛怒。
果然,還不等朱兒回答,那隻搭在他肩上的手隨即就重重拍了他一下:“先是趙氏、李氏、徐氏,這一次是蕭氏,父皇要籠絡他的臣子,就要拿我去做交換……實在是……”
“皇兄!”
陳煜話還未說完,隔着迴廊便聽到有人喚他。
當然,這麼喚他的人除了大淮唯一的公主殿下,也再無他人。
陳煜微微勾了一下嘴角,看向來人——華服貴冠,眸色流轉。
“皇兄,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父皇要把我許給陸桑少主?”陳璇怒氣衝衝的走上前斥問道。聖旨還未頒發,不知她是從哪兒聽到的消息。當得知不辭萬里前來的陸桑少主將會成爲她的夫君那一刻,她就立即從宮裡溜了出來,直奔東宮。
“你要嫁人了?”陳煜顯然也還不知道,聽到此話頓時清醒了不少。
陳璇微的一震:“皇兄莫非不知道此事?可宮中在傳……”她氣急敗壞的想了想,“我纔不要嫁給什麼少主!”
陳煜平日並不多管皇帝的旨意,即便是他硬塞幾個女人給他,他抱怨歸抱怨,但還是接受了。唯有妹子的事,他不能忍過去。可往常疼愛陳璇的長兄,此刻竟也有了猶豫:“或許,嫁給陸桑少主也不錯……聽聞他們陸桑律法有定,男人只可娶妻不可納妾,對於女人來說,這會是個好歸宿。”
“但我……”
“你還不對景青玉死心!?”陳煜驀然喝道,“別說景青玉對你毫無半點情義,就算你們真心相愛,這樁婚事景貴妃不同意,父皇更不同意!”
陳璇雙眼微紅:“那我便終身不嫁!”
“景青玉有什麼好?一個賣國賊有什麼值得你留戀?”
“在你們眼裡,他或許是個賣國賊,是景城王,但在我眼裡,他就只是景青玉!”陳璇長長吐了口氣,“皇兄,你幫幫我,我真的不想遠嫁陸桑。”
陳煜眉目一動,看着爲心愛之人守身如玉至今已二十五歲都未嫁出去的妹子,心情難以言喻。
父皇也曾爲她說了不少門親事,但都被她以各種藉口駁回。
久而久之,父皇也懶得再管,乾脆由着她性子胡來。
不知今時今日,又爲何再度提起這位公主殿下的婚事,並且還能讓她如此緊張。
“我在宮裡看到他們了……陸桑的人。”陳璇蹙眉道,“聽說此番就是來提親的,親事一旦定下,我最多隻能在江淮再呆半年……”
陳煜這回徹底清醒了,他伸手攬過陳璇,嘆息一聲後,終緩緩道:“每年不是還有省親的日子嗎?你仍舊可以回來的。”
陳璇一愣,片刻後纔回過神:“皇兄不打算幫我了?皇兄也想讓我遠嫁!?”
“阿璇,你的婚事,終歸是由父皇來定的……”
“陳煜!父皇可不止你一個兒子。”她眼裡有一絲冷光閃過,“各個皇子在朝中皆有勢力支持,唯獨你孤身一人!若我嫁入景家,你纔會有實力與他們抗爭!否則,你總有一天會從太子之位跌下來。”
這番話說得突然,陳煜與朱兒都未料到,紛紛一驚。
陳璇話一出口也有些後悔,他們兩兄妹的母妃身份低微,母族沒有什麼勢力。陳煜能得太子之位,也不過是因着他是皇帝心愛之人所生的兒子,另一部分原因,也因他是皇帝從當年那場大火裡救出的唯一一個孩子,又是如今的長子,皇帝自是對他倍加寵愛。這幾年來,其他的皇子暗中動了不少手腳,意圖讓他栽個大跟頭從此與東宮失之交臂,也有不少臣子紛紛上諫,均是狀告“太子不修德政”,但都被皇帝以“新朝初建,不宜廢儲”之由駁了回去。
可東宮之位,陳煜實際上坐得並不安穩,即便他表現出一幅對太子之位毫無興趣的樣子,但暗算他的人也從不會少。
這世上,再沒有提防險惡人心更累的事了。
而陳璇,是他在這個朝中唯一的幫手。
她雖爲女流之輩,但畢竟是個公主,從小在宮中長大,已無法再長成心思單純之人。平日裡自會調集自己的人手在朝中搜集一些必要的訊息傳達給長兄。
兄妹相互扶持至今,卻不想因爲一樁婚事而起了衝突。
“皇兄……”陳璇有些抱歉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你說得對,但我還是沒有辦法幫你。就算我來日會跌下太子之位,我也不會幫你。”
“爲何?”陳璇咬了咬牙,眸中的愧色頓時褪去。
只聽陳煜道:“因爲我也想讓你對景青玉死心。景青玉那等心思險惡之人,並非你最好的歸宿。最重要的是,他對你無半點情義。”
她盯着他良久,終於冷冷笑了一聲:“好,我自會想辦法!”
餘音未落,廣袖捲起一股清風,人已遠去。
陳煜只覺得腦袋一沉,旋即轉身回房躺下。
陳璇從東宮出來,並未回宮。
反倒命車駕前往景城別苑。
她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見到景青玉,把話說清楚。
侍女一路惶恐,支支吾吾半天終於忍不住提醒她:“公主殿下,您離開皇宮已經兩個時辰了,慶娘娘說了若兩個時辰還不回去……”陳璇剮了她一眼:“那又如何?出什麼事我擔着!不會給你們任何一人添麻煩!”
一說到此,陳璇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只因將她許給陸桑少主,父皇竟下了出宮禁令。她無奈之下只得找慕容昭慶借了玉牌出來。
侍女眼見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說,該提的醒已經提了,至於公主的脾性,連皇帝都無可奈何,更別談她們!
4、
景州城搜城風波一過,風遠閣差不多也到了開門迎客的時間。
與正樓的忙碌熱鬧相比,後院卻是另一番安靜的天地。
廂房中。
綠庭拿着絲絹,替芙嵐輕輕擦拭臉上的血跡。
“你該不會和懷瑞王那一邊動手了吧?”她擔心問道。
不等芙嵐回答,頃刻又問:“蕭姑娘呢?你不是去幫忙的嗎?怎麼不帶她一同回來?”
綠庭對這兩面之緣的少女似乎有了超乎常人的關心,彷彿天生有着一份牽扯。
提起蕭鈺,芙嵐冷冷一笑:“我這臉上的傷,正是拜她所賜!”
綠庭猛然一驚,手上的動作也隨着頓了頓。
芙嵐解釋道:“懷瑞王倒是沒把她怎麼樣……誰知後來在郡府外突然來了一羣人,跟她動起手,我好心幫忙,豈料他們竟是一夥的。蕭鈺爲了護他才把我打傷。”
“蕭姑娘認識他們?”
“我看不止是認識,情誼還很深。”他怪里怪氣的說了一句。
綠庭嗤笑:“你這傷雖深,但也並非好不了,在我這休養些時日,定讓你恢復原貌。繼續做你的翩翩佳公子。”
芙嵐淡淡的“嗯”了一聲。
綠庭須臾無法猜透他的心思,但也不打算再追問什麼。得知蕭鈺沒事,她微微舒了口氣。隨後壓低了聲音道:“對了,還得拜託你一件事。”
“你說。”
“千萬不能讓第四個人知道,那封信的存在。”
他一愣:“爲什麼?不過一封信而已?”
“那是一封可以殺人的信!”少頃,她才緩緩道。
冷風從窗縫鑽入。
慕容將軍府內,江昭葉再次到訪。
他坐在暗處,彷彿丟失了什麼一般失魂落魄。
慕容守抿了口茶,道:“此事我不能幫你,從宮中搶走郡主,是謀逆大罪。”
江昭葉緊鎖眉頭,不發一言。
慕容守有些無奈:“你當年救過小女一命,這數年來,我私底下也替西南王府周旋不少,恩也算還盡,此刻你所求,我萬萬不能答應!”
“想必將軍還不知道,西南王已經把郡主許配給我。”江昭葉驀然冷冷道。
慕容守一震,手裡的茶水險些灑了出來:“你們成親了?”
他定了定神:“是。”
“那……如何是好?”慕容守從椅子上跳起來,“爲何不早點把事情告訴皇上,如今可怎麼辦!?”皇帝已經當着衆臣的面把蕭靈玥賜給太子,如今總不能去跟他說,蕭靈玥已嫁爲人婦!
慕容守想了想,狠狠拍了拍額頭。
江昭葉站起來:“不難,只要將軍願意幫我,什麼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
慕容守旋即沉下臉:“不可不可!不如……就當做你們沒成親?皇上已經當着王侯之面表明聖意,如今再將成親之事道出,豈非欺君?”
“慕容將軍大恩!昭葉沒齒難忘!”江昭葉徑自跪在他面前,“靈玥是我的妻子,怎能讓她嫁給太子。”
“別行此大禮,小女若知道了,又要罵老夫一頓了。”
“請慕容將軍受昭葉一拜!”他朝前重重一磕,直到磕出血來,“將軍負責護守皇宮承祿兩門,若能得您幫助……”
慕容守忙將他扶起來,打斷他的懇求:“此事不管如何,老夫都不能幫你,有個萬一,賠上的將是整個慕容氏!”他出身草莽,並非謀略之人,說話直接。
身爲慕容氏的當家,他沒理由爲了個外人將族氏的榮耀置之度外。
更何況皇帝那樣的人物——面上雖看起來頗爲溫和,然而能拼下這個天下的人,必定是從修羅場上一步一步踏過來的,以他的手段,可想而知會如何處置背叛自己的人。
“此時還請你另想辦法。”慕容守冷喝一聲,“送客!”
門外的人小心翼翼的推門進來,笑容滿目:“爹爹,你們這是在說什麼?”
少女望着江昭葉一笑:“他好眼熟。”
慕容守頓了片刻,有些無奈的揚起手追打過去:“死丫頭,你聽到什麼了?”
“我就是什麼也沒聽到才問你們的!”少女一轉身如一隻魚兒一樣溜出去了,慕容守吼道:“辜慶!回來!”
“纔不要。”少女的聲音漸漸遠去,家僕從門外急急忙忙跑進來。慕容守踢了他一腳:“讓你好好在外面看着,怎麼讓二小姐跑進來了?”
“小的要去茅房,二小姐說便替小的守一會兒……”家僕戰戰兢兢說完,捂着腿肚子一臉驚慌。
慕容守喝他一聲:“滾出去!”
“是是是……”
家僕如釋重負半滾帶爬離開屋子。慕容守望着江昭葉:“方纔來的是老夫的小女兒,年紀小不知事,待會兒老夫自會訓斥,你放心,此事絕不會傳出去,你好自爲之。”
他走了兩步,又轉頭望了神色變幻的江昭葉一眼:“我就不派人送你了,慕容府你也不是第一次來,自己走罷。”
離開慕容府邸江昭葉擡頭看了看黯夜,忽然冷冷一笑,“真當西南郡無權無勢,需得靠着你們江淮這羣人才能活下去?”
末了,他看着江淮寬闊空曠的街道,卻又十分茫然。
當他回到西南別苑時,已過了子時。
然而別苑裡所有人都未睡,紛紛聚在西院的一間廂房外——那本是安排給蕭鈺的居所。
江昭葉急忙撥開人羣走了過去。當他看見眼眶紅腫的蕭鈺,驀然一驚。
“李束……李束快要死了!”
少女像是盼到了救星,急切的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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