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明月朗,石燈紅燭,天帝宴請衆仙前往隅谷附近的昆明臺夜觀星河。
隅谷,是十丈軟紅與菩提淨土的交界,每日酉時三刻盡吞餘暉,用黑夜凸顯星宿的閃爍與溼露沾光的那盤冰輪。而崑崙臺,便是離天之河谷最近的神臺,由仙宮巧匠足足花了八百年打造而成,方便各路仙者觀星以掌三界變化之用。
靈臺初建,天帝歡喜,免不了邀八方神仙尊者前往一敘。無奈,初初還識數懂禮的仙家到最後竟各個貪了杯,被那西王母瑤池水所釀的凌霄蜜給封了心智,兩個一對三個一羣的開始吹起了牛皮。
就算天帝當下憋着氣,卻也無法真的動用天兵在這慶賀的日子裡,去拉扯呵斥那些東倒西歪的仙人。
望着崑崙臺一衆,天帝嘆了嘆氣想着,罷了罷了,索性就這一次,下回無論如何不可以再用那凌霄蜜給仙家貢酒了。
驀地,崑崙臺西南角傳來一聲轟隆,只見石燈倒地,燈油漫了遍地,火光一閃,火舌登時順着舔上臺邊靈柱。
仙娥尖叫着倉惶而逃,剩下兩個惹事的地仙抱在一團哆嗦個不停。
本來,走個水也沒多大的事,一般的天兵都能凝個仙術給滅一滅。可是,引火的燃源是那工匠們費了大力氣籌來的長明燈燈芯,再加上瑤池水釀的酒,簡直燒得一發不可收拾。
天帝震怒,喚來雨師布雨,卻只見他正腆着肚子睡容正酣。
火勢盡它所能的蔓延開來,燃着了扶桑香幾,燃着了蠶絲幕簾。天帝站起身子,震腕一輪,三支含冰的水蓮便盛放在火勢最猛的地方。無奈火舌喝了長明燈油,竟也有膽吞下天帝的水蓮,實在是遇佛殺佛、披荊斬棘般如巨蟒曲駛向前。
天帝驚了一驚,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只得急召菩提鐵衛前來善後,而已有崩塌之態的崑崙臺,只得捨棄。
正在這時,靈臺之下傳來一陣幽然的箜篌聲,那箜篌無視燃得噼啪作響的火龍,清泉一般,將靈音擴散在一片泛着紅光的天地之間,撫慰滔天怒焰,讓衆仙心中漸生平和之感。
衆仙迷糊中擦眼望去,只見一穿着天青色長袍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慢慢走近。
天帝負手長立眯眼望去,不知區區人族道人爲何以卵擊石橫插一手,收拾這仙家都收拾不了的爛攤子。
靈音卻在頃刻戛然而止。
年輕道人懷抱碧藍箜篌,微微擡頭望着天,紅光將他面色映得緋紅,他卻笑得一臉孤清毫無畏懼。
起先,火龍前進的步子慢了下來,接着,似從天罩下一層朦朧的水霧。最後,火龍動也不再動,同衆仙一起,靜候從天而降的白色雪花。
一顆纖細的灰塵因躲不過炎熱的炙烤騰入半空,混夾在一片白色雪花裡,落到年輕道人的肩頭。
冰雪一落,繼而隨道人體溫融化,空留溼溼的灰塵緊緊黏附在他身上,沒有輕易被彈落。
越來越多的雪搖曳而下,輕柔撫上火龍身軀。漸漸地,天地間紅光褪去,只留天際那輪銀色冰輪冷冷映照着已然蒙上一層霜雪的人間。
微風吹過,帶着冷寒清新的味道輕撫鼻端。
衆仙紛紛清醒了不少,大家一時失語,不曉得該如何解開眼前這令仙家汗顏的困頓。
倒是天帝先開了口問向那道人:“不知你如何稱呼?”
道人禮貌抱了拳:“鰲山弟子懷雪。”
“不錯。”天帝讚許地點了點頭,欲要離臺回仙宮。
懷雪卻急急上前兩步,道:“天帝且慢。”
天帝回身:“哦?你知曉我身份?”
懷雪跪下:“懷雪自然是尋了些法子才能得以一見。恐恕唐突,在下潛心術法多年,一求飛昇。”
衆仙譁然,各自心裡也藏了些不懷好意的嘀咕。
這小子倒是會見縫插針,妄想靠着一朝之功換下這萬好的機會,當真精明得緊。
還未等天帝裁奪,玉京尊神卻先奪了話挑子:“仙者爲仙必定經歷無數劫難,其中不乏承受天雷業火之苦。而你區區一介凡人,竟然妄想如此之易便能位列仙班,實屬癡人說夢。若你心智尚存,便好好回鰲山勤加修爲,說不準,過個七世八世,你我還能有緣在那菩提淨土見上一見。況且,這水走得這樣急,你又來得這樣巧,是否與你有關……呵,本仙以爲你心知肚明……自不用多說。”
衆仙聽完玉京尊神的話,已有一半掩嘴而笑,大約也是笑懷雪的膽大率直。凡人修真何其多,資質上成的尚要磨礪整整三世才能修得一方散仙,更何況懷雪這樣只是精通召雪之術的中上資質。可他卻妄想討好天神一步登天,實在可笑。
懷雪沉默了半晌,仍是眼神堅定地開了口:“懷雪自然不敢肆意妄爲,也從未曾想天界尊神亦會飲酒尋歡至踢翻石燈。若是仙尊有意給懷雪扣上縱火又滅火的罪名,懷雪就算有理也只怕最後唯有認栽一條生路。”
話音剛落,西南角那兩位自始至終都抱成一團的地仙,顫顫巍巍合着滾了上前:“陛下息怒!是我們不小心踢倒了……”
“愚蠢!”天帝呵止他們繼續說下去,愚蠢二字也不知指的是他們倆不小心縱了火,還是指他們倆不小心大庭廣衆認了錯,反而打了天界衆仙狠狠一嘴巴。
“罰倉祁與垣習二位地仙在隅谷墨潭思過千年,立即行使。”天帝廣袖一揮,二位地仙便又抱着團一路磕着頭被天兵架走。
懷雪面上帶了抹笑意:“事情誠然已大白,天帝英明自然賞罰分明。懷雪數年行走十丈軟紅,只知天界有司雨的雨師,有擺風的風伯,也有佈雷的雷神與神行的電母,唯獨沒有司雪的天官。方纔,懷雪之能衆位仙尊皆已觀盡,自認能夠勝任。”
天帝頓了一頓顯得有些爲難:“你救下衆仙,保住昆明臺實屬大功,然一時間便讓你與雨師等仙家齊名未免……”
見天帝猶豫,一向講理的鬥樞上相開了他那張金口,道:“懷雪想要飛昇也並非不可,只是天道亦有公允,你今日大功與這司雪仙神的官位一比還差了些,達不到平衡一說。本相粗粗一算,倒是差了正好三個劫數。不如,你渡了這剩下的三劫再來此地罷!”
懷雪擡眼問道:“那麼,歷這三劫需要人間多少年?”
北方羅酆山鬼帝張衡捻指一算:“整好五十三載。”
懷雪想也沒想,斷然拒絕:“我……怕是等不了這些年。”
鬼帝身邊的文書小仙插了嘴:“那便要留下你的殘肢,在烏籍血池地獄裡封存兩千年才能抵消。”
鬼帝橫了文書小仙一眼,卻又對滿眼問詢的天帝點了點頭。
“我願割下一臂交由這位仙尊。”懷雪道。
文書小仙又急急插嘴:“可是你需雙手撫奏箜篌方能佈雪,你若斷一臂,天宮要你何用?”小仙托腮不懷好意地一笑,調侃道:“不如你自宮,將那做了神仙便暫時可以不用的男兒身給存了。你想想,雙手要撫琴,雙腳要行路,耳鼻需聽說讀,只有那男兒身暫時不太用得上。這樣一來,豈是於你來說也無傷大雅,反正兩千年後還會還你。仙界向來公允,只是想做快活神仙,還需等上兩千年哩!嘿嘿!”
衆仙鬨笑,懷雪緊咬牙關,一張臉紅到耳尖尖。
天帝雖也不想故意刁難他,言辭間卻還是有了幾分藏也藏不住的戲謔:“一朝飛仙只用捨棄兩千年的男兒身麼?不曉得懷雪可還願意?”
懷雪不吭聲,低低的一張臉瞧不出喜怒。
天帝笑了笑,拂袖欲走:“既然懷雪不願,那便五十三載後再來昆明臺,本尊親自迎你飛昇。”
天帝的話纔剛從嘴巴吐出還熱乎着,懷雪這邊廂卻急急撩了長袍,寒光一閃帶出絲絲血腥子。鰲山劍法快準,還未等仙娥女官捂上雙目,他已落了長袍。
天帝衆仙驚訝非常,啞然隨着他的動作望向他手中的錦囊。
懷雪忍着徹骨奇痛,凝了個冰訣子將袋中之肉冰封,直到血凝髓動,才又踉蹌幾步,將這散出奇寒之氣的錦囊遞給文書小仙,道:“還請尊者妥善保管,兩千年後,懷雪定尋你取回。”
說罷,懷雪倚着箜篌跪坐在地,天青色的長袍下襬已被血染透,兩片薄脣亦是血色盡失,蒼白無力的略略顫抖。
這下,衆仙再無理反駁,全都靜候天帝決定。
事已至此,已然沒了退路,天帝閉上眼嘆息一聲,兩掌合起唸唸有詞,額心那抹標識天地至尊的印記閃現,仙勢如和煦的暖陽對着懷雪直罩而下。
懷雪昏死過去。
此時,衆仙沉浸無以言說的啞然之中,誰也沒注意懷雪肩頭那發光的灰塵。
《虞峭傳》雲起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