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岑怎麼也沒有想到,墨修淵在百鬼竹林修築的地下宮殿,密道之外連着的會是皇陵。她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看着封閉的空間裡,一樽白玉棺坐落在陵墓的正中央,四周點滿了白色的蠟燭,墨修淵一身血色愈發顯眼。蘇岑是認識這個棺材的,她當初在皇陵裡遊蕩了很長一段時間,而待得時間最長的地方,就是這個白玉棺內。
這裡面躺着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具屍體。
顏雲惜的屍體,她上一世的……
蘇岑的臉色白得嚇人,墨修淵並沒有察覺到蘇岑的到來,蘇岑在進來之前就把自己的呼吸給隔絕掉了,她現在就像是一個能被看到的死人,無聲無息地靠近,更何況,墨修淵現在正陷入一種凡人根本無法忍受的痛苦中。
困獸一般的低吼從墨修淵的口中壓抑而出,因爲太過痛楚,他整張俊臉幾乎都被扭曲了。痛苦過後,墨修淵染滿了鮮血的雙手,重新抓起放在一側的玉牌,上面刻着很奇怪的圖騰,和蘇岑脖頸裡的玉符有着異曲同工之妙。蘇岑看着那玉牌,臉色慘白的嚇人,她擡起的腳,一步也踏不出去,怔怔呆愣在原地。
蘇岑像是傻了一樣望着墨修淵攥着玉牌,放入屍體的嘴裡,顏雲惜的屍身被照顧的極好。
蘇岑原本以爲這麼久了,屍體早已變成了累累白骨,可那靜靜躺在白玉棺內的女子,眉眼空透,面色紅潤,就像是睡着了,根本不像是已經死了三年。蘇岑喉間像是堵了什麼,讓她喘不過氣來,她眼睜睜看着墨修淵在顏雲惜的嘴裡放下玉牌之後,再次拿起一旁的刀,扯開胸前早就被血浸透的喜袍,在刀痕遍佈的胸膛上再次剜下一刀。
汩汩的鮮血從墨修淵的身體裡流出,滴入顏雲惜嘴裡含着的玉牌上,鮮血觸碰到玉牌,立刻發出刺目的金光,與此同時,蘇岑再次聽到了墨修淵野獸一般壓抑的低吼聲。先前只是隔着一道牆壁聽着,蘇岑還不覺得難受,如今親眼見到了,蘇岑腦海裡空蕩蕩,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清透的眸仁裡倒映出面前的畫面。
玉牌上泛出的金光幾乎把墨修淵整個人撕裂,他壓抑的低喘着,喉間破碎的聲音彷彿下一刻就會戛然而止。
蘇岑突然就想起來三年前她那時候剛見到離淵時,他告訴自己的一句話。
——“……想要讓死人活下來,有兩種辦法,第一種,就是本尊方纔告訴你的,本尊用靈力護住你的魂魄注入這個身體裡,每夜子時,你進入幻境浸泡魂魄,等本尊靈力恢復,就能徹底還你自由之身;當然,這世間萬般皆法,總還是有別的辦法的,第二種方法,就是找到一個全心全意對你的人,用他的心頭之血,承受剝離魂魄之痛,每月用心頭之血滴入無尚法器,以活人養死人,十年之後,活人死,死人生白骨而魂魄聚,魂歸身軀,重獲新生。”
蘇岑心裡最後一根弦突然就斷裂了,以活人養死人……
哈哈哈……
也只有墨修淵這變態能想出來這種辦法!
蘇岑嘲諷地笑着他,無聲的笑着他掙扎的痛楚,她清楚魂魄和肉身剝離時的那種痛苦,她曾經因爲這種痛苦恨極了墨修淵,是他讓自己承受了這樣的痛,這樣的哭,她怨他,恨他,可面前這個人,卻月月要忍受這種痛……蘇岑突然像是脫了力,無聲無息地垂下頭,眼角緩緩墜落一滴淚珠,破空墜落,最後砸在地面上,濺出一朵水花。
她恨自己,竟然還是會心痛,竟然會覺得這樣的墨修淵讓她心口堵得無法呼吸……
可明明是他欠她的,他憑什麼替她決定生死?!
又一滴淚水墜落而下,蘇岑臉上閃過悽絕的笑,爲什麼要把她置身在這種境地?
不生不死,痛苦不堪……
墨修淵的身體終於承受不住過多的璀璨,玉牌的金光散去後,他頹敗地跪在了白玉棺前,高大的身影此刻佝僂着彎曲,整張臉幾乎貼在地面上,微弱的呼吸讓他的感官遲鈍,甚至不能動彈一下。胸前是傷口還在汩汩往外流着血,匕首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下來,一頭銀絲披散在身後,從背後看起來,他甚至像是一個暮暮垂已的老者。
蘇岑的頭垂得極低,緊攥的十指把掌心毀壞的血肉模糊,可即使這樣的痛,依然擋不住心口的憋悶,一塊巨石就這樣壓在心口上,喘不過氣,吐不出來。
蘇岑慘然一笑,許久之後,才慢慢擡起頭,空氣裡的血腥味縈繞在鼻息間。
她泛紅的雙眼看向白玉棺內的女子,面色紅潤,嘴角微彎含笑,和棺材前的男子形成鮮明的對比,無聲無息的,如果不是蘇岑能感覺到那微弱的呼吸,她甚至以爲墨修淵已經死了。她擡起手,慢慢抹去眼角殘餘的淚漬,一步步動作極慢的走過去,揮手的瞬間,鼻息間重新有了呼吸。
墨修淵第一時間警覺,背脊驀然挺得筆直,卻像是生了鏽的機器,渾身的骨骼咯吱咯吱作響,在空擋的皇陵裡,顯得愈發森然可憐。
他慢慢轉過身,一張俊臉白得像是死人,眼神空洞無光,看了蘇岑許久,纔有了焦距,因爲他的動作,銀髮沾染上地面上的血,紅色交織着銀色,映入蘇岑眼底,視覺的衝擊愈發明顯。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發現,她沒有什麼能和墨修淵說的了。
她的視線從墨修淵的身上,僵硬地移到了他手邊的匕首上,染了血的匕首,上面的綠寶石發出璀璨的光,蘇岑的視線再往上移,最後落到顏雲惜嘴裡的玉牌上。
她一步一步朝着白玉棺走去……
墨修淵眼神因爲她的動作蹙然變了,喉間發出破碎的厲吼:“……你……敢!”掙扎着要起來,可渾身的力氣早就被玉牌抽離乾淨,墨修淵此刻甚至動不得半分,可他硬是掙扎了起來,高大的身影搖搖晃晃,一口血從喉嚨間涌入,甚至因爲他的動作,心口的血再次撕裂開,汩汩往外涌着,他像是沒有看到,僵硬地擡起手,想要去奪回顏雲惜嘴裡的玉牌。
卻還是被蘇岑先一步把玉牌拿到了手裡,蘇岑掌心攥緊了那玉牌,就感覺一道溫潤的觸感一直蔓延到心底,身體裡的魂魄突然被觸動了一下。
墨修淵看到這一幕,神情蹙然變化,低吼聲從喉間溢出,竟是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力氣,探手去奪。
蘇岑側身躲開,墨修淵撲了一個空,染了血的大掌按在了白玉棺上,上面印上一個血手印,墨修淵突然像是被驚到了一般,猛地鬆開手,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重重仰面摔向地面,發出重重的一聲,同時,墨修淵歪過頭,吐出一口鮮血。
只是眼睛彷彿野獸一般盯着蘇岑,探出的手鮮紅一片……
蘇岑怔怔看着,墨修淵此刻太過狼狽,狼狽到她彷彿再次看到了數年前那個陷入絕境依然背脊挺得筆直的少年,同樣的絕境,可此刻的男子的眼神只餘下空洞的絕望與哀鳴,嘶啞的低吼像是慢動作,一點點傳入蘇岑的耳際,再滲入到蘇岑的靈魂深處。她眼角突然滾下一滴淚珠,嘴角悽然一笑,和曾經一模一樣的臉上露出一抹哀然,掌心攥緊了玉牌,慢慢朝着墨修淵走去。
墨修淵從蘇岑的眼底看到了殺意,他反而冷靜了下來。
半垂下眼,泛紅的墨瞳不知在想些什麼,玉牌在蘇岑是手裡時不時會發出一道金光,墨修淵並沒有擡眼,不知他到底是放棄了,還是已經早已覺得生死都無所謂了。只是許久之後,他才擡眼,眼底的光落在白玉棺上的血手印上,終究……還是污了她的沉睡之地。
蘇岑閉上眼,她的動作極慢,慢到彷彿每一步不知道是踏在墨修淵的心尖上,還是踏在她自己的心窩上。
疼,真的很疼,疼痛蔓延開,無法言喻……
她涼薄的笑着,只是眼底卻是瑩潤一片,她蹲在墨修淵的身邊,拿起了躺在地面上的那把匕首,上面還殘留着墨修淵的血,蘇岑甚至有種錯覺,還能感覺到這血從墨修淵身體裡流出時的溫熱。
蘇岑慢慢擡起手,刀尖重新抵在了墨修淵的心口上。
只要這一刀下去,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徹底就解決了。
墨修淵這個時候反而平靜了下來,一雙墨瞳死死盯着她,再慢慢下移,落在蘇岑左手上攥着的玉牌上,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才用破碎喑啞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齒縫間迸出:“……還……給……我……”
蘇岑沒有動,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專注在手裡的匕首上,看着刀尖一點點沒入墨修淵的心窩,往外冒着的血,不知是舊傷口,還是她重新刺傷的。可匕首隻是沒入一個刀尖,蘇岑卻突然不動了,她怔怔瞧着,竟然發覺自己看着這鮮血淋漓,根本刺不下去……
她突然雙手攥緊了匕首,想要讓自己狠下心按下去,可墨修淵剜心頭血的模樣無時無刻不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她發現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蘇岑垂着眼,無力地苦笑一聲。
兩手緊扣着匕首,左手掌心裡的玉牌也被扣在了匕首上,匕首上殘留的血滲透入玉牌,突然金光大盛,比先前那幾乎看不到的金光不同,刺得蘇岑的手一疼,帶隨着的是渾身的一片尖銳疼痛,那種疼蘇岑太過熟悉,就像是當初魂魄被剝離開一般。蘇岑猛地鬆開匕首,連帶的,她掌心裡的玉牌也從掌心落下,落在了墨修淵的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