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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芷笑道:“這就越發地沒人敢嫁你了,若你只是花心倒罷了,若你將一顆心全都拋出去,把人家的心捂熱了,你卻狠着心收回來,誰又能受得了。好二爺,你還是哪涼快,哪歇着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呢。”

袁克文見譚芷逐客,他本也想走,遂站起身,見羅正向這邊走來,袁克文笑道:“對了,你怎麼不彈琴了。”

譚芷嘆了一口氣:“高山流水遇知音,既無知音,彈琴又與誰聽?”

袁克文笑道:“就你那兩下子還嘆息難遇知音,你若是虞伯牙,鍾子期之死可就另當別論了。”不等譚芷懂其意,哈哈大笑着從另一條路走了。

譚芷等袁克文走遠了方明白他話中之意,望着袁克文離去的方向,氣得直跺腳。忽聽背後有人低笑,她轉回頭來,見是羅正,羅正一身灰色棉綢長袍,同色的禮帽,原本穿着一件灰色外氅,此時熱了,託在臂彎裡。

譚芷蹲身一揖:“羅少爺好。”

羅正忙躬身還禮,等擡起頭笑着問譚芷:“怎麼不去看戲,倒在這兒乘涼。”

譚芷擡起頭,見頭頂一棵大樹,正把日頭陽遮住了,果然有乘涼之意,可是如今正是隆冬,大冬日坐在樹陰底下,的確有些不倫不類。她笑了笑:“若是武戲看着還能熱鬧些,偏伯母他們上了年歲的,愛聽文戲,我是一句也聽不懂,只能隨便找個地兒,清靜清靜。羅少爺鮮少回國,自是對這些也聽不慣了。”

羅正笑道:“那倒不是,雖聽不懂,看着倒也新鮮。只是見年青人都走了,只有我一個人坐在臺底下,有些彆扭,故而走出來透透氣。”

其實羅正自進園來,眼光一直注意着譚芷,見她不似以往活潑好動,眉宇間總是帶着淡淡的憂傷,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想跟譚芷清楚明白地談一談,見譚芷一個人默默走開,就也跟着起身,隨在身後,極至見她逗孔雀,又覺得這纔是譚芷本來的心性,等譚芷又走開,見她似往花園深處走去,不便跟隨,在園外徘徊半日,仍不見譚芷出來,方順着花園的甬路找下去,若不是見袁克文拿石子嚇譚芷,他說不定就走過去了,見兩人說話,不好上前,就在附近轉悠起來,聽袁克文笑話譚芷琴彈得難聽,再看譚芷初時未懂一臉茫然,極至後來想罵人,又罵不出口,急得直跺腳,羅正越看越覺得譚芷舉止可親可愛。

譚芷心想羅正喜歡談吐優雅,可自己向來說話是想啥說啥,如何纔是優雅?搜腸刮肚想着玉露素日裡如何說話,想她舉止從容,聲音甜美,以己之聲而學她,總有些不倫不類的,故而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只低着頭,手裡拿着一根樹棍畫畫。

羅正見譚芷沉默不語,也一時找不到話茬,低着頭掰手指頭關節,咔吧咔吧聲,聽得譚芷直心驚。

譚芷道:“你不會分筋錯骨法,把手指頭掰斷了可不是玩的。”

羅正笑着問她:“你不喜歡看戲,這兒也沒什麼可頑的,我帶你去看電影可好。”

譚芷道:“戲雖不好看,還能有些聲音,仔細聽還能懂其意,可是電影又沒聲音,又是黑白色的,有什麼好看的。上次陪雯藍去看電影,影院裡又黑,我又看不懂,進門就開始睡,直到電影散場了,還沒醒,雯藍說白瞎了一張票,直心疼好幾塊大洋呢。”

羅正笑道:“看電影就要的是那種氣氛,你若覺得電影院裡是睡覺的好場所,有何不可?”

譚芷正欣喜能與羅正單獨一處說話,又想此處人多耳雜,何府又是禮教之家,終有些不便。只要與羅正一處,別說烏七麻黑的電影院,就是再不堪去處,也勝似世外桃源。見羅正相邀,滿心歡喜地答應。

兩人漫步出了花園,迎面正遇見慧姍,見慧姍臉上似帶着淚水,譚芷忙迎過去,慧姍看是他們,忙低下頭悄悄拭了拭淚,擡起頭臉上已帶上笑容:“你們這是要去哪兒?雯藍正到處找你呢。”

譚芷悄悄道:“羅少爺請我去看電影,你別跟別人說,只悄悄告訴雯藍,我遲些時候就回來。讓她不要惦着我,一會兒我給你們買好吃的。”

慧姍含笑看了眼羅正:“那就有勞表哥幫着雯藍看住她們家譚芷了。”又囑咐譚芷不要一個人亂走,如今上海灘亂,一定要羅正親自送回來方可。

兩人去的是座落於靜安寺路的夏令配克影戲院,

放映的影戲是卓別林的《狗的生涯》,別說這次譚芷還真沒睡覺,也不知道是因爲羅正坐在她的身邊,還是旁邊的西洋音樂攪得她毫無睡意。

電影放映初始,譚芷是正襟危坐,可是當卓別林逗弄兩個警察時,譚芷實在忍不住笑起來,這也不妨,因爲幾乎看電影的都在笑,可是當卓別林抱着那條被攻擊的狗,逃跑時,譚芷實在忍不住,握着拳頭大聲喊了起來:“快跑,要咬着後腳跟了,快跑呀。”

直至一條狗咬住卓別林的衣服,譚芷則站起身揮手叫道:“踹它,踹它。”

及至旁邊有人抱怨:“這哪裡是無聲電影。”又被羅正拉了拉她的衣角,譚芷才覺得失態了,忙忙地坐下來,轉頭對羅正不好意思笑道:“看戲的時候,每當見到逃跑時,唱戲的還一步三搖往前走,我就跟着着急。就不自禁喊起

來。今兒倒忘了這是影戲了。”見羅正未置可否,只溫言笑了笑,譚芷心裡有些傷感,初次會面就如此丟臉,開始還告誡自己一定要端莊,一定要優雅,怎麼沒過一會兒就露餡了。若是在別人跟前還好,偏偏在羅正面前失態。

她越想越愧,羅正那裡又只顧着看電影,她不由灰心轉悲起來,藉故,起身出了影院門,站在路口,偏偏這時候進出路口的人很多,嫌她擋道,好的叫一聲借過,不好的則推推攘攘的,譚芷又怕羅正尋她,不敢走遠,索性爬到石牌樓上,百無聊籟地坐着,頭頂的太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左等不見羅正出來,右等不見羅正出來。她竟不知不覺睡着了。

她似醒方醒之時,聽到牌樓下有人大叫:“這是誰家的孩子,大人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