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孩子:

你是我這一生認識的最後一個人了。原諒我那天對你的暴躁。看得出你是個天

性憂鬱的女孩,因爲我以前就是這種性格的人。這不好。得了癌症以後,我決心做

一個快活的人。我想了許多辦法。比如唱歌。但最有效的是穿這件孫悟空的背心。

我一看見這個滑稽的猴臉,就忍不住微笑起來。我要到遙遠的地方去了。在我走之

前,送給你一個猴臉。當你憂傷的時候,看看它,你會情不自禁地微笑。

一位愛發脾氣的爺爺

字跡非常潦草,每一橫每一豎都是分幾次寫完的。

北風裡,我滿臉都是淚水,但我真的望着那件鮮豔的臉譜T恤,微笑了。

小白說,爺爺死的時候很痛苦。他是胃的幽門部癌,腸道完全梗阻,就象人的下水道不通,全積在胃裡。每進一滴水,都象毒藥。

我知道爺爺最後的那勺飯,就是他對我最大的撫慰了。

以前,我真的不會唱歌。現在,爲了到這裡來,我學會了許多歌。人們在許多地主尋找歡樂。很多人終其一生也沒能找到。爺爺孝給了我快樂,死亡教給我快樂。您說,我現在是不是已經不很憂鬱了?

女志願者望着我。

我說:“祝你永遠快樂地爲老人們唱歌。”

由於我在醫院裡頻繁出沒,有的病人家屬已同我熟識。

“是你老爹還是老媽在這裡關懷着?看來你是個孝子。來探視總看見你。”他們說。

走進院長辦公室,齊大夫恰巧也在。我說:“我對這次採訪很滿意。還有最後一個要求,希望千萬不要拒絕。”

他們真誠地說:“儘管說。”

我說:“就是介紹一個病人住院。時間不會長,所有費用一律照付,不必優惠。”

他們說:“沒問題。跟您關係密切嗎?”臉上露出關切之色。

我說:“很密切。”

他們說:“男的女的?”

我說:“女的。”

他們查了牆上的病區牀位一覽表說:“正好有一張女空牀。叫病人趕快來吧,我們的牀位很緊張。”

我急急地點頭:“今天就來。”

他們說:“要不要我們派車去接?我們有這個服務項目,上門拉病人。收費很少,只要一點油錢。”

我說:“謝謝,那倒不必了。”

齊大夫說:“您說呆不了幾天了,想必已是最後時候。不知病人什麼病例?現在醫院還是在家?”

我說:“那個病人就是我。我想在你們的病房裡住上幾天。我想體驗一下死亡,請你們一切都按正規程序來辦。”

院長和齊大夫把鼻孔張得好大。要不是多日來相互瞭解,我想他們會建議我去安定醫院。

院長說:“好吧。我就第一次收一個註定要出院的病人。不過,一旦來了重病人,你必須立即騰牀。”

我連連點頭。

齊大夫說:“沒想到作家也挺敬業。死亡其實沒你想象那樣玄。中國有句成語叫垂死掙扎,好象死前痛苦萬分。根據最新研究,肌體在死亡之前已經做好了一系列的準備工作。神志模糊,感覺遲鈍,閾值提高到極限。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感受看待死亡。”

院長說:“我同意齊大夫的觀點。有一則醫學報導說,病人躺在手術牀上,局部麻醉。突然病人嘆息了一聲,我要死了。隨後,他的呼吸心跳完全停止。這是貨真價實的死亡,正在流血的傷口,變得乾乾淨淨。因爲心臟罷工,再也不會有血流出來。開始搶救。15分鐘以後,病人才重新恢復心跳和呼吸。你知道此人是怎麼形容死亡的?”

我說:“這個人說得可能不大真切。他畢竟又活過來了,是個贗品。”

齊大夫說:“您這話說得不確。假如不是全力搶救,他就再不會轉回來。呼吸心跳停止的感受,那就是死亡。”

“那好,我聽聽他品嚐死亡的感覺。”

院長說:“他說死亡是輕飄飄暖洋洋的羽毛一般。那個瞬間是飛翔的感覺,一切痛苦都不復存在了,極爲舒服。”

我駭然。比聽到死亡是最慘烈的酷刑還要駭然。

“死亡可能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起碼,它不象我們想象的那樣可怖。”齊大夫說。

他看出了我的保留,就說:“例如你去了一個地方,覺着不好,不適應,是不是你就回來了?”

我說:“是啊。”

他說:“這就對了。你見過一個從死亡國度回來的人嗎?”

我頓悟,說:“沒見過。它們都不願意回來?”

院長說:“我們這個國家缺乏死亡教育。死亡悽迷可怖。揭掉死的面紗。既然我們或遲或早要到那裡去旅遊。我希望能給將去的人一張導遊圖。”

齊大夫說:“您要住的那間病房今天恰有一人死亡。估計發生在凌晨4時左右。那是陰氣最盛的時辰。那裡有4張牀,死亡發生時又要有一系列的操作。不知是否打擾您睡眠?”

我說:“我很高興睡在那裡。”心裡想,不會打擾我的睡眠,因爲我根本就不會睡着。”

院長說:“那就這樣定了吧。21牀,你現在已經是我們的病人了。我給你下的第一道醫囑,就是口服安眠藥。”

病房約有20多平方米,兩排四牀。自18牀起,我的21牀把門。

知道內情的護士小姐莞爾一笑:“害怕請打鈴。”

我說:“我的神經象纜車索道一樣堅固。”

她走了。另三張牀上都是老太,猶如三段槁木。我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是沒有問清誰將在凌晨四時走完最後的路。有心叫護士小姐,又怕她以爲我膽小。

自己看吧。我自以爲還是可以看出誰將去了。

已經入夜。我藉着迴廊裡的微弱燈光,先上溯到20牀。我立即斷定不是她。她的嘴脣微啓着,硃紅的舌頭從缺齒的間隙凸鼓在嘴外,象顆半腐爛的櫻桃。血脈很有規則地在舌苔下浮動,不象一時半會即將遠行。

我走近靠窗戶的19牀。她神色灰敗,脖頸象一隻古老的樂器,排滿筋絡。我在她的牀頭站立了五分鐘,她象沉睡了千年的木乃伊,絲毫不知有人。我想,去的就是她了。忽然聽到撲啦啦的響聲,那老婦人摺疊成五層的眼皮睜開了。

在這樣近的距離同垂垂老媼對視,好象在觀看史前遺蹟。

“新來的?”她問。底氣居然很衝。

“是。”我慌亂地應道。好象在超級市場被抓了贓的偷兒。人家活得這樣旺,你卻在揣測死。

“癌症?”她問。

我說:“是。”

“他們會常讓你搬家。”她說。

我說:“爲什麼?”

她說:“因爲有人要去。你住的屋有人要去了,他們怕嚇了你,就讓你搬家。我已經搬了四回家了,後來我就不搬了。你是新21牀,老21牀昨天去了,我就沒搬。我說,我不怕去,我怕搬。而且不論你搬到哪個房間,都有人去。這就是去的地方,天天都有人去。20牀是植物人,18牀就要去了……”

她毫無先兆地停止說話,撇我一人在昏暗中。

問題已經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