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坦誠的表達情緒了。
畢夜號的主控室裡寂靜如死,墨元渾身僵硬,葉靈卻在走神。
詭異的僵持中,莫尼克居然最爲鎮定。
他的尾巴揚起,毛髮最爲蓬鬆的那根捲住了葉靈的手腕,將尖端塞到她的掌心中。
毛絨絨的尾巴輕輕的摩挲着她的手。
“不要失落,”莫尼克低聲道:“尾巴……給你玩。”
改造人的五感相較人類敏銳許多,莫尼克剛說完,不少暗中關注着他們的士兵簡直目瞪口呆。
辛庫一面監測着敵軍的動向,一面不由自主的窺看着葉靈,眼看她低下頭,握住了那截毛絨絨的事物,放在她柔軟的掌心裡揉弄着,他差點忍不住半轉換,釋放出他的尾巴——他可是長毛系貓科!手感絕對比莫尼克好……
過了半晌他才清醒過來,辛庫忍不住捂住眼睛,他在想些什麼!
直到此時,不少改造人才反應過來——那個平時恨不得把眼睛長到天上去的莫尼克,竟然在用尾巴取悅這名少女!
辛庫覺得百爪撓心,他悄悄的轉過了頭,注視着那名吸引了他大部分注意力的少女。
隨後他看到總書記官墨元,摘下了眼鏡,伸手整理着衣領。接着他退後幾步,驀然彎下腰去。
“對不起!”
墨元誠懇的道。
他的腰幾乎折成九十度。
“請原諒我……說這樣的話。”
他的聲音很艱澀,面對煙雲以滅頂之勢合圍而來,也沒有一絲驚慌的改造人,對着這名不到他胸口高的少女,竟然連看她的勇氣也沒有。
即便如此,墨元還是堅定的說了下去:“我……和所有,愛着您的人,從不願您有絲毫的不悅。只是我們,亦是軍人。”
他直起了身,注視着葉靈,聲音輕如微風:“這是我們的戰場,哪怕死亡,我們亦不可退卻。”
他停下話,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您曾經說過——請相信我,現在,”
他的笑容消失了,翠綠的雙瞳一眨不眨:“也請相信我們。”
相信我們,能夠勝利。
……
………
入秋以來,輝月星的雨便沒有停過。
夜色掩蓋了這龐大的城市,聯邦首都在雨聲中安然沉睡。
街燈沉默的照出一圈暈黃,一道陰影映入其中,隨後腳步踏碎水面。在明亮的燈柱下停住了。
燈光映亮了前路,葉靈擡起眼,注視着這銀河系疆域最爲龐大的國度,它在秋雨中蕭瑟的首都。
她的衣服上還沾着大片的血跡——那是在荒蕪星域戰場上所沾染的。還沒有來得及換下。
一圈極淺的漣漪散開,飄落的雨還未落到少女身上,便被無形的細微氣流分開。葉靈明明站在雨中,卻未曾沾染一滴水珠。
空氣裡似乎浮現一個若有若無的輪廓,不時有一縷極其細小的閃光,仔細看去,那是點點細碎的粉末。猶如蝶翼揮動時所落下的鱗粉。
葉靈側頭看了一眼,她輕聲呼喚一句:“小彌。”
氣流細細的捲動着,她的髮絲被極其細小的風拂開。又被溫柔的別回耳後。王蟲隱藏了身形,風將他的話語送到葉靈耳中:“主人?”
“大彌他們可有異常。”
安靜了片刻,王蟲回答道:“並無異常,您的座駕隱匿性極好,未曾被任何設備探知。按照您的吩咐,懸停在此地三千米的上空。塞壬在掌舵,他們的種族天賦之一便是航行,您不必擔心。”
“白藍還沒醒來嗎。”
“是,您可要強制喚醒他?”
“沒什麼。”葉靈搖搖頭,她順着燈光走到開闊處,目光落在河對岸遙遠的高塔上。塔尖燈光徹夜不熄——這是對軍政首長薩麗的致哀。
不過葉靈並不清楚這漆黑的城市裡,那點唯一的光明意味着什麼。她只是藉着燈光觀察輝月的城市而已。
“小彌。”她看着茫茫的夜色,突然輕聲問道:“我是不是……”
說到一半,卻又住了口。
王蟲撤掉了僞裝光譜,顯露了身形。他的一隻蝶翼展開,遮擋在葉靈的頭上。替她擋住綿綿的細雨。小彌頭上新生的觸角輕微的揮動着,他朝前傾身,銀髮如緞般滑落:“主人,您有何吩咐?”
“沒什麼……”
王蟲紫色的雙眸凝視着她,他面無表情,聲音卻很平和:“主人可是心有不悅。”
葉靈轉頭看着他。
“我等……”小彌的聲音斷斷續續,似乎在努力的組織着語言:“因爲變異的緣故,比起其他的同伴,更能理解主人的情緒。”
“您是否是因爲那個背離的畸形,”王蟲的聲音冷酷起來:“他拒絕了主人的命令。讓您離開戰場……”
說着王蟲的聲音居然又低了下去,他的觸角突然蔫噠噠的垂下,表情居然有些細微的慌亂:“戰場、很危險……屬下是說……”
蝶翼的王蟲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他又沉默下來,只是將蝶翼更加舒展開來。遮擋着越來越密集的雨珠。
“我沒有不開心,”葉靈輕聲道,伸手撫去王蟲臉上沾到的水珠,細微的氣流從她的掌心升起,將無形的屏障擴展得更大。
“我只是有些疑惑。”
王蟲面無表情,聲音卻極小的問道:“您有何疑惑。”
葉靈微微一笑。輕聲說道:“我不知道。我……從未有過這樣的體會。”
葉靈似乎是在喃喃自語:“我明明是爲了替他們清掃敵人,才奔赴戰場。但他們的安危和意志,究竟應該怎樣抉擇。”
她又看向了王蟲,突然露出一個略帶無奈的微笑:“有時候你們替我擔憂,但我卻知道,我自己可以化解那些危險。”
墨元和莫尼克,是否也是如此呢?
葉靈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雙手。
墨元朝她躬身、莫尼克向她低頭。他們都在請求着,請她離開——那屬於第五軍的戰場……但即使如此,葉靈還在留在了畢夜號的主控室,她收起了亥以,在畢夜號的主控室裡打坐休整,關注着戰局。直到他們破開敵人的防線。確認了他們不會有生命危險,她才離開。
回想起來那副模樣還挺無賴的。
葉靈嘴角露出一個微笑,無聲的。她自己都沒發覺。
她慢慢收緊了雙手——如果戰鬥即是他們的榮光所在,那麼她尊重這選擇。
她還可以旁觀着,直到危險來臨。到那時,再與他們……並肩而戰!
“我已經有些理解,”葉靈仰頭看着漆黑的天幕:“爲何我們需要入世了。”
“主人。”王蟲突然喚道。
“怎麼了?”
小彌垂眸看着她,王蟲一貫面無表情,葉靈卻覺得濛濛雨霧之中,他的神情異常安寧,似乎終於能將心意完整的表達出來,王蟲毫無停滯的說道:“主人,即便是戰場,我等也會讓它成爲,世間最爲安全的所在。”
“主人?”
葉靈突然笑起來:“謝謝你,小彌。”
雨連綿成霧,王蟲的觸角猶如春風裡的小豆芽,顫巍巍的搖晃着。他的眼眸映着暈黃的燈光,眼神近乎溫柔。突然他一眨眼,光芒破碎。王蟲迅速展開了雙翼:“主人,有人接近。”
葉靈轉過身,她身處河堤邊的行道。一旁盤曲的公路上,遠遠駛來一隊車輛。
葉靈對着王蟲微一點頭,小彌又看了一眼車隊,便隱起了身形。
車燈映亮了黑夜,車輛次第經過,葉靈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突然行駛着的車隊停了下來——並不是整齊劃一的,車隊中央最爲豪華的那輛在經過葉靈身邊時,速度陡然緩慢下來,隨後它竟然掉頭離開了車隊。
車頭矗立着展翅飛禽的黑色轎車在葉靈不遠處的路旁停下了。
車隊的陣型被擾亂,陸陸續續的停下,原本整齊的隊列猶如彎曲的長蛇。
葉靈輕輕皺眉,很快又恢復了面無表情。她側過身,一手搭在河堤的護欄上,就這樣盯住了那輛莫名返回的轎車。
車門打開了,一名年輕男子快速的鑽了出來,雨勢漸密,他剛一現身,便立刻被淋了半透,男子顧不上遮擋,慌慌張張的撐起傘。但還未完全展開,他便被推到了一旁。
隨後一個身穿白色制服的人走下了車輛。
他推開了想要替他遮傘的侍從,從他手中拿過了還未完全展開的傘,一邊大步朝葉靈走來,一邊快速的撐開。
他的腳步踩在地上,濺起了激烈的水花,燈光映亮了他的面容,隨後一柄傘伸過來,擋在了葉靈的頭上。
燈光驟然被遮斷,嘩嘩的雨聲打在傘面,葉靈擡頭看了一眼——純黑色的傘面,她視線下移,還未看清,便聽到一個聲音。
“殿下,”他的聲音似乎帶着笑意,卻又彷彿是在責備,不知道是指向誰:“您怎麼一個人,站在雨中。”
葉靈擡眼看去,首先看到一隻修長的手,握着傘柄,將傘面傾向她的方向,她仰起頭,一雙純黑色的眼眸便落入視線。
鶴雲錦。
他穿着白色的制服,腰間繫着一條銀亮的腰帶,伸出的那條手臂上,一圈製作成蘭櫻模樣的寶石手鍊從袖口滑落出來,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仔細看去才發現,那並非是雕琢而成,是真正的蘭櫻,被凝固在了堅硬的寶石之中。
他筆直的伸出手臂,替葉靈遮擋着雨珠,自己卻站在雨中。
一臂之距。
雨聲細密,車隊徹底停下了,不時有改造人鑽出車輛,他們似乎很驚訝,向河堤邊張望着,但卻並不上前,沉默的等候在側。
鶴雲錦的髮絲上已經全是水珠,睫毛上也是,他一眨眼,便紛紛落下。白色的制服很快便浸透,他卻並不再說話,只是凝神看着她。
“鶴雲錦?”
葉靈喚道,她的聲音在雨中清脆的落下。
遠處的改造人似乎有些騷動,很快便又安靜下去。
鶴雲錦的脣角浮現一縷微笑,還未徹底展開,便已經消逝。他很自然的伸出手,握住了葉靈的指尖。
“……”葉靈的目光緩緩下移,她並指成刀刺出去的手掌,被鶴雲錦裹在掌心裡。他並未用力握着——與其說是鉗制了她,不如說是捧起了她的手。
空氣裡似乎捲起了細微的氣流,鶴雲錦垂下眼眸,將傘柄放在了葉靈的掌心。
“夜晚寒涼,”鶴雲錦的聲音裡若有若無的笑意彷彿從未出現過,語氣卻很溫和:“請拿着這個。”
“……”
雨聲似乎更爲密集了一些,水珠落在地上,竟然騰起了水霧。鶴雲錦的手指微微的彎曲,又緩緩鬆開。
他收回了手。
那微微波動的氣流也停止了。
這下他徹底站在雨幕之中了,蘭櫻手鍊很快便被雨水打溼。在燈光下散出暈黃的輝光。
葉靈握住了傘柄,稍微向一旁移動了一步,又將傘微微側過來。
“您要離開了嗎,殿下。”鶴雲錦的聲音忽然放得很輕,猶如雲絮:“請您稍等。”
他伸出雙手,開始解開白色制服的扣子。
這件衣服的領口和袖口等地方,用淡金色的絲線繡着繁複的花紋,隨着他的動作,竟然隱約交疊成了展翅之鶴的模樣。那飛鶴的雙翼不時變化,他上衣的扣子一顆顆的鬆開,最終徹底解開了。
他脫下了外套。只剩下一件純白的襯衣了,一個吊墜從他的衣衫間滑落,葉靈還未看清,鶴雲錦便握着吊墜,將它放回了衣服裡。
白色的制服展開,鶴雲錦將衣服披在了葉靈的肩上。
制服的內襯還很乾燥,帶着體溫。鶴雲錦輕輕替她收攏着衣服,猶如蘭櫻星那晚,他替她披上了紗巾。舉動自然:“這件衣服的內襯編進了鮫綃,不會被雨所溼。”
他的視線自然的滑下,停留在葉靈手臂的位置,似乎是在看她握着傘柄的手。
片刻,他收回雙手,輕聲道:“那麼,就告辭了。”
葉靈微微眯起眼睛,手臂擡起了一點,又放了回去。自從鶴雲錦出現,她除了最初確認對方的身份,便再也沒有開口過。
站在不遠處的侍從慌忙的跑上前來,替鶴雲錦撐起傘,他只剩下一件單薄的內襯,雨水很快便打溼了他的衣衫,露出了衣服之中,吊墜的輪廓。他站在車輛前,似乎又回頭看了葉靈一眼,便打開了車門。
改造人陸續的回到車種,沉默而又整齊的重新排起了車隊,隨後他們拐了個彎,行駛上高聳的立交橋,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等到再也看不見車輛的影子,小彌從僞裝光譜中現身——他就在傘旁,剛纔葉靈讓開位置,是爲了給他留出空間。讓他的僞裝不顯露蹤跡。
“他們是出城,還是進城?”葉靈問道。
小彌的觸角揮動着:“主人,他們行駛的放心,是改造人首都的核心圈。”
葉靈眯眼看向河岸對面。
“不對勁……”
她喃喃自語,手中微微用力,那柄傘立刻便無聲的化爲了齏粉。
葉靈鬆開手,拍掉手掌中的灰燼,突然她的動作一頓,看向了她的手臂。
那被燕夙玉的爪子所撕裂的手臂,傷口已經收口了,只是還未徹底癒合,依然留着五個猙獰的爪痕。
“原來如此,”葉靈提起自己的裙襬:“我可是一身的血,後面的人沒看清,他一定看清楚了,卻表現得毫無異樣。”
“主人,可要屬下去襲擊那人?”小彌詢問道:“屬下雖然不如白藍擅長暗殺,但行動迅速,能立刻追上他們。”
“不了,”葉靈搖搖頭:“我們先去找提埃吧。嗯……讓我想想,他家的地址。”
……
…………
鶴雲錦的車隊駛下了橋樑,又駛入另一側河岸的公路,在河堤邊繞着。
“大人,是否要上去?”侍從輕聲詢問:“已經偏離原定路線一千米了。”
鶴雲錦側頭看着窗外,飛禽的視力大多極好,尤其是擅長高飛的鳥類。他凝視着漆黑的夜幕,良久,他關上車窗,對侍從說道:“迴歸原定路線。”
另一名侍從捧來了乾淨的絲巾,鶴雲錦用手擋住了托盤,對侍從說道:“讓鶴耳來見我。”
車門打開,侍從們從高速行駛的車輛上徑直跳了下去,隨後一名全身都裹着漆黑衣衫、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的人進入了車內。
他關上了車門,恭謹的跪在鶴雲錦腳邊。
“讓暗門聯絡煙雲,看看十三的傷勢如何。讓他們帶最好的藥物過去,他應該已經陷入了假死狀態。”
鶴耳無聲的領命。
“十三帶去了幾位副團長?”
“並沒有副手隨行。”
“看他真的很想殺了墨元……”鶴雲錦閉上眼睛:“讓副團長們都來見我。不必面見,虛擬投影即可。”
等到鶴耳離開,鶴雲錦放下隔斷,密閉的空間裡,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握起了手——手指一根一根的蜷起,指尖收攏在掌心裡,緩緩的摩挲着。
“爲何形容那樣狼狽……”
“甚至,手也是冰冷的。”
他似乎微微搖頭。也不知道是在和誰說話。
良久,鶴雲錦鬆開手,他解開襯衣的鈕釦,嘩啦。金屬碰撞的細碎聲音響起,一根吊墜被他握在了掌心。
那是整塊珍貴的黑鐵寶石,被打磨得極其光滑,中央是一朵開放得極美的蘭櫻。
鶴雲錦垂眸凝視着蘭櫻——與他手腕上那串寶石手鍊一樣,這朵蘭櫻,也是真正的鮮花,被高超的技法鑲嵌在寶石之中。
鶴雲錦的目光很溫和,暈黃的車燈下,他眼眸中的神情,近乎溫柔。
隨後,他解開了項鍊扣,摘下了這絕美的黑鐵吊墜。
細碎的鏈條和寶石,躺在了他的掌心。蘭櫻在寶石中盛放着,隨後他合起雙手,遮住了這流轉着光芒的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