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裡靜了很久。
溫遲在靜默中喝下微苦的茶水, 發現坐在他對面的青年肩頭微微聳動。
——他在哭。
灼熱的淚水打在桌面上,漾開成一朵花的樣子。
破天荒的,溫遲竟然都覺得有幾分手足無措起來。
長這麼大, 除了在養母過世的那一次哭過外, 溫遲很少哭。何況現在, 作爲一個事業有成、大權在握的商人, 溫遲早已經忘了哭泣該是什麼樣子的。
微微皺起眉頭, 溫遲從桌上另一邊的盒子裡抽出紙巾,想要遞給對面的青年的時候又突然頓了下來。
他大概需要一點自己的空間。
於是溫遲五指一點點合攏,紙巾被搓成團丟進垃圾簍子裡面, 聲音輕不可聞。
直到空氣再也承受不住這般沉重的沉默,溫衍低着頭, 輕輕說:“阿言……他奶奶……”
溫遲了然般地嘆了口氣, “奶奶在兩年前就過世了。但是平心而論, 奶奶……是一個很有智慧也很和善的人,當年那麼做實在是情非得已。”
溫衍抽了抽鼻子, 還是低着頭,沒接話。
溫遲說:“不過你大可不必擔心這個。奶奶後來一直都十分後悔,畢竟,從這件事上來說,是我們溫家太對不起你, 我在這裡代替溫家給你道歉, 同時, 也真誠地希望你能和小言複合, 目前……我想, 也只有你能勸得住他了。”
是嗎。
溫衍苦笑,“抱歉, 溫總,我想我現在需要回家好好考慮。”
溫遲的眼神黯淡幾分,“沒有問題,這種事的確是需要好好考慮,還有這份文件。”溫遲拿起之前的那份檔案袋,笑笑說:“是我溫氏對你與工作室的投資意向書和一些合同文件,之前那番話不過開個玩笑,你拿回家好好看看,沒有問題的話可以再聯繫我,這是我的名片。”
“好。”沒有猶豫,溫衍接過檔案袋和那張薄卡,低着頭戴好太陽鏡匆匆離開。
溫遲看着他彷彿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
直到秘書掀開簾子進來,“溫總,今晚七點半還有樂享集團於董事……”
晚上十一點。
方星辰今天錄完某個綜藝節目回家就發現了溫衍的不對勁。
之前還以爲家裡沒人,溫衍跟往常一樣去醫院找溫言,可是上了樓,準備去書房的時候卻發現公寓裡那間被用作放映室的門開着。
些微的藍光從縫隙裡漏出來,方星辰推門,就看見地毯上亂七八糟的各種碟片,而那個十分寬大的顯示屏正放着某部九幾年的經典影片,溫衍深陷在沙發裡,眼睛盯着顯示屏的方向,卻沒有焦距。
菸灰缸裡的菸頭零落七八個,溫衍手裡的那支也快燃到盡頭。
重點是,這個房間裡沒有聲音。
溫衍一般是很少抽菸的,細細數起來,這幾年溫衍壓力再大,抽菸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於是方星辰第一反應便是狠狠皺起眉頭,然後走進去。
“溫衍。”
“不要說話。”
纔出聲,便被勒令安靜。方星辰只好閉起嘴巴,然後輕輕走到溫衍的身邊去,柔軟的布藝沙發又陷下一角,方星辰用眼神示意溫衍:怎麼了?
一轉頭就看見丟在沙發下面的助聽器。
見溫衍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方星辰只好撿起助聽器放到一邊收好,然後嘆息一般地仰躺在沙發上看電影。
畫質十分粗糙的九十年代的電影,主演是一個現在可以被稱之爲傳說的男人。
但畢竟對電影方面不是特別感興趣的方星辰纔看了十來分鐘的無聲電影就覺得有些倦,這些情節他都能背出來了,於是回過頭支起下巴看溫衍。
昏暗的光線下溫衍的臉部線條被襯得越發朦朧美好,方星辰再次嘖嘖感嘆這幅好樣貌,還是忍不住繼續開口:“你今天晚上……”
溫衍冷冷的目光掃過來,方星辰只好再次噤聲。
沒想到溫衍看了方星辰幾秒,倒是開了口:“我沒事,現在太晚,你明天要趕通告,去睡吧。”
“可是——”
溫衍已經撇開頭。
方星辰無奈嘆口氣,他看了剛剛被自己放置在一邊的助聽器,站起來,說道:“阿衍,希望你能做好對的選擇。”
“如果真的覺得非他不可的話,那就放手去做吧,別忘了你的身後有我這個好哥們。”
反正這樣不開心的情緒十之八九和溫言有關,方星辰也不管了,一股腦地說道:“當年你選擇向伯父坦白,因此失去一隻耳朵的聽力,但即使失去,你後來也是開心的,不是麼?”
“所以,這麼痛苦的話,就放手一搏吧。”
溫衍一動不動。
方星辰最後一次深深看了溫衍一眼,就離開了放映室。
直到房門被關好,溫衍才忽然像被解鎖了一樣動了一下,他將燃到指尖的煙碾滅在菸灰缸裡,然後捂住臉。
——愛我會讓你痛苦嗎?
可是,既然都已經走到這一步,我不會再放開了。
******
溫衍的工作室取名爲恆溫,六月下旬正式召開記者會宣告和盛娛的解約,並且溫衍在記者會上破天荒地打破以往冷淡少語的形象,微笑告知記者,恆溫工作室的第一部影片正在籌劃中,目前導演演員都已經定下來,只等前期工作準備好便能開拍。
這個消息不謂不驚人。
以溫衍如今地位,脫離盛娛已是不易,那筆違約金數字大不說,在工作室建立初期就獨自包攬一部影片的策劃製作,不少人猜測目前溫衍的身家只怕都給抖了個乾淨。
解約、新工作室、新電影。
這幾個話題拿出來樣樣都是能高掛報紙頭條的,而對於溫衍的好態度,記者們更是使出渾身解數各個角度地問問題,失去了盛娛這棵大樹,記者們不再過分忌憚,一時間好的壞的什麼問題都有,溫衍也不懼,一條一條地答了,讓人抓不到破綻。
不過在說到有關於這部電影的題材類型時,溫衍還是略略遲疑了下:“這部電影的題材可能會有些特殊,將來影片可能無法在國內上映,所以直接走海外渠道。”
說完,溫衍再次擺出微笑:“但是具體就不再多說了。”
題材特殊?無法在國內上映?
記者們懵了一會後都紛紛震驚地瞪大眼睛。
“溫衍,你說的題材特殊是指同性劇嗎?”
“請問在這部電影裡會不會有很多的色/情鏡頭?”
“可以透漏下這部電影的其他主演嗎?”
“傳聞你曾經多次私下接觸龍城導演,請問這部電影是由龍城執導嗎?”
“溫衍!會拍這種題材特殊的電影,是不是因爲你本人的性向問題?”
一連串的問話爭先恐後地從嘴巴里冒出來,不管多尖銳的問題,溫衍都始終面不改色臉帶微笑。
——也是這個時候才發現,有了目標和前進的方向,旁人再多冷笑都不怕。
溫衍坐在椅子上,對着發佈會場地的某一個角落再次彎了彎脣。
酒窩現出來,裴初臉色僵了僵,最終還是悄無聲息地離開。
同一天,經過一系列的檢查準備,王大牛進了手術室。
簽字七個小時之後,眼見着王大牛還沒從手術室裡出來,再貪婪的葉秋花也不由在手術室外直打轉,神色裡微微帶了幾分焦急。
“你能不能別瞎轉了!”
本就揪心的王清風不耐煩,對着葉秋花吼,“這會錢都拿了樣子做給誰看呢!”
“你什麼意思!”葉秋花也不幹了,火氣上來,指着王清風說:“那再怎麼樣這也是我生的娃,我關心一下還不成了?”
“你是怕大牛萬一出了意外,你就沒有可要挾的了吧!”
“姓王的你說什麼呢!”
“我說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咋的?”
“你!”葉秋花急眼了,往王清風身上一撲就開始撓,溫言擡起頭來,“別吵了!”
聲音十分之嚴厲。
葉秋花當時就嚇得抖了一抖,然後悻悻從王清風身上下來,王清風沒好氣地推開葉秋花,然後沉默地看了溫言兩眼,坐了下來。
沒過多久,就有護士推着個坐輪椅的女人過來了。
女人臉色蒼白,腳上纏了一圈圈的紗布,眼裡還掛着淚。
是臟器捐獻者的母親。
溫言看見女人過來,站起來微微朝她點了點頭,眼神裡帶着複雜的感激。
女人眼淚霎時間就掉下來了。
王清風也不太好意思地和女人對視了一秒,而葉秋花則是不太敢看這個女人。
女人拍了拍護士的手,說道:“護士小姐,你先回去吧,我要在這裡等着。”
護士也是個知道內情的,便不打算多勸,低頭和女人交代了一些事項便離開了。
溫言站在原地遲疑半晌,還是走了過去,他蹲下來,與女人的視線齊平,在女人通紅的眸子和滿臉頰的淚水面前,真誠地低下頭說:“謝謝。”
女人咬着脣搖頭,眼淚不停掉。
等到情緒好些了,才顫抖着說:“我……我聽說這孩子原本是孤兒,如果這個手術順利,我能……能收養他嗎?”
收養?
可是名義上,王大牛畢竟有個母親……
溫言還沒想好怎麼回答,那邊廂葉秋花就撲了過來,“哎!收養行的行的,這個娃兒你帶回家,不用那勞什子手續,這樣你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