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倒過來說也對,比如這個可恨的人,如果真準備認罪服法,誰也會覺得很可憐,六七十歲的父母,不滿十歲的兒子,獨守空房的老婆,誰能想象等他重獲自由後,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複製網址訪問
第二天的行程就這麼有驚無險地結束了。晚飯過後,袁亮從餐車回來時,武小磊正和幾位刑警聊着,一看到袁亮,似乎神情裡還有點不服的意思。袁亮給他遞了支菸,點上,坐到了他對面,笑着問着:還疼麼
不可能不疼,從抓捕開始,他渾身就捱了不止一下子,不過武小磊夠硬氣,搖搖頭,不屑地道:沒事。
到了省城五原,要換乘警車回去,明天中午前就到家了。袁亮道,看着武小磊的反應。
沒什麼反應,傷過了,悲過了,歇斯底里地哭過了,他反而平靜多了,大口地抽着煙,不時地看着袁亮,那眼光向外瞟了瞟,似乎在看餘罪的牀鋪。袁亮笑了,他知道能真正震懾到嫌疑人的,不是槍,不是警械,而是餘罪那股子狠勁,他輕聲道:怎麼,想認識認識這位
他叫什麼武小磊突然問。
怎麼了袁亮道。
我想記住他。武小磊道。
一會兒你自己問他,其他的我就不多說了,好好休息,你的案情不復雜,但可能程序上要複雜一點,會在縣裡看守所待上一段時間,審判結束後,就可以探監了。袁亮道,對於嫌疑人的承諾,僅止於此。
武小磊抽了一口煙,說了聲謝謝。袁亮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讓輪班的去吃飯了。
接下來是兩個舌頭長的貨來陪着武小磊了,李逸風和李呆,滿口古寨土話,這沒來由地讓人覺得親切。說來說去,李逸風倒用縣城裡那處處可見的舊聞,換回了武小磊這個十八年的經歷。
當年他是沿着山路跑的,連公路都不敢上,等乾糧吃完,錢花完,他已經走出省境,最後餓倒在路邊。後來被內蒙一家牧民救過來,放了幾年牛羊才試着往更遠處走一點後來他到了長安,又到了中州,最後在安徽落腳,在一家小煤礦裡給司機裝車,每天抹得渾身像個黑人,估計誰也懷疑不到那厚厚煤灰下藏着的是個在逃嫌疑人。
再後來,當地煤礦也發生了一例打架鬥毆致死的案子,又把他驚跑了,於是他又流浪到了滬城,在這裡搞着汽修。那是曾經在煤礦邊上一傢俬人修車攤上學到的唯一餬口本事。在滬城白天修車,晚上跑黑車,成了他謀生的職業,加上家裡的資助,數年後居然還在滬城成家立業,置了房產。
一直就在社會的邊緣艱難地活着,一轉眼十八年,白了一半少年發,這日子是怎麼度過的呀,看到警察就遠遠躲着,聽到警笛就以爲是來抓自己來了。武小磊說了,很多時候會在夜裡驚醒,又回到那個血淋淋的殺人現場。他甚至希望那天躺下的不是陳建霆,而是他,那樣的話,就不用經歷這十八年的逃亡煎熬,就不用把厄運帶給家裡。這麼長的時間,死者的家屬或許比生者的家屬更幸運,畢竟他們可以遺忘了,可以重新開始了。
而武小磊這一家子,卻一直不能。
是啊,冥冥中就像有報應一般,在彌補着法律缺失的那點平衡,讓那個噩夢和恐懼一直在困擾着他。
說到唏噓處,李逸風和李呆聽得也是嘆息不已。對於這個人,李逸風倒不覺得他有多可惡了,被生活逼到這份上沒有殺人放火攔路搶劫,已經不錯了。
他用這種言辭勸着的時候,李呆悄悄捅了捅他,側頭時,不知道什麼時候餘罪進來了,默然無聲地看着。李逸風和李呆趕緊起身,給餘罪讓座。這些天所長像變了一個人,老是陰着臉,連他們倆也有點怕。
餘罪坐下時,明顯地看着武小磊坐得不自然了,他臉上抽了抽,想站起來,又沒敢,直到餘罪遞了支菸,他才惶恐地接住,連聲說謝謝。
你的案子還有幾個疑點,能和我說說嗎餘罪問。
武小磊臉色一變,已經這樣了,警察還追着不放。
餘罪不管不顧,直問着:艾小楠,也就是陳建霆的妻子,作爲你和你家裡聯繫的中間人,已經被我們識破,這點你不用講了,我覺得,在此之前,你還應該通過某種渠道聯繫上了你家裡,我說的對嗎
武小磊似有心結,不點頭,也不搖頭。
應該是樑爽吧,你叔叔的兒子,比你小兩歲,後來他到長安上學,和你的經歷有吻合處。餘罪道。
武小磊一下子臉色變了,苦着臉道:我已經這樣了還要追查下去嗎
放心,這不是在害你,而是在幫你,也幫他們回去的時候不要有什麼顧忌,把真相原原本本地說出來。他們已經不需要再負刑事責任了,都是些小節了不過把真相說出來,你不覺得對於他們也是一種解脫嗎憂心忡忡藏了十幾年殺人在逃嫌疑人的消息,對誰也不好受啊。餘罪道。
武小磊想了想,逃亡的人最會選擇該相信什麼樣的人,知道什麼樣的人沒惡意。他盯了餘罪好久,半晌才喃喃道:是,樑爽他把我的消息告訴了我家裡,後面他還幫我找人花錢辦了個戶口答應我,別讓我的事再牽扯到我家人親戚。
法庭會酌情判案,我相信對你也一定有個公正的判決,我答應不了什麼。餘罪道。
武小磊鼻子抽了抽,沒吭聲,造的孽夠多了,這似乎算輕的了。
餘罪想了想,又問着一個他心裡不解的事:據艾小楠說,前幾年你還在安徽時,你父母曾經有意讓你投案自首因爲當時縣裡公安幾位領導一直在做工作,想解決這個懸案,畢竟當時的法制環境已經有了很大改善有這回事嗎
有。武小磊點點頭。
那後來爲什麼沒有投案自首呢餘罪問。他有點奇怪,那一對老兩口,應該是通情達理的。
我我武小磊喃喃地,不敢看餘罪的眼睛,半晌才用低沉的聲音憋出來了,我兒子今年八歲,就是那一年懷上的。
餘罪心一鬆,最後一個釦子解開了。那兩位父母不但在保着兒子,還在護着孫子啊
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油然而生,那些謎底原來竟是如此簡單,自己早該想到了。
其實我一直準備去自首,但下不了決心,我有點害怕去了當地的派出所幾次,我都遠遠地坐在一家小飯店裡,幾次都沒敢進去武小磊說道,有點難堪。
後來呢餘罪覺得他似乎有隱情,難以啓齒。
後來武小磊喃喃地把下文道出來了,後來去了好幾次,就和那家飯店老闆的閨女好上了
敢情是投案自首,卻遇到紅顏知己了。李逸風聽到此處撲哧一聲笑了,不過一看武小磊難堪的表情,馬上又拉下臉了。武小磊難堪地道:後來我就帶着她一起到滬城打工,到現在房子也買了,孩子都八歲了
這回,連餘罪也笑了,所有的謎底解開之後,釋然中帶着幾分無奈。
他起身時,武小磊擡眼看着他,意外地說了句:能提個要求嗎
什麼要求餘罪問。
武小磊似乎不好意思,看了看他那個包,餘罪明白了,起身拿過包來,揀了兩張他父母的照片,遞給他道:拿着吧,你很快就會見到他們的。
謝謝。武小磊如獲至寶,雙手捧着捂在胸口,悄悄地看一眼,又緊緊地捂着,似乎怕被別人搶走一般。
餘罪盯着他看了好久,沒有再說什麼,像疲憊至極一般,躺在枕上昏昏地睡了,這麼多天以來,恐怕是他睡得最沉的一次了。
最後一夜慢慢過去了,列車泊在五原的時候,一夜未眠的武小磊一點疲憊也沒有了,仍然保持着那個姿勢,把照片緊緊地捂在胸口,就那麼坐了一夜。滿廂的刑警看他這樣子,一想到將要有不知道多少年的深牢大獄等着他,也是唏噓不已。
下了車,衆人換乘到兩輛警車上,一路向古寨縣駛來。坐在車後囚籠裡的武小磊,不時地看着窗外,那應該熟悉卻陌生的景色,那多年未見卻依然牽掛的親人,讓他顯得有點不安,間或興奮,間或黯然。
接近古寨縣的時候,袁亮打着手勢,讓先頭迎接的兩輛車先進,他卻駕着車,沿着縣城的河壩,從小路往回駛。到了一處院落之前時,袁亮戛然剎車,武小磊側頭看着,一下子呼吸急促,全身痙攣。
那是他家,還是十八年前的樣子。此時他甚至比上刑場還要緊張和惶恐。
袁亮和餘罪下車,後面跟着車裡的隊員。袁亮嘭的一聲拉開了囚籠的後廂,把武小磊放了出來。武小磊頓時涌起一股感激之情,他突然想起爲什麼在下列車的時候,有人給了他一身乾淨的衣服,那或許是讓他回家見到父母時不至於太過難看。
可是,有機會嗎他知道看照片都是一種奢望。
袁亮沒有說話,看了餘罪,似乎有點猶豫,餘罪臉上沒什麼表情,咬着牙,終於還是做了一件他都不相信的事。
他哧哧地擰着銬子,把武小磊放開了。武小磊愕然看着這種待遇,有點不相信了,他緊張地問着:這這這是
十八年沒回家了,回家看看吧你爸媽在家,我下火車就通知他們了。袁亮道。
我武小磊徒然一陣熱血上涌,臉上一片悲慟,差點跪倒。餘罪卻笑了:別他媽那麼沒出息,大大方方走回去,省得庭上見了又哭天搶地。
你們你們不怕我跑了武小磊惶恐地問。
跑了就再把你抓回來,我們就是幹這個的。現在離中午十二點還有一小時四十五分鐘,我在路上開得快,午時前,自己來公安局吧。來了不算投案自首,跑了可是罪加一等。袁亮道。
餘罪也道:你跑了十八年了,那種日子還沒過夠啊
兩人無所謂地一拍車後廂,上車了,後面隊員都看得目瞪口呆了,敢情餘罪和袁隊長在商量着這事。可這事兒別說隊長,就局長也扛不住啊。
袁亮上車發動時朝後面吼了一句:走啊,出事我負責。
沒說的了,兩輛車即時開動,把嫌疑人就那麼扔在原地了。在倒視鏡裡,武小磊緊張地,繼而又瘋也似的奔跑起來了。不是逃跑,而是奔向了家門
車裡,袁亮撓撓腦袋,問餘罪:餘所,你可把我押上去了啊。
我不和你押在一塊嗎餘罪道,這是兩人在車上商量的,想給他一個見面的機會。
袁亮問道:他要真跑了,咱倆可就慘了。
跑得了嗎以前光上有老,現在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老婆,往哪兒跑啊幾千萬人口的滬城都抓到他了,屁大點的縣城算什麼餘罪道。
可這有什麼意義該判終究要判,弄不好還得賠上咱們。袁亮道,稍有緊張。
你也看到了,能拴住他野性的,只有親情了。餘罪道,回頭看了一眼,嘆了口氣補充着,爲何不讓這根親情的繮繩,把他拴得更緊一點
你還是想想,怎麼和顧局交代吧。袁亮道。
只要結局好,一切就都好。況且這個功勞,我想咱們這一隊人,沒人願意要吧大不了功過相抵。餘罪不以爲然道,懶懶地靠着車座,嘆了句後又開始吃後悔藥了,哎老子真不該接這個案子,辦得了辦不了,結果都是王八蛋
袁亮聽得那叫一個哭笑不得,心慌意亂地在路上磨蹭了很久,才晃悠悠地回到縣公安局。
於是一個天大的意外出現了八人追捕隊伍齊齊站在公安局大院裡,大門上還掛着歡迎專案民警載譽歸來的條幅白掛。可隊員回來了,嫌疑人沒見到。
一聽到兩位帶隊的居然把人放回家了,顧尚濤氣得臉綠了,大吼着通知着局裡的應急警力,一指站在院中央的抓捕小組,雷霆大怒地扔出一句話:把他們都扣起來
功臣就這麼全被關進了值班室,守門的是副局長趙少龍,他怎麼也看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個垂着頭,誰也不吭聲,這樣子不是放人了,似乎是把人丟了。
可不管是放了,還是丟了,都要演變成重大事故了。局裡直接發佈緊急命令,各派出所刑警隊治安巡邏大隊,蜂擁着從駐地出來,警車摩托車風馳電掣,如同十八年前一樣,直撲向武小磊的家裡。
意外出現了,武小磊家裡已經人去樓空
白髮親孃
門被踹開了,失態的顧尚濤局長進來了,後面的趙副局趕緊掩着門。
李逸風,出來。
顧局長吼着,李逸風嚇了一跳,可沒想到矛頭怎麼朝向自己了。他緊張兮兮地站出來了,顧尚濤訓斥着:把放人的經過講一下。
平時說話如爆豆的李逸風,結結巴巴地把經過講了一通。顧尚濤看了眼垂着腦袋的袁亮和餘罪,他知道沒有這兩位帶隊的同意,下面的恐怕不敢造次。問清楚了,火氣卻是越大了,他吼着對袁亮道:私放嫌疑人,袁亮啊,你是嫌過得不自在了也想進裡面蹲兩年這種事責任有多大你能不清楚剛剛到他家裡,已經沒人啦你啊你
幾乎是一種極度痛惜的表情,顧局長手指點着,恨不得把袁亮就地正法一般。
幾十歲的人了,被領導指着鼻子罵,袁亮有點難堪。要站出來時,有人搶在他前面了,是餘罪,他向前一步,挺着胸脯彙報道:報告顧局,人是我放的。
你你算哪根蔥不用說也知道是你在搞鬼。
顧尚濤現在看着餘罪,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所有的期待和欣賞此時都成了痛悔,早知道真不該用這種人,這婁子捅下來,可要命了。
偏偏這要命的事,要發生在他任上了。顧局此時早氣得臉色煞白,連訓句什麼也說不上來了。
顧局,何必這麼上火呢,他又跑不了。餘罪很淡定。
就算人不跑,你的責任也跑不了,你第一天當警察呀不知道這事的責任有多重大顧尚濤幾乎貼上臉來訓人了,就差要上手扇一耳光了。
我既然敢放他,就敢負責;抓他是讓他心甘情願服法,不是就地正法。餘罪挺着胸膛道。這話氣得顧尚濤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餘罪生吞活剝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