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聰明人,史清淮如是想。
找到第二個人時,史清淮才發現許平秋作了很細緻的安排。連司機都知道詳細的地址了,是緝虎營小區一個六十平方米的租住地。敲門進來時,那孩子提着褲子,異樣地問着:你們是
我們通過話,我是史清淮,省廳犯罪研究科科長。史清淮自我介紹道。
哦,又是那計劃吧,我不去,我都打辭職報告了。那孩子道。
這孩子叫俞峰,二十多歲的年紀,蓬着一頭亂髮,桌上的電腦還響着,估計正玩網遊呢,屋子裡處處煙味。許平秋看了眼這個長相有點偏醜的小夥,沒說話,上前開着窗,隨意地看了房間幾處:書櫥,電腦,零亂的衣服,垃圾桶裡一堆方便麪袋子標準的屌絲生活。
哎哎哎你誰呀我也是警察,你怎麼像查嫌疑人一樣在我家晃俞峰有點火了,看着這位傻老頭東瞅西望,實在讓他生氣,自己牆角還堆着一堆髒衣服呢。
不像追蹤到三一二跨境洗錢案的民警呀,你立過三等功許平秋用質疑的口吻問道。
功勞我有,可我沒個好爸呀史科長,不管您是哪級領導啊,反正我是要走了,咱們就不必臨了再來送溫暖了。俞峰諷刺道,看來怨氣很重。
這個史清淮好不難堪,看着許平秋,許平秋笑了笑問道:哦,去處定了麼
還沒有,不過哪兒也比經偵上強,天天和錢打交道,就是窮得沒錢有錯誤我們擔着,有功勞一窩搶,發個獎金一平均,還不夠一頓飯錢。俞峰道,氣憤憤地坐下來了,點着鼠標,不過卻無心玩遊戲。不一會兒,他反應過來了,向那個和藹老頭問道:您誰呀
省廳領導啊,給你送溫暖來了。許平秋開着玩笑。
不料俞峰一嗤鼻子,不屑地道:拉倒吧,我辭職連我們科室主任都沒說句挽留,他巴不得我早點走
哦,這樣啊。許平秋聽得確實有點生氣了,不過一想,又嘆氣了。他走上前,掏着自己的證件,雙手捧着,遞到俞峰面前,俞峰不知所爲何來,接過來看了下,一激靈,趕緊還回去了,然後立正,敬禮,說了聲對不起。
畢竟是警營出來的,那些動作都是下意識的,許平秋卻是有點可惜,把他敬禮的手放下,然後向他敬了一個禮,輕聲道: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基層的幹警付出太多了,而我們給予的回報和關懷,總顯得太少。
這一個禮,讓俞峰有點惶恐,他知道兩人所爲何來,黯然道:謝謝您,謝謝二位不過許處長,我真的打算走了,已經遞出幾份簡歷,如果五原沒機會,我準備到南邊打工去。
我有個建議你可以考慮一下,下週省總隊集訓開班,以你的條件,完全可以一展身手,當然,如果你不滿意,或者想中途退出,我全力支持在省城我也混了幾十年,你要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我還是能幫上忙的。許平秋道,這一次卻是誠心誠意的,因爲他看到了俞峰眼裡的感激。
其實有的基層警員要求很低,哪怕是一點認可一點鼓勵。
別急着回答,考慮一下,這裡有報到的時間和地點。許平秋把資料遞給俞峰。俞峰茫然接到手裡了,看着許平秋。許平秋和藹道:忍着心裡的憤怒和怨氣,都在隊伍裡待了這麼久,還立過功,那說明這份工作在你心裡的分量愛之深,恨之切即便你仍然選擇離開,我一定盡我所能幫你。
拍拍小夥兒肩膀,許平秋輕輕轉身,和史科長兩人出了門。俞峰才反應過來,奔着下樓送人,直把兩人送到小區門外。
這一個應該沒什麼懸念了,史清淮也嚴重懷疑自己的心理研究了,恐怕他再過二十年也達不到這種水平,因人施法,因人施治,許平秋已經爐火純青了。怪不得政治處那些人解決不了內部問題的時候,也拉這位許處出面。
下一位就糟糕了,車停在公安小區附近等了好久,司機才氣喘吁吁回來報告:沒人。
要拜訪的是嚴德標,這號警員史清淮見識過,他估計這傢伙清醒的時候比喝醉的時候少得多。無奈之下,許平秋讓司機出面,打着電話問到了東陽分局,以處理某小事情的名義找一下嚴助理。喲,還真管用,不一會兒嚴助理的電話就打回來了,讓他們到哪兒哪兒找他。
這倒好,史清淮哭笑不得地陪着許平秋,又去找人了。找人的地方也奇葩,居然在東陽街一處kt裡,量販式的,環境十分嘈雜,進出的男女變調的歌聲夾雜着刺鼻的酒氣,門口扔了一大堆啤酒瓶,兩人就在這兒等着。不一會兒,從kt裡面屁顛屁顛出來一個胖子,派頭挺足,門口的保安都躬身問好。
史清淮又一次無語了,只見鼠標露着凸得很高的肚子,橫披着衣服,估計是在裡面早開喝了,出了門東張西望。
鼠標,過來。許平秋吼了句,又是另一番態度了。
喲叔啊,您怎麼來啦鼠標先是一驚,然後歡喜地奔過來。許平秋上上下下瞅着這貨,比以前不知道肥了多少,走路都顯得困難了。
這這這是鼠標見許平秋這樣子,有點緊張,特別是看到許平秋似笑非笑的眼神,更緊張。半晌他嘿嘿傻笑着,猜到了:那集訓的事不成啊,叔,我跑不動啊,再說我這樣子,也到不了正場上,就擱分局待着吧。
哦許平秋笑着一指鼠標,對史清淮道,看看,挺有自知之明的。
史清淮也笑了,鼠標有點緊張了,他確實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這德性要讓省廳的人看見,絕對不是好事。果不其然,許平秋這次不客氣了,直道:我命令你,週一上午八點,準時到這兒報到,逾期不到有你好看的。
啊鼠標哭喪着臉,拿着資料,痛不欲生地牢騷着,不能這樣吧,好日子還沒過幾天,又要讓賣命去了再說我也不是那塊料啊,史科長您瞧,我這學歷不合格,我這經驗,也不合格,我就抓過扒手我不合格的地方太多了,這去了不是出洋相麼
史清淮笑了,連他也認爲嚴德標同志相當有自知之明瞭,可他卻想不通許平秋爲什麼一定要招此人。鼠標說着的時候,訕訕住口了,他看到許平秋正盯着他,以一種不怎麼友善的眼神。他緊張了,不敢胡扯了。就聽許平秋放低了聲音道:你個蠢貨,這是救你再在治安上待兩年,你就完了。不服氣啊看你這一身膘,就知道你在治安上沒幹好事
鼠標耷拉腦袋了,嘴裡還在嘟囔着,不認爲自己錯了。許平秋卻是用指頭戳着這貨的腦袋訓着:就知道不學好,在二隊拼命的二冬,你怎麼不學學有屢破大案的餘罪,你怎麼不學學就知道不學好你們一個飯盒攪出來的兄弟,你看看你,成什麼德性了
鼠標的腦袋沉得更低了,羞得無地自容了。
嚴德標。許平秋吼了句。
到鼠標擡頭,下意識地。
週一上午八時準時到省總隊報到,聽明白了沒有許平秋命令着。
是鼠標敬了個禮,一挺肚子。
史清淮和許平秋趕緊扭過臉,差點被這貨的樣子逗得噴笑出來。
好久鼠標才發現,自己敬的禮,那樣子說多傻有多傻,連門口的保安都在看笑話。
許平秋又詐唬鼠標,問餘罪在哪兒,這貨立馬向組織交代了。史清淮好一陣子納悶,感覺自己久攻難下的事情,似乎在許處手裡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只要是他看上的人,估計沒跑。
告辭了鼠標,二人坐車離去。走了半路,許平秋似乎揣摩到了史清淮的心情,回頭問着:小史,你是不是覺得嚴德標自身素質太差
確實有點。史清淮毫不諱言道。
如果我告訴你幾個事實,比如,他工作兩年,自己就買車了;進東陽分局不到三個月,東陽分局就搶在市經偵前面抓到了一例網絡賭博案;之後嘛,有很多人在分局十年八年出不了頭,他進去不到一年,直接被提名當上分局長助理了好評如潮啊。許平秋道,那揶揄的語氣足以說明嚴德標同志確實異於常人。
可這和咱們的計劃史清淮輕聲質疑道。
許平秋又補充着:不,我認爲要是連活泛心眼都沒有的人,還真不堪大用。
我明白了許處,今天我可是學了不少。史清淮道。
你指說服他們呵呵,千人千面啊,基層的東西你可能不懂,所以試圖以簡單的規章制度處理問題,但現實中都是行不通的,這些事我負責,不過訓練上的事,你得把關了。圈上他們幾個月,讓他們熟悉熟悉刑事偵查,就像你設想的,只要能和他們原有的知識融合起來,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景,很令人期待啊。許平秋道。
確實值得期待,在提高刑事偵查整體水平的領域,從省廳到市局到各地,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不過更多的是依賴越來越先進的技術,以及無所不在的天網。但是,如果遭遇到同樣深諳這些手法的犯罪分子,大部分警務單位可就要抓瞎了。
這種例子太多了,許平秋已經想起了幾樁,地下錢莊民間借貸引發的刑事案件,還有很多移民洗錢等等讓經偵也大傷腦筋的案件,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被放到火爐上烤的,那麼,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未雨綢繆總是不可或缺的。
許處下一位該怎麼講史清淮問着。
卻不料這個人把許平秋也難住了,他搖搖頭道:這個人難對付,他敢抗命,目無組織,目無上級,既不相信什麼誓言,也沒有什麼理想和信仰,想抓住他的小辮更難,嘖
能讓許處爲難的人,史清淮倒異樣了,說道:不像啊,餘罪我見過,在刑偵論壇上講的心理追蹤很精彩,我聽說古寨縣的案子他也有份,把功勞讓給一個協警了要說刑偵上的能人吧,也不稀奇,可這樣的人,還真不多見。
相信我,他是天生的演技派,而且演的還都是謊言劇目,千萬不要被表象迷惑,你覺得他是個優秀警察,可偏偏他身上沒有哪怕一點警察的影子。許平秋道。餘罪,比任何人都難下定論。
那怎麼辦史清淮更異樣了。
你來辦。許平秋道。
啊我行嗎史清淮嚇了一跳。
我教你怎麼辦,試試看成不成,這是我唯一不確定的一個人,可他又是比你和我更瞭解犯罪和罪犯的人,我真捨不得放棄他。許平秋道。
比我吧,說得通,不至於比您史清淮小心翼翼地道,覺得這個評價有點兒過了。
許平秋笑了笑,箇中緣由,他可不願講出來。不過要把餘罪請進計劃裡,他得想想怎麼對史清淮面授機宜了
難兄難弟
餘罪和鼠標是鐵桿兄弟,根本沒原則的那種。當史清淮到達嚴德標說出來的地址時,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因爲他們倆所做的事,幾乎如出一轍。
在城北小北莊的糧油交易市場,據說餘罪和別人在這裡開了一家糧油店,往鄉下販大米白麪,回頭又把鄉下的雜糧山貨運出來,兩廂差價,獲利尚可。怨不得這數月杳無音訊,敢情這和前面幾位也差不多,什麼都幹,就是不幹正事。
本來史清淮有些反感的,不過當他知道開這家糧油店的幾位都是原反扒隊的協警時,他心裡驀地一熱,一下子對餘罪的印象改觀了。即便許平秋也是如此,他嘆着氣道,全省的警務,差不多一半需要依靠協警完成,除了點菲薄的工資,我們給不了他們更多的東西,沒有補助沒有獎金沒有福利,甚至連榮譽也沒有,可就這樣,還有很多人乾的是拼命的活啊
關於塢城路反扒大隊的事,史清淮有所耳聞。這羣同行是有血性的人,是敢於捨棄身家集體抗命的執法者,是按部就班尸位素餐的人無從理解的,自己除了欽佩,還是欽佩,儘管他們並不適合成爲一名執法者。
史清淮就是懷着這樣一種心境下車的。到此地時天色已晚,然而進了市場才發現,晚上好像更忙碌,很多店面門口排着加重貨車,後廂開着,搭着人梯,許多人正在卸貨。這貨卸得也讓人咋舌,下面扛東西的一亮膀子,車上的人就把兩三袋大米往膀子上一放,那些身高力壯的漢子嗨喲一聲,扛着便走。數個這樣的搬運工進進出出,堆積如山的貨車漸漸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清空了。
洋姜,快點
大毛,你還沒當老闆呢,這腿腳都不行了啊
老關,我來我來
一個小個子在一輛重卡車後指揮着,偶爾幫着別人扛幾袋。看樣子幾人很熟悉,說着說着就罵起來了。有人罵着:餘賤,數你幹活偷懶。有人接上了:以後運到鄉下的,不給你上貨啊。還有人接話道:這活太累,再找幾個人來。
我也幹活了,我幹得比你們都累啊。餘罪說。旁人質疑啥活時,他嬉笑着道:數錢啊,每次貨款得數半個小時呢,把我手指頭都累抽筋了。
啊呸,一羣鄙視的聲音,夾雜着餘罪的笑聲,既奸且賤。不過他也不好意思,隨後又加入到同伴搬運的行列裡了。
不知道誰先發現了史清淮,隔着不遠的距離那樣看着,似乎觸動了這些已經脫了警服的兄弟心絃一般。有人停下了,有人剛看到,腳步趔趄了下,差點把扛的東西扔了,有人湊上來,問着是誰餘罪興沖沖跑出來了,也愣了,那位帥氣的警察,正衝着他笑。
笑得比你還賤,餘兒啊,這誰呀洋姜道,邊說邊撲了撲身上的灰,惹得其他人往一邊推他。大毛好奇地問着:餘兒啊,是不是有下家了炮灰不夠,拉你湊數
老關的年紀稍大點,這個店是他主辦的,看史清淮走過來了,他警示着餘罪道:心裡有譜沒怎麼也得上個臺階啊,最少也得是個副隊長副所長之類的。
對,大方點兒,想上你就得不要臉洋姜又道,惹得一干糙爺們兒嘿嘿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