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那麼有自信。總有一些人可以那麼理所當然地把猜測的事情當成真相。
尚本悠走遠了。
意溪捧着飯盒, 漸漸地也自嘲地笑了。
第二天,楊蕾在班上宣佈,要用競爭制的方式選拔志願者。已經報名的有尚本悠和意溪兩個人, 其他人想要嘗試的可以報名。
微妙的是, 沒有任何一個人報名, 意溪和尚本悠的二人賽場變成定局, 全班投票贊成一個星期之後以話劇的方式比賽。從講臺上走下來, 尚本悠意味深長地瞥了意溪一眼。
——果然還是決定跟我比嗎?
既然是話劇,那就是隻有一個人是沒法完成的。意溪還在思考怎麼組織小組成員,就有好幾個人主動找到了她:“意溪, 我們可以加入嗎?”
意溪有點驚喜,但也很奇怪:“你們爲什麼願意幫我?”
“是我建議他們一起來打醬油的, ”一個圓臉女孩主動湊到意溪眼前:“我其實早就想跟你交朋友了。”她主動伸出手。
意溪有些受寵若驚, 也伸手握住: “謝謝你。”
“可是——”有其他的聲音插|進來:“單淳不在嗎?”
“單淳?”意溪笑容僵硬地反問。
“對啊,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起來:“像這種英文話劇,有單淳在會更地道更有勝算吧?!”
“其實……”
不容意溪提出異議, 其他人又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單淳好幾天沒來上課了,是不是失戀了?”“很有可能啊,被意溪拒絕了所以太傷心了吧!”“不會吧,單淳那麼好, 意溪爲什麼還要拒絕啊。”“都說了我們都不瞭解意溪, 沒準意溪就是口味特別呢, 對吧, 意溪?”
“……”這種結論是怎麼得出來的?!意溪頭頂掛滿了黑線:“其實……”
“意溪, 你去把單淳找回來吧!”“對啊,意溪, 你肯定知道單淳住哪吧!”“其實單淳又高又帥,還敢當着校長的面告白,真的很有勇氣誒。” “對啊,考慮一下單淳吧!”
完全沒有反駁的機會……
所以說,如果「人緣好」,有很多朋友的話,會是這樣的感覺嗎?意溪默默聳了聳肩。雖然毫無發言餘地,但也覺得這樣的氣氛……可以接受。不覺得反感。
於是意溪就被話劇小組的成員推出來去找單淳。直到公寓門口意溪還在想,單淳是不是真的跟傑西卡一起走掉了。想想又覺得自己的假設很幼稚……
手機裡的定位顯示,一個小紅點一個小藍點幾乎重合了。單淳當初給她買這款手機……就是爲了這個作用吧。沒想到她也可以派上用場。
按門鈴,忐忑地等。等了3秒門沒開,意溪轉過身吐出一口氣,不知道是失落還是慶幸,正要打道回府,門開了。
門開了,但是門後沒有人。
還沒有誰家的門可以智能到這個程度吧?意溪想到了一個“人”——裡森。裡森應該躲起來了吧,不能被她看到的。
現在絕對沒有任何人知道她重生的事,對他們而言她就是個懵懂而不幸的普通人。“裡森”的存在,肯定是不能讓她知道的。
意溪走進她和單淳一起挑好的“綠野仙蹤”的房子,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那一架鞦韆,想起來以新同桌身份認識第二天,兩個人就一起去看房子和買衣服的經歷。單淳,你如果註定要跟傑西卡在一起,又何必來招惹我,兩輩子都這樣呢?
聽到粗重的呼吸聲,意溪悚然一驚,隨後馬上循着聲音找到了單淳。單淳就躺在沙發裡,臉色慘白慘白,嘴脣也沒有色彩。他緊閉着眼睛,像是在做噩夢。
意溪走近他,無意間觸碰到單淳的手臂,那不同尋常的體溫讓她警醒起來。意溪又探手去摸單淳的額頭,果然燙得不行。
“你生病了……”意溪呢喃,“傑西卡知道嗎?”
——爲什麼她沒有跟你在一起?
單淳滿頭大汗,慢慢睜開了眼睛,又虛弱地閉上。他的嘴脣動了動,似乎是在睡夢裡對誰說話,只是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我去找毛巾過來。”意溪連忙直起身來。
單淳抓住了她的手。意溪頓了頓,還是把他的手移開,去浴室找了毛巾,打了盆冷水,把溼毛巾敷到他額頭上。她坐在沙發旁的地毯上,凝視了單淳好一陣子。
“這麼多天沒有來上課,原來是病了嗎?”
——我還以爲你跟傑西卡一起回美國了啊。
意溪把毛巾拿下來放進盆裡,又換上另一塊涼一點的,忍不住伸手幫他撩了撩汗溼的額發。“你現在變成這個樣子,還真是讓人心痛啊。”
——所以說,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呢。如果是爲了我,可不可以告訴我,你這一次想要什麼?還得起的,我一定會還你的。
意溪鼻子酸酸的。
確定單淳的體溫下降了之後,她又坐了一陣。直到後來看着時間不早了,她才捶了捶發麻的腿,扶着沙發站起來。這輩子她沒有摔斷腿,真是萬幸啊……她能記起來失去自由的滋味,真是一點也不好受。
“如果你還會回來上課的話,來參加話劇小組吧。託你的福,我交到了新的朋友……謝謝你,還有以前你給我轉的‘課時費’,我給爸爸交了醫藥費,大概不能馬上還給你,不過我會一定會想辦法還上的。”
——我要回去了。裡森應該會照顧你的。
收拾好水盆,意溪想了想,把書包裡一張請柬拿了出來,放在茶几上。這還是今天來找單淳之前時向一交給她的,說是要辦生日趴,另一張轉交單淳。說起來,她還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的邀請……
拉開門,意溪在門口回頭看了單淳一眼,還是走了。
單淳打了個滾,從沙發上跌下去,嘴裡的夢話是:“意溪,Don't Go.”
時向一的生日趴體是好幾天之後的事情了,單淳一直都沒有露過面。面對着那羣出謀劃策的“新朋友”,意溪只能表示沒有找到過單淳,他們都好不遺憾。
意遠志鼓勵她去參加生日宴會。說是想看到她開開心心地和朋友在一起玩。
意溪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爸爸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深沉得過分了。好像以後不能再說了一樣。
生日宴,就在時家舉行。時家很大,光是客廳,就能自在地把全班50多個同學裝下。也許是爲了讓大家更自在一點,時向一在家裡擺的是自助餐。
意溪去了,轉悠了一圈,吃了點東西,也喝了點酒。——其實只是沒有找到喝的,把沒有酒氣的雞尾酒當成飲料喝了。
從來沒有喝過酒的她,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感覺有一陣熱氣爬上腦袋。意識還是清醒的,但是看什麼東西都像是隔着一層蒸汽,朦朦朧朧並不好受。意溪深呼吸一口,走上陽臺,想要吹一吹冷風讓自己舒服一點。
陽臺上早就有一個人在了。月光下,他的側臉霧氣氤氳很好看。意溪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好像知道他是誰,但也只是知道而已。該說什麼話,該怎麼對待,她全都拋到了腦後。意溪自顧自趴到了欄杆上。那個人生怕她掉下去,忙伸手過來扶。
意溪拍掉他的手,嘟囔,“我沒事,走開。”
酒後吐真言,這纔是她最想要對待他的態度吧,討厭他。男生收回手,有些落寞:“意溪,你怎麼會一個人?”
意溪被大家煩了好幾天了。每次都是找她說單淳,單淳,她要崩潰了。單淳又不是她的,她怎麼知道單淳在哪裡在做什麼啊!還有,她一個人怎麼了,她就是要一個人啊。
“別跟我說單淳,討厭死了。”意溪很不滿地跟男生抱怨。
男生聽了,高興起來,“你不是喜歡單淳嗎?”
意溪像是被這話刺激到了,蹲下去,抱着自己的膝蓋,漸漸地哽咽起來:“可是他不喜歡我,他有他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我愛不起他了。我要討厭他,忘了他,可是怎麼也做不到!他總是讓我欠他人情,他是個壞蛋!”
男生也蹲下去,慢慢把手放到意溪的肩膀上,想要安慰她。他的神情很難過:“放任你和他在一起,是我的錯。對你那麼不好,也是我的錯。我把所有事情告訴你,你願不願意原諒我,再給我一個機會重新開始?”
意溪擡起頭來,愣愣地看着他。
“一開始,我是故意接近你的。”
——想要看看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想要以更親近的身份來傷害你。
“那些女生對你不好,我全部都知道。廖秋想要算計你,時向一串通季萊讓你傷害許雲,甚至,有人拿我手機給你發短信,我都沒有阻止。”
——我就在旁邊,看着她們設計你。我以爲你難過起來,我就會得到解脫。可是事實不是這樣,每一次你無助的時候,我心裡也有沉重的痛楚。
“我以爲我討厭你,恨你……可是一個人默默堅強的你,纔是我在黑暗裡唯一的救贖。”
“我錯了,我對你錯得很離譜……意溪。”
意溪的眼睛裡滾出淚來,側身躲過他的手,從地上爬起來就往外跑。
上輩子,被退學那天,她過得很悽慘。回家,一個人在沒開燈的房間裡呆坐了很久。當門口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意溪因爲心虛一反常態地說了句“爸爸,你回來了”,而這直接導致意遠志明白她所在的方向,拉開廚房的門,將一個巴掌重重地扇到她的臉上。
接着他伸出腿將意溪踹倒在地,然後,接二連三的,拳腳像雨點一樣砸到意溪的身上去。
“該死的,真是婊|子的種!沒有像錯半點!你怎麼不像你媽一樣出去賣!……不肯說話是嗎?叫你在學校跟老師亂搞!叫你不讀書!叫你不讀書……”
看來他已經知道退學的消息了。
意溪癱坐在地一聲不吭,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死了。
周圍的人家搖着頭關上了門窗。
第二天換上又是長袖又是高領的上衣,去學校。因爲醉了酒的意遠志說,無論是跪着求老師還是做什麼,滾也要滾進學校,不然就打死她。
她相信他做得到。
不出所料被校警攔了下來。而且拜她的醜聞所賜,連校警都知道她是「那個跟老師談對象被開除的女孩」。
“我是回來拿東西的,”意溪面對校警輕蔑的目光面無表情,“昨天沒有收拾完,你們早點讓我進去我就早點出來。”
校警還是不爲所動,直到明譯晨揹着書包走到意溪的身邊。
“我是七班班長,也是校學生會外聯部的部長,這是我的工作證……我可以爲她的話做擔保,先讓她進去吧。”
沒有進教室,兩個人一起沉默着走到天台上。全校沒有哪個適合說話的地方了。
“你還是相信我的吧,”沒有人在旁邊,女生面對着自己全然信任的人,神情鬆動下來,只是嘴脣還是咬得死緊:“校論壇上寫的都是假的。”
“我知道,”男生的語氣比平時疏淡,臉上沒有笑意:“每天送你回家,我知道你和鬆源老師沒有什麼關係。”
得到了“最希望他能理解”的男生的理解,女生的心情輕微地被治癒了一些,當下她放開自己的衣角,卻不知道手腳該怎麼擺。想對男生表示親近,可他站得太遠。握手或是擁抱,她主動走過去的話,一定會很做得生硬。況且,轉眼就聽到更惡毒的句子從男生嘴裡蹦出來。
“但是,你以後還是別來學校了。”
僵硬在原地,疑惑之色瞬間染上女生的眉梢,她上前一步拉住了男生的衣角:“爲什麼?”就算她自己是那麼決定的,可是這樣的話從男生嘴裡說出來,還是讓她很不好受。
“你已經退學了,再回來也沒有什麼意義。”
“而且我不會幫你作證,因爲我討厭你。”
討厭她嗎?女生怔怔地鬆開手,又因爲難以控制情緒而咬住了自己的拳頭。慌亂之中袖子滑下去露出了佈滿大塊青紫的胳膊,並沒有發現男生看見之後眼中一閃而過的痛苦之色。
“可是,你以前沒有告訴過我。”
“我不說不代表事情不存在。”男生轉過臉,語氣冷清:“該不會不知道吧?當年就是你媽害我爸媽離婚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話題轉寰到意料之外的方向,女生低下頭,顯然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看吧,這就是我討厭你的地方,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就能事不關己一樣。”
“我沒有那個意思,”女生感覺自己腦子裡已經是一團亂麻,她努力地想使自己的語氣保持友善平靜:“如果你接受的話,我現在就可以跟你道歉……”
“得了吧,”男生粗暴地制止她,“你的道歉有什麼用?有那個時間就長點智商吧,我們都知道前天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你怎麼不想想,爲什麼別的女生什麼事都沒有,就你三天兩頭遭人堵截。沒事就往偏僻的地方走,你是不是犯賤?”
“我自己也不想那樣的。”女生已然丟失鎮靜潰不成軍。她以爲約她的人是他。
“嗯,你自己什麼都不想,那些人偏偏上趕着來找你。還是說你就跟你媽一樣髒,走到哪裡都催人睡?”
女生甩了男生一個耳光。手還在抖,滿臉通紅,溼漉漉的眼睛裡盛滿傷痛:“你這是侮辱我。”
媽媽在她7歲的時候跟別人走了,留下的災難從此都由她一個人承擔。多麼不公平。可是對她來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是公平的呢。她不能選擇來到這個世界與否,擺在面前僅剩的兩個選項是現在去死或者被羞辱至死。
“你說的對,”男生紋絲不動站在原地,左臉顯現出一個紅色的掌印來,目光沉痛:“我不該說這樣的話。骯髒怎麼足以形容,讓我媽每天以淚洗面的人,都該下地獄。還有一直以來若無其事的你,我絕對不會原諒。”
“這麼說我媽是跟你爸走了嗎,那就告訴我她在哪裡吧,”意溪的臉上一點點升起笑容,和平時一樣純美的弧度卻又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深淵。她走過去拉住了男生的手臂,“你告訴我,我就去和她同歸於盡。”
“瘋子!”男生掙脫了女生的手,轉身大步從她身邊走開,背對着她的方向,擡手揉了揉眼角。他在最不該坦白的時候,說出了真相。
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是每天酗酒,在得知她的消息的時候,認爲她是和老師“亂搞”的婊|子。在這個世界上她最喜歡的男生,是把她當作仇人,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落井下石的人。
男生走下幾級臺階,覺得有點難過。他又往回上了天台,剛到門口就看見女生像一隻灰蝴蝶一樣從天台上墜落下去。
還以爲自己可以得到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