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慄堂人回來了,一進窪莊他就有一種陌生的感覺,他害怕碰到人,幸虧天已大黑,他也是在村外等到天黑才進村的。
二年零六個月的牢獄生涯使他懂得了不少知識,懂得了許多事理,那清苦難耐的生活磨練了他的意志,改變了他的性格,他不怨別人,而怨自己,怨自己履歷太淺。
他還是集體派他到村辦煤礦的監督員,沒想到連自己都監督進去了,他還是慄山的一個老本家兄弟,在明哲保身的時候他慄山就啥也不認了,連自己的良心都不要了。
“兄弟,上面領導來檢查了,先到會計那支二千塊錢。”
“兄弟村上唱戲還欠人家劇團一萬塊錢,等着要,先到會計那支上給人家。”
……
這都是慄山讓他到會計那支出來的,他支多少就給慄山多少,他一分錢都沒有花。就這樣他坐了三年牢房,多冤啊?誰知道?就他媽慄山知道。
三年牢房讓他懂得了他這是活該啊,怨誰呢,就怨自己,啥也不懂,法盲啊,還高中生。
他的事情如不是同學王乃平周旋,也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王乃平給他找了個律師,至少讓他少判一年。王乃平現在比他們都強,高中同窗六個人,只有他跟知識結下緣份,大學畢業分配在縣公安局,人生的路很長,只有奮鬥、拼搏,人家是拼搏從來的。
眼前就是自己的家門,艾方不知這時在幹什麼,他這三年不欠別人,就欠艾方的,讓艾方苦苦等待他,家裡分上的地也不知道她怎麼做的,她跟荒妹一樣,做地都很吃力,從來沒有跟土地打過交道。
他這個年準備好了嗎,是回了孃家,還是正在家門口張望,盼着他快快回來?身邊沒有丈夫、沒有孩子,那寂寞的時光跟他在牢裡不是兩樣。
他回來前沒有告訴艾方,他不希望有人去接他,去爲他的改造感動,更不希望有人看到他在什麼地方改造了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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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虛俺着,說明艾方在,此刻的心情尤其激動,他要給艾方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他要給艾方一個輕鬆愉快的一瞬間,雖然他是從勞改所回來的,但是他還得面對未來,輕裝上陣,他將給艾方帶來的一頂面具戴在頭上,這是王乃平送給他的。
他告訴他,人生就像一頂面具,面具的後面有變換莫測的眼睛,有耳聽八方的耳朵,有嗅覺靈敏的鼻子,有花言巧語的嘴脣。摘下這頂面具你纔算是位實誠人。他在牢裡就深有體會。
慄堂人把門推開,扮成一個小鬼模樣。
他聽到裡面有聲音,頃刻間靜了,他知道門裡就有開關,他打開開關,忽然在他面前出現了兩雙驚愕的眼睛,那是在他的牀上,他跟艾方共同入寢的地方。
那兩雙眼睛他最熟悉,一雙讓他歸心似箭,一雙讓他恨之入骨。
慄堂人呆泄了一會兒,將面具摘下來,狠狠地扔在牀上,走出門去。
空氣停住了流動。
從這裡通往城裡的十字路口一直往山裡延伸,是一條顛簸不平的坡路,路的盡頭是山,山的腰間就是西山村辦煤礦。
天上的雲灰沉沉的怕人,象要直壓下來,越來越低,坡路上急行的山裡人裹在汽車顛簸的塵埃中,各自尋找各自的歸宿,誰都擔心這場將要下的大雨會把地衝毀,剛剛播下的種,不需要龍王這般陰沉可怕的臉。
這時卻有一輛礦上的紅色救護車響着警笛急速竄過捲起的塵埃從山坡上下來,駛過十字路口,向城裡開去。
“媽呀,快進屋,天要下雨了”。從西山通往十字路口的坡路旁有一個小院,五間二十年前由磚與土胚砌成的土屋,顯得異常的荒涼,然而小院卻打掃得乾乾淨淨,擺置的盡然有序,顯出勤勞農家那特有的檢樸氣氛。
聲音就是從這個院內傳出來的。這就是荒妹現在的家,小院內石墩上坐着的是瞎婆,她聽到荒妹喊,已預感到將要降臨一場大雨。
剛纔黑雲壓着風透不過氣來,這時風象找到了出口,隨着一聲霹靂,一道閃電,只聽那樹梢搖動起來,地上的殘葉也開始飄動,不知該往哪處藏身,風颳得亂了方向,裡邊夾着雨星。
荒妹看看天色,急忙扶瞎婆:“媽呀,我看着這雨不會小,快進屋看好娃,我上屋頂蓋蓋那漏水的地方”。
瞎婆住着院內一間配房,農業社的時候這間配房裡喂着牲口,配房的一側是廚房。虎子典了禮,瞎婆就住在配房裡,守着廚房方便給一家人做飯,配房屋頂漏雨,是荒妹才發現的,虎子上班了,眼看大雨就要來臨。
雨鋪天蓋地下了起來,不給莊戶人一點面子,剛剛立夏的季節,誰也不願讓老天下這麼大,穀子會淤苗,山地要衝成大口。
“荒妹,擔心啊——蓋不住就下來吧”。瞎婆在屋裡衝外邊喊。
雨裹着風,風掃着雨,荒妹在屋頂上拼命地蓋着,塑料布幾乎要將她捲起來。瞎婆又在屋裡拼命地喊,荒妹無奈,索性將布扔掉,任他飄去,雙手捋掉遮住眼睛的雨水,順梯子慢慢下了屋頂。
雨很大,屋頂漏雨的地方還沒來得及雨水就順坡流走了。
瞎婆這時正抱着啓啓在門口看着外面兇猛的雨柱,荒妹在屋子裡漏雨的地方下面放一個盆,隨着雨水流到盆裡的聲音瞎婆給啓啓哼着小調:“雷來了,閃來了,雨也來了,下吧、下吧、啓啓就要長大……”。謙謙已經懂事,在一邊看着這瓢潑大雨聽奶奶唱歌。
風住了,雨停了,匆匆而過的雲被一陣風吹走了,太陽隨時就掛在天空,院內積聚了一灘灘的小水池,外邊河槽裡還呼嘯着滾滾河流的聲音。
瞎婆將啓啓放在牀上,就習慣去做午飯,虎子上工就要回來了,回來時,飯就會等着他。
晌午已錯過了許久,火上的飯菜冷了又熱上,卻不見虎子下工吃飯,荒妹象心中積淤着什麼預感,自她來到這個家,虎子從來沒有這樣不按時回來吃飯,也沒有曠過一天工。
虎子在窯上每個班要掙二十多塊,月底開支的時候,都是荒妹替虎子去領工資,荒妹沒來這個家的時候,虎子的工資人家給多少就取多少,每次都不會按所掙的工資全部領回來,別人讓他買包好煙抽,他就買上幾盒給別人分,荒妹看不慣欺負虎子的人,後來她就去替虎子領,那可都是賣命錢。
顫抖的心一刻也沒有安穩下來,直到日落西山,忽然礦上來人說:虎子出事了,已經進了市二院……
荒妹好像預感到會是這個結果,因爲她已經經歷過這麼一次,當初慄平就是這樣讓她揪心,好像整個世界都有這樣的預兆,都讓她感覺到了。
醫院裡那沉重的有着一股怪味的氣味襲擊着荒妹,那急匆匆來回穿流的人給了她一種精神上的壓抑,這種壓抑比慄山帶給她的時候還要大還要心驚肉跳。
她被礦上的人和一位醫生領到急診室,又進入一間病房,只見那醫生取出了一份表,慎重地問:“你就是那個小夥子的妻子”。
荒妹回答:“是,我是他媳婦。”
“家裡你可以做主”。
“是”。
醫院進行登記:“名字”?
“荒妹”!
“年齡”?
“二十六”。
“你男人的雙腿要進行手術,必須全部截掉,否則生命就保不住……”
“轟”!荒妹已不知道醫生最後說了些什麼,這個時刻她拋開了世上的一切,腦子是空空的,周圍的空氣都在凝結。
荒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恢復了理智,她也記不得怎樣毫無顧忌地在手術單上籤了子,她不想相信這一切就是真的,她不敢想象這以後將會給她帶來什麼,眼前首要的是保住虎子的生命,象鐘錶那樣能夠不停的走動。
三天以後虎子才甦醒過來,他弄不清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開始的一刻只在回憶那可怕的一瞬,正在爬坡的車子發生了故障,瘋狂地朝他衝來……
他想翻一下疲憊的身子,他想蹬一下毫無知覺的雙腿,只這一點點希望都沒能實現,也永遠實現不了。
他發現自己成了一個沒有雙腿的廢物,過於衝動的傷感形成了一股厭世的氣流,眼前看不到能夠了卻他一生的任何兇器,那怕一根針、一塊碎小的玻璃,他都會不顧一切地將自己送上黃泉之路。
他的身邊已圍滿了看他的人,那些目光同時都給他投來一種強烈的安慰和鼓勵。
這個時刻他不在意一切可憐他的人,他那呆滯的眼光四處搜尋着,當他第一次看見荒妹的時候,荒妹也是給他投來那種強烈的安慰和鼓勵。
他突然感到很委屈,急劇慌亂的心像要從心胸中蹦出來,就象丟失的娃兒又重新見到母親一樣,不顧一切地嚎啕大哭起來。
荒妹急忙過去將他象孩子似地抱住,任他盡情地哭,哭掉那些遙遠的感傷,哭掉自己那虛弱厭世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