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珠面頰上還掛着笑,一雙明眸卻兀自大睜,透着幾分疑惑,好似再問“你怎麼來了”,半響就這樣直愣愣的盯着來人。
胤禛把慧珠的表情看在眼裡,心裡不大舒服,不過面上自是不露半點情緒,徑自走進屋裡,下襬一撩,就在炕上坐下。
慧珠確確實實愣了一下,對壓根不可能出現的人,突如其來的立在你面前,任誰也有片刻反應不過來。這會兒,見胤禛從她面前走過去,面色如常的坐下來,慧珠偷偷拿眼瞧了下,心裡估摸着八成是不高興了,倒也頗有眼神的把到了嘴邊的話——“你怎麼來了”,硬生生給換成了:“爺,你該差人說一聲纔是,這路又不近,妾好先讓人收拾下,給爺去去乏。”說着又吩咐人下去備熱水、茶點、吃食等物。
胤禛接過宮女遞過來的茶盞,啜了一口,眉梢有些舒展,擡眼道:“剛個兒來時遇見了你身邊那個小丫頭和太醫,問了幾句,說你身子大好了,不過你還是緊着身子些,先坐着吧。”
站了一會,慧珠確實乏了,也沒推,讓宮女扶着到了炕桌另一旁坐下,心裡卻有些納悶的想着,年氏不到兩月,也該生了,胤禛怎麼這時候過來,莫不成還是專門來接她的?思及此,慧珠不由輕笑出聲,特意來接她?就是換成年氏,按着胤禛的性子也不可能來接。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胤禛離府,寶蓮還好說些,可弘曆怎麼辦?
於是,只見慧珠由柳眉一皺,直白的問道:“爺這次出門,連着來回行程,快些都要半個月,這弘曆一個半大的孩子,可怎麼辦?”胤禛斜睨了眼慧珠,沒有搭腔兒,捧着手裡的茶盞,輕覓起茶沫兒,有些貪念的呼吸着熱茶清香。可這卻急到了一旁等着話的慧珠,止不住又問道:“弘曆那到底怎樣了?”
胤禛見慧珠確實急了,想起慧珠以身犯險救弘曆的事兒,知道弘曆對於她的重要性,本想回了她的話,可心裡憋着好幾個月的氣,面子上也下不來,便冷哼一聲道:“半大個孩子?想你也是知道,讓他暫且去福晉的院子住,他說什麼?他已經不是三歲小兒,能自個兒照顧自個兒,還說你是爲了救他受傷,皇阿瑪教導過他,不可忘恩,而且這恩還是他親生母親給予的,更是恩重於山,他要留在院子裡等你回去,一表感恩之心,一表孝心。聽聽,你聽聽,你的兒子多冠冕堂皇,句句在理,還是半大個孩子不。”
胤禛越說越來氣,很是對着這個兒子頭疼,現在見了慧珠,乾脆把弘曆的不是一一數了個清,但話裡就一個意思,怪慧珠把弘曆寵過頭了,弘曆纔來了犟脾氣。不過末了,還是正面回答了慧珠的話,道:“皇阿瑪想孫子了,把弘皙(廢太子胤礽之子)、十四家的弘暟、還有弘曆叫去暢春園陪駕了。”
慧珠對於弘曆、寶蓮的事,腦子轉得極快,一聽胤禛這樣說,就摸清了厲害關心,知道弘曆那是出不到事的,心裡安了,這纔想起旁的事,還沒問胤禛爲何會這時節隻身來了行宮裡。可嘴裡的話還沒蹦躂出一個字,小娟就張羅着熱水進屋,只好又把話嚥了回去。
簡單的盥洗後,換了常裳,廚房也備好了吃食,慧珠本打算吃飯的時候,表個關心問上幾句,不想服了一劑藥,身子是乏的撐不住,上下眼皮直打架。胤禛冷眼看了一歇,到底是看不過慧珠靠坐在炕上打盹,掃了眼小娟,沉聲道:“扶你家主子下去歇下吧。”小娟有些怕胤禛,聽了吩咐,忙不迭彎身喚了幾下慧珠,就扶着慧珠上牀榻歇下。
慧珠這一覺睡得很香,枕着棉枕下弘曆的來信,聞着牀榻上薰着的殘荷馨香,在夢裡泛起了甜甜的微笑。夢裡她已病癒回到了京城,弘曆和寶蓮在屋裡一邊玩耍,一邊等着她回來;然後,她現在門欄處,喜得兄妹二人顧不得玩耍,直直跑過來,一下撲進了她懷裡,手舞足蹈的喚着“額娘”“額娘”……
胤禛暫處理完手裡的事,起身活動活動一身的僵硬,忽聽“咯咯”的輕笑聲傳來,不由邁步饒過屏風,循聲到了寢房,就見悠黃的燭火下,映着慧珠那幸福的笑顏,那微微翹起的嘴角掛着滿心的喜悅,猶如一朵綻放的玫瑰花般嬌豔,讓人挪不開視線。
夢終歸是夢,亦有醒來之時。慧珠悠悠轉醒之時,心裡還有些懊惱,好夢正香,怎麼就醒了,不高興的伸了個懶腰,又揉了揉惺忪的睡眸,方纔睜開眼來,下一瞬,一個筆直的身影就闖入眼裡,不禁極短的“啊”了一聲。
胤禛平靜的走至牀沿邊坐下,慧珠思緒還一片混沌之際,就被胤禛一下捏住下顎,灼灼的目光牢牢的鎖定在她的面上,讓她無從逃避。
慧珠對兩人的相視有些不自在,眼角的餘光瞥到窗柩外的暮暗,聲音似有嚶嚀道:“天都黑了,我竟然睡了這麼久。”話落,打破室內的沉靜。
胤禛鬆開鉗制,順着慧珠的目光也望向窗柩,沉吟道:“一更天了,你也該起來用藥了。”說罷,步出了屋子。
不多時,小宮女魚貫而入,燃燈,搬幾,擺桌,片刻功夫,待慧珠服了藥,屋內已亮煌了起來,牀榻旁也設了金漆小几,小几上擺着七八個碟碗,隱隱冒着一股飯食的香味。
慧珠安靜的看着小宮女們忙碌的身影,只消一眼,便可從侍立一旁的小娟面上窺知,這些都是胤禛吩咐下去。可這又能說明什麼呢?慧珠微微搖頭,接過小娟遞來的小碗,無聲的用起,只是這頓飯,她吃的很仔細……
飯食過後,時辰已不早了,慧珠因下午睡久了,精神不錯,也無睡意,又翻出枕下的信函,細讀起來。忽聽胤禛開口道:“在看什麼?倒挺高興的。”慧珠擡頭一笑:“沒看什麼,一時無聊,就把弘曆年前給我寫的信翻出來看看,倒挺有意思的。”這是實話,信上寫了許多弘曆的生活小事,上書房發生的趣事,讓慧珠看了,是笑得合不攏嘴。
胤禛一聽,面色頓時不愉,陰着一張臉也不說話,只是把慧珠盯着。
慧珠笑了會,發覺不對,稍一打眼,就見胤禛拉長着臉,心裡琢磨了一下,細細收好信函,想起下午要問的話,便開口道:“爺怎麼這時節來承德?今下午見爺風塵僕僕的,不知可是有何急事?”
胤禛面上稍霽,語氣還是冷硬道:“山陝兩地連着兩年歉收,百姓四處逃難。前一年陝西又地震,兵民受傷者衆多。今年沙城又地震,甚至京師地區也有輕微震感,糧食極爲不夠。”說到這裡,胤禛胸腔起伏,一臉震怒道:“先不說這些地方天災不斷,就是現下西陲正在用兵,地方官民運米送餉勞苦至極,可還有人在這上頭打主意,竟敢虧空錢糧,還……”
慧珠一怔,很少見胤禛如此雷霆震怒,有些心驚的喚道:“爺?”胤禛停下話,也知話扯遠了,好一陣方平緩了情緒道:“皇阿瑪派我到山陝兩地查防情況,我路經於此,正好在這歇腳,便過來了,明日下午就得離開。”
慧珠本能的直呼道:“明天下午?你今天不是才快馬加鞭過來的,怎麼也該歇山兩日纔是。”胤禛立刻訓道:“是有輕重緩急之分,豈可由我等便宜而爲。”慧珠吃了個癟,訕訕的沒再開口。
胤禛看了眼慧珠,還是緩了幾分語氣道:“這次一走,差不多也要一月,我聽太醫說你的病情也就再養一月即刻,唔,就這樣吧,到時我返京的時候,你就與我同回吧。”慧珠愣了一下,又忙是點頭。胤禛疲憊的揉捏了下眉心,“恩”了一聲道:“如此,安置吧。”
慧珠看着寬衣上榻的胤禛,一絲異樣滲入她的心底,不論是否順路,他總是來了,要接她回到京城,回到雍親王府,視乎那裡就是她的歸屬……
忽的,一陣熱氣在耳垂搔癢,隨即只聽悶悶的聲響傳到耳膜:“不許再慣着弘曆,居然給他寫了整整八十三頁的回信,慈母多敗兒,可是知道。居然寫了八十三頁,你就這麼多話,居然要寫八十三頁?”
慧珠正愣着神,冷不丁被胤禛連聲質問,很自然的僵了身子,暗自不停的想着答話,就感到胤禛手臂直接圈了過來,在她腰上摩挲着。慧珠垂下眼眸,等着胤禛下個動作,卻聽細微的鼾聲傳來,不可置信的轉過頭,昏黃搖曳的燭光下,是遮也遮不住的倦意,不知他正被何事所擾,睡夢中,濃眉依然緊鎖。
慧珠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活得很累,不覺伸手想撫平那眉眼間的褶皺,只聽胤禛咕噥了兩句,驚得慧珠忙收回了手,繃緊了神經聽着動靜。然,過了許久,至慧珠也不禁來了睡意時,才感朦朧的意識裡好似有人呢喃道:“……弘曆八十三頁信紙……我連署名……還沒八十三個字……醒了……也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