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冬日,大雪紛飛之時。總有生命的飄零。看着眼前拿刀持戟的黃衣侍衛,似乎空氣裡也漸漸漾起了濃烈的血腥味,鮮紅的血,潔白的雪,也終將染浸奎壁輝煌的儲秀宮。
“主子,又起風雪了,還是早些回去,說不定公主和四阿哥已經在景仁宮等着了。”小然子撐開油傘,臉色發白的看了看身旁走過的侍衛,勉強說道。慧珠緊住身上的披風,輕應一聲,便頭也未回地拾階下檻,走入雪色蒼茫的宮廊。
風疾雪虐,路上難行,至回得景仁宮,已費多時,衣裳也霜雪浸溼。入了宮內,只有三三兩兩幾個宮人掃着積雪,見到慧珠一行人回來,忙拘謹的上前請安。
慧珠身體僵冷着,未沒注意宮人們的異樣。隨意的頷首應了,直接腳步不停的進了正殿,一面掀簾子進內,一面哈着熱氣道:“手爐子沒熱氣了,外面陰風吹的厲害,本宮凍得不行,素心先予本宮一碗杏仁茶,要滾……”一語未了,甫一擡頭,只見胤禛正閉目靠在炕上,小祿子半蹲地爲着脫鞋去襪,一旁還立着三名手端盆子、捧棉巾、奉茶水的宮娥。
胤禛聽到聲響,掀眼皮瞅了一眼,旋即又耷拉了下去道:“回來了。”話裡的疲倦,聽得慧珠心裡一酸,也不知自個兒是怎般想,朝素心擺手免了熱茶,又徑自解了披風,走至炕前道:“本宮來吧。”
小祿子一怔,忙覷眼看去,見胤禛眉眼間微有波動,心思一轉,將手上的活計給了慧珠接手,又親自尋了方小杌子過來,打發了一衆宮人悄悄退下。
胤禛腳很白很瘦,青綠色的經脈在腳背上顯得紋路清新;他的腳趾長得並不好看,粗大的骨節甚爲顯眼。不過腳趾閉合的很緊。老話說過,腳趾縫間隙小的人,是能守住錢財,會過日子的。
想到此處,慧珠舀水的手一頓,憶起今年夏日的午後,她小憩剛醒,身上汗溼溼的難受,便隨口問道:“皇上少年時從軍,也習得一身好騎射,爲何現在到了盛暑,反不去了熱河避暑行獵?”胤禛沉默了一會,咕噥道:“一次木蘭秋獮花費白銀十幾萬兩,朕的國庫沒那個閒錢。”
十幾萬兩?她嘴巴張得老大,半晌才喏諾道:“熱河行宮還是的好,回頭得讓弘曆別老惦記着木蘭狩獵威風的事了。”胤禛猛睜眼,蹙眉訓道:“胡說,婦人之見!弘曆等後世子孫應當遵行皇考所行,習武木蘭,毋忘家法!你豈能讓弘曆不去木蘭秋獮。”如此,她當下無話。
正出神的想着。冷不防胤禛出口問道:“想什麼?”有關胤禛小氣守財的話決計不可說,慧珠深知胤禛性子,遂另道:“皇上今留這用晚膳嗎?正好弘曆、寶兒也要和臣妾一起用膳。”說着,拿過棉巾爲胤禛擦了腳。
胤禛抿了口普洱,舒服的吁了口氣,閉眼仰頭道:“倒不知你還會揉捏腳裸,以後在你這,就由你服侍好了。”說着,感覺慧珠手上一僵,低頭微露了絲笑意道:“你安心,朕今晚就擺膳景仁宮。”聽後,慧珠忙拭了手上的水,起身說道:“臣妾先去喚了人進屋伺候,也好換身素衣。”說罷,也不等胤禛迴應,揚聲喚了小祿子進內,轉身就繞進了屏風後的寢房。
不多時,慧珠去了頭面換了常裳出來,見胤禛一手持着書冊卻沒看,雙目卻全神貫注的盯着紅漆小几,右手也沾了茶水在几上寫着什麼。
怎麼回事?右手手背怎紅腫了大片,還冒了水泡?慧珠看得吃驚,三步並兩到小几前,想也未想的抓起右手,瞪眼質問:“怎麼起的?好生生的手上怎回事?小祿子他們也沒個眼色,不知道燙傷要上了藥。”嘴裡抱怨過,還不忘張羅着喚道:“小然子,去把匣子裡的藥膏來了。”
小然子得令應了,一旁侍立的小祿子忙要上前解釋。卻見胤禛一個冷眼掃來,忙訕笑的躬身陪話道:“娘娘教訓的是,奴才眼撮,竟沒注意到聖體有傷。”慧珠也是一時心急口快,這會兒才覺未免損了小祿子的體面,忙掀了眼看,見他樂呵呵的全無惱意,方纔仔細着抹膏藥。
搽了藥,慧珠從几上收拾了藥膏盒子,忽見硃紅漆的几面上落着未乾的水痕,看着像是二字,前頭一字看不清,另一字卻是“時”,心裡驀地一嘆,再心冷如石的人,終歸難抵親子倫常。
胤禛瞥見慧珠目光所凝處,下意識的移了茶盞遮蓋,後又掩飾性的說道:“傷大概是在儲秀宮那燙的,朕沒覺得疼,倒也忘了。”聞言,慧珠不知如何接口,輕飄飄的應了聲“恩”,轉身自去放了藥盒。
一時。場面冷了下來,巧是外面正值高聲報道:“寶蓮公主到!四阿哥到!”慧珠聞聲一喜,顧不得胤禛在場,手裡拿着藥膏就出了內堂,轉眼就見一大一小兩個紅彤彤的身影溜滾來,一個微嘎着嗓子,一個奶聲奶氣,齊齊喚着“額娘”跑來。
母子三人在外堂熱絡絡的嬉鬧了好一會,聞聽素心來稟晚膳備好,這纔回了內堂。隨後兄妹二人又給胤禛跪首請了安,胤禛自是端着嚴父的架子訓了話。又囑咐了弘曆去景陵致祭的事,方移至暖閣用膳。
晚膳畢,已是掌燈時分,胤禛擺駕離開,母子三人圍着暖炕說話。正說的起勁,忽感一股冷空氣鑽了進來,遂轉頭看去,就見小然子一臉慌色的站在簾帳處。慧珠心知有事,摒退了左右,又讓宮人引了寶蓮出去,一臉正色道:“什麼事?”
小然子忙行到母子二人跟前,從袖口裡摸出一方宮籤子,湊身說道:“主子、四阿哥,奴才送了萬歲爺離開,回了景仁宮命人關宮門時,突然聽到一陣極短促的敲門聲。起初奴才還以爲是萬歲爺的人,忙讓重新開了宮門,可開門一看,只能瞅見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遠遠的跑開不見。後面還是低頭一看,才發現這方宮籤擱在了宮檻上。”
慧珠接過宮籤一看,只見木黃色的兩寸見長的宮簽上寫着“熹妃親啓,今晚一更天正,冷宮一行,必有所獲”。又細看一會,慧珠思量不解,直接就着手裡的宮籤往火盆裡一撂,看着即刻噼裡啪啦燒得直響的宮籤,搖頭道:“又不知是何人所寫,也不知這人有何目的,爲防有詐,還是不予理會的好。”
弘曆眼裡卻閃了好奇,從旁另解道:“額娘,也不可這麼說。雖不知這人是何目的,可冷宮一行,憑着額孃的身份,三哥母子既定的事,那人想詐了額娘根本不可能。所以兒子覺得可去一趟看個究竟。說不定真有意外收穫。”說着,見慧珠一副不贊同的樣子,眼珠兒一溜,調了尾音道:“若是額娘不去,不如讓兒子去探上一探。”說完,自覺如此甚好,一個勁地纏着慧珠依允。
慧珠被鬧得沒法,又唯恐弘曆陽奉陰違,說是回阿哥所,實則去了冷宮,只好狠剜了眼弘曆,板臉道:“你老實回了毓慶宮,本宮自會去了冷宮,若是讓本宮遇見了你,你就仔細些了!”弘曆訕訕的摸了摸鼻子,老老實實的回了毓慶宮。
待弘曆離開,慧珠見擺鐘已至戌時三刻,心裡還是猶豫不決,卻也因此被勾帶起了一絲好奇,終又磨蹭了一刻鐘,方搭了件石青色連帽披風,把自個兒裹了嚴嚴實實後,才讓小然子拿了提燈,主僕二人匆匆向冷宮行去。
冷宮位處偏僻,當此又陰風不止,主僕二人越走心裡越是滲得慌。至漸近冷宮方位,狹長的幽僻的宮廊竟連盞宮燈也無,只能靠着忽暗忽明的微弱光暈印着路什。
“喀嚓——”一陣狂風呼嘯,鐵鏈磨得響聲陣陣。
小然子突然眼前一亮,擡高提燈一口吹滅了燈火,扭頭說道:“主子,您聽見響聲沒,那邊估計就是冷宮的後廊。”慧珠正想斥了滅燈的事,卻聽小然子這般說,只好作罷,跟着小然子的身後亦步亦趨前行。
走進冷宮後廊,狂風呼嘯聲愈來愈烈,鼻息間酸臭腐朽的氣味也漸趨濃烈。慧珠捂着嘴鼻,藉着細微傾灑的月光看去,只見冷宮內枯枝殘葉遍地,四處土積塵封,又有蛛網縱橫,原本漆紅的宮牆已殘缺不堪,殿檐外的畫棟也因風雪的侵襲,七零八落的掉色而殘跡斑斑。
慧珠看了大概,心裡暗生悔意,正欲叫了小然子離開,晃眼一看竟見枯枝後隱着一座殿宇,殿宇內正燃着明煌煌的燈亮。於是深吸口氣,主僕二人又對視一眼,提着膽子躡手躡腳的趴伏上殿宇宮牆,透過殘垣的窗柩網內看去。
未幾,待慧珠雙目看得適應光亮,看清殿內情形,驚得一把捂住嘴巴,情不自禁的邁腳後退。
不對!後面有人!後面怎麼會有人?這個念頭剛一閃過,身後那人單手圈過她腰肢一個用力,她反應不及的往後一到,瞬時跌進一個硬實的懷抱。慧珠腦海裡再無思考之能,口中當即就要尖叫出聲,卻被那人擒住手腕,一個旋身,猛地以身將她死死頂住牆壁,並一手覆蓋她脣上,壓低嗓子道:“別叫,是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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