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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們全家都坐在客廳裡。

小雙始終沒有找到。詩晴和李謙也聞訊而來,李謙主張報警,然後又自動去派出所査交通案件,看有沒有出車禍。雨農去警察總局查全臺北旅社投宿名單,看她會不會隱藏在哪家旅社裡。詩堯最沒系統,他從小雙家門口跑走了之後,就每隔一小時打個電話回家,問小雙有沒有消息。我在電話裡對他叫着:

“你在幹什麼?”

“找小雙。”

“你在什麼地方找小雙?臺北這麼大!”

“我在橋上,”他說,“我每一個橋都跑,我已經去過中正橋、中山橋、中興橋……”

“你到橋上去幹什麼?”

“她會跳河!”他戰慄地說,“記得《在水一方》那支歌嗎?我有預感她會跳河!”

詩堯掛斷了電話,我坐在那兒發起呆來。我幾乎可以看到我那傻哥哥正在一個橋又一個橋地找尋着,在夜霧裡找尋着,在水一方找尋着。在水一方!在水一方!“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的中央。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傍水而居!……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蹤跡,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中佇立!”我暗中背誦着那支歌的歌詞,想着她第一次彈琴唱這支歌的神態,猛然間,我打了一個寒戰,覺得詩堯的“預感”,很可能成爲“真實”。

十二點半,李謙第一個回家,搖搖頭,攤攤手,他表示一無所獲。一點鐘,雨農回來了,他已查過所有旅社名單,沒有小雙投宿旅社的記錄。一點半,詩堯拖着疲憊的腳步,帶着滿臉的悽惶和憔悴,也回來了。坐在椅子裡,他燃起一支菸,不住地猛抽着,弄得滿屋子煙霧。

“我找過每一座橋,”他說,“橋上風好大,霧好濃,夜色好深,她……她能去哪裡?”他閉上眼睛,用手支住額,我忍不住伸手去按在他手腕上。

大家都坐在那兒,誰也不能睡,誰也不願去休息,屋裡的氣氛是沉重的、憂鬱的、淒涼的。半晌,奶奶開了口,她輕嘆一聲,說:

“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在醫院裡,我就該做主,讓他們離了婚算了。”

“都是自耕,”媽媽怪起爸爸來,“你盡誇着那個盧友文,什麼年輕有爲啊,什麼有見識,有天才,不平凡啊,弄得小雙對他動了感情。現在怎麼樣?我們救人該救徹底啊,這一下,是坑了小雙了,還不如當初,別把她從高雄帶來!”

“心珮,你這話纔怪呢!”爸爸也沒好氣地說,“難道你當初沒誇過盧友文?”

“這事怎麼能怪媽媽爸爸呢,”詩晴慌忙說,“丈夫是她自己找的呀,人是她愛上的呀,如果盧友文不好,也是她走了眼了!”

“誰沒走眼呢?”雨農悶悶地說,“誰不覺得盧友文是一表人才、滿腹學問!這,就叫做聯合走眼!”

“唉!”奶奶嘆口氣,“盧友文能言善道,神采飛揚,誰會知道他是這樣不講理的呀!這真是合了那句俗話了:滿瓶子不響,半瓶子晃盪。找丈夫,還是找老實一點的好,最起碼不會亂晃盪呀!”

我們的談話,於事完全無補,不管大家講什麼,小雙仍然是蹤跡全無。李謙已在各警局和派出所,留下了電話號碼,請他們有消息就通知我們,可是,電話一直寂無聲響。詩堯悶不開腔,只是猛抽着煙,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都是和盧友文打架的傷痕。雨農的臉上也青一塊紫一塊,全是勸架的傷痕。

時間越流逝下去,我們的不安也就越重,不祥的感覺也就越深。起先大家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着,後來,誰也不開口了,室內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窗外的夜風,不停地叩着窗櫺,發出簌簌瑟瑟的聲響。忽然,李謙打破了寂靜:

“那個盧友文呢?他在幹什麼?會不會小雙已經回去了?你們想,她除了這裡之外,無親無故,手裡又抱着個半歲大的孩子,她能到什麼地方去?說不定在街上兜了一圈,氣消了。想想丈夫還是丈夫,家還是家,就又回去了。要不然,那盧友文也該到處急着找人呀,他怎麼會這麼沉默呢!”

一句話提醒了我們大家,想想看倒也言之有理。雨農立刻跳起來說:

“我去盧友文家看看!”

雨農去了,大家就又抱起一線希望來。奶奶急得只念佛,禱告小雙已平安回家。在等待中,時間好像過得特別緩慢,每一分鐘都像一年般長久。終於,在大家的企盼裡,雨農回來了。一進門他就搖着頭,不用他開口,我們也知道又一個希望落了空。詩堯按捺不住,他吼着說:“那個盧友文呢?他在幹什麼?”

“坐在屋子裡發呆呢!”雨農說,“在那兒怨天怨地怨命運,怨神怨鬼怨自己,怨了個沒完!我問他找不到小雙怎麼辦?他就愁眉苦臉地說:我倒黴罷咧,人家娶太太圖個家庭享受,我娶太太所爲何來?”詩堯跳了起來:

“我再去揍他去!”

我把詩堯死命拉住:

“就是你!”我說,“如果你不是有什麼要緊事要去和小雙商量,也不會鬧出這麼件事來!”

“我是有要緊事呀!”詩堯直着眉毛說,“我幫她接了一部電影配樂,可以有好幾萬的收入,這還不是要緊事嗎?那個盧友文從不管家用,小雙賺不到錢怎麼活下去?”

“好了,別吵了!”爸爸嘆着氣說,“我看今晚是不會有結果了,大家還不如去睡覺,明天早晨再分頭去找!”

“不睡,”詩堯執拗地說,“我等電話。”

“我也不睡,”我說,“我睡也睡不着。”

“我陪你們!”雨農說。

“我也寧可坐在這兒等消息。”詩晴說。

這一來,根本沒有一個人願意去睡覺,大家仍然坐在客廳裡發怔。寂靜裡,窗外的風聲就聽得更加明顯,簌簌然,瑟瑟然。巷子裡,一盞路燈孤零零地站着,放射着昏黃的光線,夜,好寂寞。夜,好悲涼。小雙,小雙,我心裡默默地呼喚着,你在哪裡?

大約凌晨三點鐘了,忽然間,門鈴驟然響了起來。我們全家都震動了,都從沙發裡直跳起來。雨農最快,他直衝到大門口去,我們也一窩蜂地擁向玄關,伸頭翹望着,大門開了,立刻,雨農喜悅的喊聲傳了過來:

“是小雙!小雙回來了!小雙回來了!”

小雙回來了!我們狂喜地彼此擁着、抱着、叫着。然後,奶奶喊了一聲:

“阿彌陀佛!”

接着,我們看到雨農攙着小雙走了過來。她顯得好瘦好小,步履蹣跚,面容樵悴,手裡死命地、緊緊地抱着孩子。到了玄關,她擡起眼睛來,望着我們大家,她的嘴脣白得像紙,輕輕地蠕動着,她低幽幽地說了句:

“我沒有地方可去,所以,我來了!”

說完,她的身子就軟軟地倒了下去。詩堯慌忙扶住她,我立即把孩子從她手裡接了過來。那小孩裹在一牀小毛毯裡,居然安然無恙地熟睡着。大家一陣混亂,七手八腳地把小雙扶進了客廳,她靠在沙發裡,似乎全身都已脫了力,衰弱得像是立刻會死去。詩堯死盯着她,那股心疼樣兒,那種“失而復得”的喜悅,使他整個臉孔的肌肉都扭曲了。小雙沒有注意詩堯,她喃喃地說着:

“詩卉,孩子,孩子……”

“孩子在睡呢!”我說,“你放心,她很好!”

“她需要吃奶,”小雙掙扎着說,“我沒有帶奶瓶!”

“我去買!”李謙說,立刻衝出大門,我叫着說:

“半夜三更,哪兒有奶瓶賣?”

“我家裡就有!”他說着,人已經跑得沒影子了。

我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媽媽瞅着詩晴笑了笑,詩晴這才漲紅了臉說:

“醫生剛剛說大概是有了,這個神經病就把奶瓶尿布全買回來了。”如果不是因爲小雙正有氣無力地躺在那兒,這一定是件大家起鬨亂鬧的好材料。可是,現在全家的注意力都在小雙的身上。詩堯望了她好一會兒,就跑去衝了一杯熱咖啡來。奶奶到廚房裡,煎了兩個荷包蛋,又烤了幾片面包,我們都猜她一定餓壞了。果然,她用雙手緊捧着那杯咖啡,身子直抖。奶奶坐過去,用手臂環繞着她,扶着她的手,把咖啡喂進她的嘴裡。她喝了幾口咖啡,臉色纔有些兒人樣了。奶奶又把麪包和蛋送到她嘴邊,她也毫不猶豫地吃了。詩堯坐在那兒,貪婪地望着她,滿臉的痛楚和憐惜。這時,我懷裡的彬彬開始大哭起來,小雙伸手問我要。我把孩子放在她懷裡,小雙低頭望着孩子,用手指撫摩着孩子的淚痕。接着,就有幾滴淚珠,一滴滴地從小雙眼裡,滴落到孩子的嘴邊。那孩子顯然是餓壞了,一有水珠滴過來,她就以爲是可以吃的東西,居然吮着那淚珠吃起來了。我看着這情形,只覺得鼻子裡酸酸的,眼睛裡也不由自主地溼了。大家都怔怔地望着她們母女二人,連安慰和勸解的話都忘了說了。

李謙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了,他不只帶來了奶瓶,居然連奶粉、尿布和嬰兒的衣裳、小包裹全帶來了。詩晴看得直臉紅,奶奶這才緊抱了詩晴一下,以示快慰之情。接着,大家就都忙起來了,衝奶的衝奶,洗奶瓶的洗奶瓶,只一會兒,那孩子就吮着奶嘴,咕嘟咕嘟地嚥着奶水,一面睜着眼睛望着我們笑。從不知道嬰兒的笑是那樣天真無邪的,從不知道嬰兒的笑是那樣美麗動人的。孩子吃飽了,媽媽把她接了過去,摸了摸,笑着說:

“幸好帶了小衣服和尿布來呢!李謙想得真周到,將來一定是個好爸爸!”

然後,媽媽和奶奶又忙着倒洗澡水,給小彬彬洗了澡,撲了粉,換了乾淨衣裳。經過這樣一折騰,那孩子就舒舒服服的,帶着甜甜的笑,進入沉沉的睡鄉了。奶奶把孩子放在她臥室的牀上,蓋上了被,折回客廳來,對小雙說:

“小雙,今夜,奶奶幫你帶孩子,你趕快去睡吧,瞧,兩個眼睛都凹進去了,這一個晚上,你不知受了多少罪呢!有什麼事,什麼話,都明天再說吧!今晚,大家都睡覺去!”

“不!”小雙忽然擡起眼睛來,對滿屋子環視了一眼,她的淚痕已經幹了,精神也好多了,只是臉色仍然蒼白,下巴瘦得尖尖的。她的眼神堅定,語氣堅決。“難得大家都在,爲了我,全家一定沒有一個人休息過,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但是,有幾句話,我非說不可,請你們聽我說完,再去休息。”

大家都坐了下來,呆呆地瞅着她,詩堯尤其是動也不能動,直望着她。她的聲音裡,有種使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今晚,”她靜靜地說了,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是在敘述一件別人的事情,“我抱着孩子跑出去的時候,我是決心不要活了,是決心帶着孩子圖一個乾脆的了斷。我不忍心把彬彬交給她父親,讓她繼續受罪。我想,我死,孩子也只有死,死是一種解脫,只要死了,就再也沒有煩惱和悲哀了。叫了一輛計程車,我到了火車站,想去臥軌,但是,看到那軌道時,我猶豫了,我不能讓我的孩子死得血肉模糊。於是,我走到了十三號水門,想要去跳水,站在水邊,我看到了水裡的倒影,水波盪漾,我和孩子的影子也在水裡盪漾,我又覺得跳不下去,我不能把我的女兒投進這冰冷的水中……”

我不自禁地和詩堯交換了一個注視,詩堯深深地抽着煙,他的臉籠罩在煙霧裡,顯得好模糊,他的眼睛卻亮晶晶地凝視着小雙。

“……就在我遲疑不決的時候,彬彬哭起來了,”小雙繼續說,“我低頭望着孩子,看到她那張好無辜、好天真的小臉,我心裡一動,我想,我即使有權利處死我自己,我也沒有權利處死這孩子。於是,我爬上了河堤,滿街走着,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託付這個孩子,我也——曾經到這兒來過。”她掃視我們,我們明明看到她現在好端端地在眼前,並未臥軌或跳水,卻都忍不住懊惱地低嘆一聲,如果我們派個人坐在門口,不是當時就可以抓住她了嗎?“我想把孩子放在你們門口,相信你們一家人那樣熱心,那樣善良,一定會把這孩子撫養成人。可是,就在我要放下孩子的時候,我又猶豫了。孩子的生命是我給她的,不是她要求的,更不是朱家給予的,我有什麼資格和權利,放棄自己應盡的義務,把這樣一副沉沉重擔,交給朱家?於是,我又抱着孩子走了。我又想,孩子有父有母,如果母親死了,她就該跟着父親活下去,抱着孩子,我又折向浦城街,可是,我忽然想起,友文說過,孩子並不是他要的,是我要生的,當初他確實想拿掉這孩子,是我堅持不肯才生下來的。我望着孩子說:不,不,我不能把你給友文,因爲他並不要你!事實上,友文除了夢想之外,他什麼都不要。如果我把孩子留給他,那一定比帶着孩子投水更殘忍!這樣,我走投無路,彷徨無計,抱着孩子,我在街頭無目的地躑躅徘徊,孩子餓了,開始一直哭,她越哭,我的心越絞扭起來。人,想自殺的念頭常是幾秒鐘的事,度過了那幾秒鐘,求死的慾望就會平淡下去。逐漸地,我想通了,我不能死!因爲我還有責任,因爲這孩子是我生的,因爲我最恨沒有責任感的人,自己怎能再做沒有責任感的事!我要活着,我必須活着!不只爲了孩子,還爲了許多愛我的人;我死去的父母不會希望我如此短命!還有你們:朱伯伯,朱伯母,奶奶,詩卉,詩晴,詩堯”她的眼光在詩堯臉上溫柔地停了幾秒鐘,“你們全體!我的生命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渺小,那樣不值錢,我要活着,我必須活着,所以,我回來了!”她住了口,輕輕地囁着茶,我們全不自禁地透出一口長氣來。奶奶立刻用手環抱着她,拍着她的身子,喘着氣嚷着:

“還好你想通了!還好想通了!多麼險哪!小雙,你以後再也不可以有這種傻念頭了!答應奶奶,你以後再也不轉這種傻念頭了!你瞧奶奶,七十幾歲的人了,還活得挺樂的,你小小年紀,前面還有那麼一大段路要走呢,你怎麼能尋死呢?”

“小雙,”詩堯這時纔開口,他的眼神說了更多他要說的話,“再也不可以了!你再也不可以這樣了!”

小雙瞧瞧奶奶,又瞧瞧詩堯,她點點頭,正色說:

“我答應,我以後再也不尋死了。只是,我也有事,要求奶奶、朱伯伯和朱伯母做主!”

奶奶怔了一下,說:

“你說,是什麼事,只要你好好的,有任何爲難的事,奶奶都幫你解決!”

小雙低下頭去,她默然片刻,終於,她又擡起頭來了,神情平靜而嚴肅,莊重而坦白,她說了:

“要承認自己的幼稚和錯誤,是需要一些勇氣的,是嗎?要招供自己婚姻裡的失敗,是需要更大的勇氣,是嗎?不,不,雨農、李謙,請你們都不要離開。我既然帶了孩子回到這兒來,這兒就是我的家,你們都是我的家人,我要對你們坦白說出我這一年半以來的遭遇!”我們都靜靜地瞅着她,她停了停,嘆了口氣。

“你們總記得盧友文第一次出現的那一天,他談文學,談寫作,談抱負,談理想,談梵高,談諾貝爾獎。他漂亮瀟灑,他才氣縱橫,我幾乎是一下子就被他收服了。然後,我和他做了朋友,我眼見他吃得苦中苦,就以爲他必然能做人上人!我和他交了七個月的朋友,他沒寫出一篇東西,卻有成千成萬的理由,最主要的一條理由,是我害了他!他說,除非我嫁給他,要不然,他牽腸掛肚,既沒有家,又沒安全感,天天擔心我被別人搶去,在這種心情下,他怎能寫作?他的口才,你們是都知道的,他又說服了我!而且,那時,

我愛他,尊敬他,崇拜他,對他已經五體投地。再加上,剛好那時我遇到一些困擾,於是,當機立斷,我和他結了婚!”

她又停了停,我再看了詩堯一眼,我明白,那“困擾”指的是什麼,詩堯也明白,他的眼睛隱藏到煙霧後面去了,痛楚和懊悔又扭曲了他的臉龐。小雙喝了口茶,吸了口氣,繼續說:

“婚後,我一心一意扶持他成爲大作家,他寫不出東西,我幫他找藉口;他沮喪,我鼓勵他;他灰心,我給他打氣。逐漸地,他怪天怪地怪命運。家裡經常過的是炊煙不舉的生活,他不管,我偶爾談起,他就說我是拜金主義者,既然吃不了苦,怎配嫁給他那種拿諾貝爾的人才!接着,又說我用柴米油鹽這種小問題來妨礙他寫作,影響他前途,嚇得我什麼話都不敢講。詩堯送了鋼琴來,他趕走我每一個學生,說是琴聲影響了他的靈感。這時期,他的脾氣越變越暴躁。他動不動就生氣,氣極了就罵人,罵完了又自怨自艾。我愛他,我憐惜他,我認爲這一切都是過渡時期,每個天才都有怪脾氣,不是嗎?梵高還曾經把自己的耳朵割掉呢!他去上班以後,我的生活更慘了,他開始罵我,怪我,說是爲了我纔要工作,拿不到諾貝爾獎唯我是問!詩卉,”她看着我,“你一定奇怪,爲什麼你每次來,都碰到我們在吵架或鬧彆扭,事實上,那時已經無一日不吵,無一日不鬧,他說我是他命裡的剋星!娶了我是他天大的錯誤!”

“小雙,”李謙插了進來,“這種人,虧你還跟他生活在一起,你早就該離開他了!”

小雙看了李謙一眼:

“你以爲我沒有嘗試離開他嗎?我就是泥巴人也有個土性兒呀!我說了,我試過,不敢提離婚,我只說要分居,讓他一個人安心寫作,他會立刻抱住我,對我痛哭流涕地懺悔,說他是寫不出東西,心情不好,說他有口無心,說他‘鬼迷了心竅’,纔會得罪我這樣‘像天使一般的女孩’,說如果我離開他,他會傷心而死。於是,我哭了,抱着他的頭,我反過來安慰他,發誓不離開他,我原諒他所有的一切。但是,他又開始賭錢了!從此,是我真正的末日來臨了!家裡能偷的他偷,能拿的他拿,連他手上的結婚戒指,他都在賭桌上輸掉了!爲了他賭錢,我哭過,我求過,他竟說,因爲家裡沒有溫暖,他纔要向外發展!我認真地考慮了,認真地反省過。我想,他的話也有道理,我一定不是個吸引人的好妻子,才造成這種結果。但是,如何去做一個好妻子呀?如何才能拴住丈夫呀?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又說,賭錢是他唯一的麻醉,可以讓他忘記失敗的痛苦,所謂失敗,是指他的寫作,而我,卻是他失敗的主要因素!”

她停了停,喝了一口茶,她的眼神悲哀而悽苦,注視着茶杯裡的茶葉,她並不在“看”那茶葉,她的眼神穿過了茶杯,落在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總記得第一次見到他,他曾如何侃侃而談,批評現在的作家都一錢不值!後來,他說要寫一篇天才與瘋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懷疑他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是聖人還是壞蛋,現在,我總算有了結論,他不是天才,也不是瘋子,不是聖人,也非壞蛋,他只是個力不從心的可憐人!他確實痛苦,確實苦悶,因爲他做不到他想做的,於是,我成爲他唯一的發泄者!”

我注意到,爸爸微喟着點了點頭。詩堯熄滅了菸蒂,他只是貪婪而憐惜地看着小雙,似乎恨不得把她整個人吞進肚裡,揣進懷裡。

“我的婚姻到這個階段,已經完全失敗了。你們能夠想象嗎?我最初是崇拜他,後來是同情他,最後是憐憫他!一個女人,當她對她的丈夫失去敬意時,這婚姻就已經不能維持了。然後,發生了搶墜子的事件,當我死裡逃生,在醫院中醒過來的時候,說真話,我的心已經冰冰冷了。我已經決定不再同情他,不再原諒他,不再接受他任何的道歉了。可是,那天,我又心軟了,而主要的,是奶奶的一句話說服了我!”

奶奶睜大眼睛瞅着小雙。

“是嗎?”奶奶迷糊地問,“我說了什麼?”

“奶奶,你說:當初你既然選擇了他,好歹都得認了這條命!我想,是的,人是我選擇的,婚姻是我自己做的主,連伯父母的同意與否都沒有請示!而我,居然這麼快就認輸,就逃避了!我如何向伯父母交代?我如何向新生的孩子交代?於是,我又原諒他了。”小雙吸口氣,深深地嘆息了。

“明知道是鬼門關,卻不能不往裡跳!人類的悲劇,怎麼能到這種地步?重新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所受的苦難絕非你們所能想象。詩卉,你瞭解我,但非萬不得已,我是不訴苦的,我是多麼要強要勝的!但是,他整天罵天罵地罵神靈,罵我罵孩子罵工作,罵一切的一切!他說他爲我和孩子工作,今天我以孩子起誓,我從沒拿到過他的薪水,因爲每到發薪的日子,那些要賭債的人會在他辦公室裡排隊,等着接收他的薪水。我和孩子,只是靠唱片的錢,在苦苦支持着!”

她擡眼望着我們,憂鬱,疲倦,平靜,而蒼白。

“今晚發生的事,不用我再來複述。事實上,從他要賣鋼琴,而我不肯的時候起,他就口口聲聲說這是件愛情紀念品!各種胡言亂語,並不是從今晚開始……其實,他心裡也明白是在冤枉我,卻用來打擊我的傲氣和尊嚴,當我生氣之後,他又會懺悔萬狀。他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說真話,我同情他,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轉頭望着爸爸,“朱伯伯,朱伯母,奶奶,我一向不求人,我太要強,太自負,連我父親下葬,我都不肯當着人掉一滴眼淚,而今天,我不再要強,我不再自負,我承認,我對人類和人生都瞭解得太少,爲了這個,我已經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她望着爸爸媽媽,終於說了出來,“我思之再三,唯一救我、救孩子、救盧友文的辦法,是我和他離婚!”她停住了,室內有片刻的沉寂。

然後,爸爸深深地望着小雙,沉重地問:

“小雙,你知道離婚的意義嗎?”

“我知道!”小雙凝視着爸爸,“離婚,是經過我仔細考慮過的,絕非一時衝動。我說過,不只爲了救我,也爲了救盧友文,我現在成了他不能成功的最大藉口,拔除了藉口,或者他能成功了!除非他獲得成功,否則他永遠會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我已經看準了,我在他身邊,是三個人的毀滅,我離開他,或者是三個人的新生!誰知道呢?朱伯伯,今晚,我曾徘徊在生死邊緣,放棄一個婚姻,總比放棄一條生命好!”

“但是,”媽媽開口了,“他會同意離婚嗎?”

“他不會。”小雙肯定地說,“所以你們一定要支持我,去說服他。他會認爲我小題大做,他會告訴你們他多愛我,他會着急,他會懺悔……但是,如果我真原諒了他,一切會變成惡性循環!最後我仍然是死路一條!”

“我支持你,小雙!”李謙堅決地說,“這情況是非離婚不可!但是如何離婚呢?”

“雨農應該可以解決!”詩堯這時才插嘴,他顯出一種反常的熱心,“中國的法律,只要有兩個證人在離婚證書上簽字,就生效了。”

媽媽死盯了詩堯一眼,我心裡也在想,他倒把離婚手續都弄清楚了!詩堯對我們的眼光置之不理,只是熱烈地注視着小雙,他誠摯地說:

“我想,我們全體都會支持你!”

小雙不語,仰着頭,她只是祈求地望着爸爸,那哀愁的眸子裡,重新漾起了淚光,爸爸嘆口氣,終於對她點了點頭,說:

“你既然深思熟慮過,我看,這大概是最理智的辦法!好吧,小雙,我們支持你!”

於是,小雙猝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唉”了一聲,就整個人都癱瘓在沙發上。

(本章完)